浸泡在历史、人文与战争中的英雄情怀
——读四卷本《朱增泉散文与随笔》之笔记
2018-11-07文/傅强
文/傅 强
四卷本、百十余万字的《朱增泉散文与随笔》(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6月),读下来虽小一月之久,却并不意味着它的深奥,或者艰涩;事实恰好相反,朱增泉将错综复杂的历史经纬与样态繁复的人文景观,以及现代信息化的战争观念与形式,梳理得井然有序,研究得精辟透彻,阐释得明白易懂。我是边读边窃喜有加,朱增泉替像我这样的,既想了解更多的历史人文,以及现代信息化的战争,又不想费那么多的气力,或者是没有那么多时间去翻阅浩繁史料的读者付出了难以想象的辛劳,干了诸多繁重的工作。
掩卷《朱增泉散文与随笔》,一个影像在我的脑海里生发出来,直至写作此文时仍然挥之不去:历史、人文与战争就如同装在一口巨大坛中的陈年老酒,而朱增泉的文字就像浸泡坛中的老参,酒已微黄,而老参白中透亮,发出晶莹之光;一股浓郁的幽香从坛口袅袅散出,在我的书房里弥漫,让我有些迷醉。我试图品味出浓香里蕴含的元素,一一道出显然不太现实,概而言之,或者说最重要的元素是什么呢?灵光一现,我一下子就想到了“英雄情怀”。朱增泉在《朱可夫雕像》里写道,“军人不崇拜战功盖世的英雄,算什么军人?”这一独白,直抒其“英雄主义”情怀,也化作一种情绪与色调,笼罩浸润着这四卷《朱增泉散文与随笔》中的百余篇文章。遍览这百余篇文章,没有论及战争与军人的没几篇,包括历史与当代人和事的叙写;而且所有篇章充盈或彰显的都是一种“英雄主义”的精神与气质、一种军人的责任与担当,这是中国当下社会生活或文化思潮中所匮乏的,也是朱增泉在当代中国文学界独树一帜之处和价值所在。
现如今,即便是在军旅小说中,我们也不常见到惊心动魄的战争场面、跌宕起伏的敌我博弈,小说中有的只是从出身条件、入伍动机、性格特点到精神气质、思想觉悟、道德操守都与日常生活紧密相连的“穿着军装的社会中的人”,就连以往那些个性鲜明、血性阳刚、天赋异禀的传奇英雄也在不知不觉中淡出了我们的视线。诚然,“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军人首先是社会中的人,然后才是军队中的人。然而,军人又有着不同于普通职业的独特规定性,需要牺牲奉献,也呼唤血性和英雄。片面强调人性的普通内容而消解军人的特殊属性,实际上是间接取消了英雄性。如何塑造英雄,特别是如何塑造和军队、和战争相关的英雄,如何释放在和平境遇下当代军人被压抑了的爱国主义、理想主义和英雄主义激情,构成了英雄叙事的现代焦虑。
围绕着“人性”与“英雄”这两个关键词,新时期军旅文学曾经进行过艰辛的探索与博弈,最终在“英雄是人”的旗帜下,完成了人性的启蒙与英雄的祛魅。可以说,新时期军旅文学的英雄祛魅正是围绕“人性”的主题延伸拓展开来的。作家们开始有意识地反拨长久以来“政治话语”的规训和异化,开始关注军人的个体命运和个人经验,在历史、战争和现实层面探寻更为广阔的人性空间和精神存在。进入1990年代,“农家军歌”的唱响和以朱苏进等人为代表的 “大院小说”作为当代军旅文学英雄叙事主潮之外的一种变调,较为敏锐且及时地触及了军人伦理的职业属性;但是“农家军歌”写作因为对农民军人狭隘性、功利性的过度戏剧化表现和片面的价值评判,丧失了对军人职业一般属性和生活基本面的把握。“农家军歌”与“大院小说”正是在这样一种扭曲的职业意识引导下,描绘出军人身份转换后的庸碌人生。和平生活的长期延续、文学观念的向内转、对人性的过度强调,消弭了军旅文学的英雄特质,淡漠了作家的英雄情怀。作家们往往将战争乃至军旅生活本身都作为背景,关注和试炼的仅仅是其背后蕴含的人性可能。“人性”与“英雄”这两个关键词宛若天秤两端的砝码,“一边倒”的结果就是整体失衡。
