难以割舍的力量
2018-11-08李银云
李银云
火车扑哧扑哧地喘着黑气,在云贵高原的地表上迂回蜿蜒。窗外林木荫荫,仿佛人间绿肺。待进入黔南,突然雨点纷飞,不时打在车窗上,被风吹成了一道道细流,顺着玻璃不断淌下,我的视线伴随着一个又一个的山洞与雨点,渐渐模糊。14年如白驹过隙,许多尘事仿如过眼云烟,可是,有些人的形影愈是模糊,在心里的影像便愈是明晰。
记忆中的奶奶是典型的农村老太,常常一个人拄着拐杖,一歪一扭地上山下坡劳作,抑或者步履蹒跚地向我和伙伴们玩耍的田间地头一阵呼喊:“小尹琳,回家吃饭了!”在鼓励生育的年代,奶奶前前后后生了七个孩子。所幸,孩子全部存活下来。三个姑妈出嫁后,还未成婚的父亲四弟兄和奶奶爷爷挤在一间大屋里。待父亲成家,大屋再也容不下几家人的生活起居。邻居街坊不免常对奶奶叮嘱:“六婶,再盖几间屋子吧,孩子们都成家了,挤在一起不方便。”奶奶多半只微笑着作答:“儿孙自有儿孙福。”
爷爷奶奶是解放前夕结的婚。之前,爷爷被“抓壮丁”,为国民政府效力过一段时间。待到解放,爷爷便成了“党国余孽”。奶奶似乎从未介意过爷爷的身份,不惜与父母兄弟闹僵,硬是执着地跟爷爷走在了一起。
之后,爷爷的身份似乎不再敏感,加之写得一手好字,便在乡里做了会计。村里人家有事情,需要题写毛笔字或者算账,便经常找爷爷。因此,爷爷在村里也是小有名气。有一年,县里征召一批“文化人”进政府工作,爷爷、五爷爷、七爷爷三兄弟榜上有名,这是吃“公家饭”的好机会,一般人央求都央求不来。可是,等正式通知下来,奶奶却阻住爷爷。村里人不解,奶奶淡淡说道:“五哥、七弟都去了,你再去,谁来照顾妈啊?”
爷爷终于放弃了。此后,堂兄弟们因为五爷爷、七爷爷的关系,一个个都“鲤鱼跳龙门”进了政府工作,而父亲几兄弟只能在家中辛苦耕田。为此,父亲几兄弟经常向奶奶抱怨。
面对质问,奶奶并不多辩解,只淡淡地向父亲几兄弟解释:“一个家,总需有人做牺牲。”
我是奶奶的第三个内孙。我出生时,六十多岁的奶奶已然垂垂老矣。待我三岁,外出打工潮开始席卷家乡,爸妈也相继离开老家外出打工,我则被托付给奶奶养育。我现在知道,爸妈的外出并不单纯,他们实在是想“再要一个孩子”,而这种愿望,在家乡是无论如何难以实现的。为此,爸爸不惜放弃了自己的退伍兵身份。
爸妈一出走就是几年,我吃住都和奶奶在一起。一次,过午吃饭,我贪玩将筷子放在嘴里“嘬”了几下,被四叔发现,强行阻止我再去夹菜。我也不示弱,马上当着奶奶的面哭将起来,还故意越哭越伤心。奶奶见状,狠狠地瞪了四叔几眼。四叔无奈,只得“将就”,任由我“胡作非为”。
我有尿床的毛病。晚上,不管睡多晚,早上起来,我睡过的床榻总是湿漉漉的。为了防止我尿床后不好睡,奶奶总会准备一张塑料布垫在我睡的地方。而我似乎故意耍性儿,有了塑料布之后尿得更多了,有时甚至明明知道可能要尿床了还是不起来。于是第二天,我便经常看见我尿湿的床垫晾挂在院子里。一天夜里,被尿浸醒的我翻来覆去地难以入眠。黑暗中,一双大手将我推向一个干干的地方,不多时,我就睡着了。待到第二天醒来,我才看到奶奶睡在了我昨晚睡過的地方。
后来,爸妈写信回来,请爷爷送我去他们打工的地方。走的那天,阿奶起得很早,为我备好早餐,将几个鸡蛋塞到包裹中。奶奶送我和爷爷上车,一歪一扭地拄着拐杖,一边拉着我的手嘱咐道:“琳儿,到了那边好好念书。”或是感觉到了分别,奶奶颤颤巍巍地扭过身去,似乎要向家的方向走去。我正想喊 “奶奶”、想说点什么的时候,奶奶刚揩完的眼泪又像泉水般涌出来了。而我第一次感受到了某种难以割舍的力量在心中发芽、生根。
接到奶奶去世的消息时,我已读六年级。那天,我和爸爸躺在床上痛哭了一整天。
(朱玉淑(1925-2001),贵州毕节人,农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