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启蒙老师
2018-11-06熊西平
熊西平
我的启蒙老师熊治邦,是我的本家,按辈分,他叫我叔。
熊治邦个子不高,瘦弱,小时候读过三年私塾,能写一手流畅的毛笔字,可邻居们都说,他写的字太“瘦”,不打眼。不过,一到过年,人们还纷纷找他写春联。他家不宽敞的土屋里挤满了人,一直写到有人家放年炮了,他还收不了笔,鼻子脸颊不是红纸的晕片就是墨水的黑点。他对别人谈论他的字不以为然,说:“我这字是有根有襻的,瘦金体,已经改造加粗了。瘦金体还要瘦呢!”大家都默不作声,全庄子几百口人毕竟就他一个会写春联。
大约1970年秋天,生产队要办耕读小学,学屋设在一户人家宽绰的牛屋里,面积大约30平方米,前墙有个方方的“牛眼窗户”,屋里光线暗淡。我和生产队十多个十岁上下的孩子都被喊来上学。老师呢?就是熊治邦。
熊治邦当老师很认真,我们匆匆忙忙跑进学屋,他已经端端正正坐在那方斑驳的黑板下了,黑板下没有讲台,也没有学生知道三尺讲台的意思。放学了,他还就着“牛眼”的亮光用蘸水笔批作业。屋主人就说:“这熊治邦是怕回去干活呀?牛屋臭烘烘的也不回家!”
熊治邦要求学生铅笔字写得工工整整,不到两个月又要求写毛笔字,这可难为了很多同学。字写歪了,连笔了,他都要拿柳条子打手心。有的孩子就抹眼泪。熊治邦就说,打手心算什么?我上学的时候,字写不好,就被扒掉裤子抽屁股。孩子们哄笑起来。营子的字怎么都写不好,还不服管理,熊治邦就用力打他的手心,因为营子是他的老表。营子的奶奶就跑到学屋骂,挨骂的熊治邦就皱着眉头赔不是。营子以为这下可以放松了,字又写得歪歪扭扭的,熊治邦照样打他的手心。这下大家都知道厉害了,谁也不敢松懈,都吭哧吭哧地下功夫写字。
那时家家日子都紧,买不起本子,就拿鸡蛋换:一个鸡蛋换两个小字本,两个鸡蛋换一个大字本。熊治邦就跟生产队申请学校不远处的一块荒坡,带领学生开荒种地,叫“勤工俭学”。每个星期有三个下午,熊治邦早早扛个刨锄到荒坡刨地。学生到了,他就用锄把丈量出任务分配给大家。他的妻子总对人家说,在家里横草不拿竖草不捏,给学校开荒看他忙的。头一年,那块荒坡上收获了小麦,还有半夏、枸杞。熊治邦给每个学生买了五个小字本,十个大字本。这让全队的人不论老少都知道了“勤工俭学”四个字的好处。
我这一班在“牛屋小学”上了三年,都集中到了中心校上学,还都挺出色。熊治邦又教了三四年,“牛屋小学”撤了,他没能集中到中心校教书。不少人都替他委屈,因为他教学认真,效果好,可选拔教师要文凭,他没有文凭,年纪又大了,就被淘汰了。
离开学校的他,背明显地驼了,走路有意避着人。我们喊他“老师”,他似乎有点不好意思,眼神不能正视他的学生。那时土地承包到户,他种地不行,就买来几只羊羔,每天一大早,赶着小羊远远地躲着人去放。
熊治邦的家跟我家只隔两户人家一条路,夏天晚上,他会偶尔到我家里坐坐。我父亲是队长,他喊四爷。每次来,他总要问问我的学习情况,得知我进步了,他总是很高興,然后自言自语说,谁谁也应该很进步的,言下之意,这孩子被耽误了。每次熊治邦走了,父亲就说,这熊治邦还忘不了他的教师梦啊!
初中毕业,全大队初中毕业生就我一个考上了高中。得知了消息的熊治邦又来了,见面就跟我父亲说:“这小叔将来是上大学的料!”当时,恢复高考已两年了。这下父亲有点不好意思,连说:“别做梦了!别做梦了!”关于我将来的话题,父亲和他比平时多聊了两袋烟的工夫。临走,他又不忘鞭策我: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要多下功夫啊!
还真应了熊治邦的话,高中毕业参加高考,我被录取了,名次在全县第167名。全公社考上三个人,我第一,而且是这所高中恢复高考后考取的第一个应届毕业生。当时有点小轰动,熊治邦就对我父亲说:“四爷,咋样?我预测的一分一毫都没错!”我知道,熊治邦似乎借我出了一口气:他教书虽然短,没文凭,但毕竟在他手下教出个大学生。这份荣耀,他该有,就不谦虚了。
没过几年,熊治邦把他的一个儿子送到我教书的高中读书。他对我说:“对他多要求,多监督!看看他能不能有点出息!”我一问孩子的名字,吃了一惊:熊传平。熊治邦说:“传的就是你这个‘平,就是你的精神!”不过熊传平因为偏科,数学成绩差,后来没能考上大学,我心里有点自责。传平后来去了南方,从车间工人干起,越做越大,现在有了资产上亿的企业,可每逢想到他,我总难忘他父亲在他高考落榜时的黯然表情。
几年前,熊传平回来,带了一个帅气的小伙子请我一起吃饭。他介绍说,这是一位复旦大学的法学博士,他二姐的孩子。我一问姓名,他笑了:“叫继平。这个‘平还是你这个‘平。”我有点愕然,也有点赧然。
再后来,熊治邦搬到老家的集镇上,熊传平给他建了一座很大的院落。他平时的生活就是看看书,什么书都看,一页一页翻过的都是往日的时光。至于时光版面上写了什么,他都不在乎,毕竟他已经85岁了。
忽然,有一天,电话的那头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他说他是熊治邦。我一惊,忙问有什么事吗?他说,说起来不好意思,听说上级政府在统计曾经教过书的人,给补贴,我这样的算吗?我说,当然算。他说,听说要当年的工资花名册证明,我上哪儿找啊?我告诉他,只要有三个人能证明他教过书,就算。他想了想问,你知道一个月给多少钱吗?我告诉他,论教书的年限,每年补助10块钱。他“哦”了一声,说到乡里中心校问问再说。
又一天,熊治邦打来电话,说补助工资领到了。我问他每月领多少?他说60块钱。我沉默一下,问他咋没多填几年?他说,年数不重要,关键是,政府还记得我们这批站过几天讲台的老人,一想,心里就得劲儿啊!
(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教育学会会员,《校园文化》执行主编)
(责 编 莫 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