与文学领域英雄叙事的式微形成鲜明对照,以影视剧为表征,大众文化中的英雄叙事近年来大规模重回银幕与荧屏。浪漫奇崛的传奇故事令受众趋之若鹜,英勇壮烈的悲剧美学让人们心向往之。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红色经典”亦被二度创作,大众对英雄表现出了自新时期以来少有的崇敬与渴望。消解日常的庸俗性对人们脆弱心性的侵蚀,反拨人生理想与价值的失落迷茫是这股英雄叙事热潮背后隐含的深意。至于那些为人诟病的抗战神剧,一方面与泛娱乐化的文化生态相关,另一方面或源自因历史屈辱与痛苦而产生的民族主义的精神焦虑。神剧虽然雷人,但也从一个侧面标示出英雄叙事之于当下中国人精神生活的独特价值。从这个意义上说,在新的时代语境中,当下文学的英雄叙事需要摆脱过往观念模式的羁绊,重塑人性中的英雄性,进而以更为宏阔高远的整体视角,建构属己性的全新坐标。
朱增泉不厌其烦地对史实进行了详尽叙述,我甚至认为,这种不厌其烦的叙述在某种程度上影响了随笔这一文体的特质——思想,或思考的彰显;也就是说,大量的史实与细节的叙述一定会在某种程度上压缩作者的思想与思考的空间与感觉,更不要说最为精彩的思辨。当然还有趣味,以及所谓闲笔与枝蔓,那种突然一笔荡开去的东西。我之所以感觉朱增泉的这些作品更接近“史论”,也是觉得上述那种散淡的质素少了些许。
作为读者,我在《朱增泉散文与随笔》里读到了大量让我感兴趣的视角独特、且充满了思辨色彩的文字,那种思想与精神的飞扬让我为作者的才思与博学所叹服。
在《彭大将军》里,朱增泉这样写道:“彭德怀的晚年悲剧,其根本原因是在我们党和国家那段不幸的历史之中。但又不能不说,彭德怀性格上的某些缺点,也是导致他晚年悲剧的因素之一。毛泽东最后一次找他谈话时也说他,‘你这个人是少有的犟脾气。’”对性格的强调,显示了朱增泉不囿于政治与意识形态的成见,而将人自身的因素与命运的缝隙缝合起来,这样的诠释更加人性化。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朱可夫身上,这两位元帅无论性格,还是经历与命运,都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
在《朱可夫雕像》里,朱增泉通过三座雕像来结构朱可夫的人生际遇与命运。彭德怀可能是唯一一个敢于对毛泽东骂娘的中共元帅,朱可夫则是唯一一个敢于对斯大林说不的苏联元帅。由于朱可夫对德军的战略性进攻判断的准确,在整个卫国战争期间,他先后担任过8个主要作战方向上的方面军司令员,15次担任最高统帅部代表,指挥作战。战争结束了,朱可夫的悲剧也就到来了,这显然与他不会圆通的性格密不可分;而苏联新闻与文学界对他的不适度的宣传甚至超过了斯大林,则给他帮了倒忙,这一点又与韩信如出一辙。朱增泉作了这样的思辨,“朱可夫是一座巍峨的高山,斯大林是照耀这座山峰的阳光。当斯大林对朱可夫格外器重时,阳光直射到山顶,这座山峰的阴影便最短;一旦斯大林在感情上与朱可夫逐渐疏远,犹如阳光偏西而去,投射出这座高山的巨大阴影,而且这阴影越拉越长。”朱增泉还这样形容二人:“斯大林和朱可夫,是两块钢铁,互相一碰,铮铮作响。”什么叫入木三分?此之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