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尔的诗
2018-11-06
在呼和浩特观赏金鱼
溃败始于一次迟到的串供
每一次的开口都被另一次喉头的
滚动尾随。一位台州老乡告诉我
“藏霆和汇通的酒席是一种传统”
两年前,这个叫海源的男人初来乍到
从此与内蒙的清醒绝缘。夜色
自呼伦贝尔变得沉重,出发去边境的
吉林汉子又折了回来,为坐在上位的南昌人
斟酒。那是我的伯父,他生于首都的
女儿在上海读完了大学,带我来到这里
呼吸北地的空气,带我进入这辽阔的
过敏。喷嚏与喷嚏之间,捕捉到
只言片语,让满桌残羹都现了原形
汉人,不喜羊膻气,见过草原
但心中没有草原:那是矿区,风场
“昭君出塞的目的地”;那里有贫穷
恶犬和不会读写蒙文的牧民
连绵不绝的大青山,说矮就矮了
倒在桌边呓语的年轻人,体格魁伟
说醉就醉了:四小时前,伯父的办公室
还是下午,房间一角的落地水缸里
养着三条鱼:如意和招财,皆若空游
余下一尾名为地图,正在垂死挣扎
绿 岛
骑车前往火烧山的少女
还没有回来。东南断崖的阴影里
他掐灭烟头,纵身跳入大海
然后,开始呼吸、吟唱——
“这绿岛像一条船,在月夜里摇啊摇……”
美麗的渔港,南寮湾;远去的少女
绿岛乡,“心上的人儿啊”
在他的心坎里,漂呀漂,漂过了
海参坪,漂进了饱受侵蚀的观音洞
百年之前,一场大火燃尽了岛上全部的
草木,那是丈夫未归妻子的绝望
百年以后,他蜷起身体,泪水涟涟
和尚未出生的子嗣一道,沉入海的子宫
在去北京的路上想
该如何来面对这个
依凭天性疯狂生长的世界?
长子多病,没能留下子嗣
十七岁,白发送黑发;次子
窝囊,媳妇与土匪勾搭,
敢怒不敢言,一辈子的勇气
都用在了自缢括苍山上
那是一九二四年,未及耳顺
家大业大的藤清老爷就迫不及待
长眠于永宁江畔。老天有眼
没让他活着看到,唯一成器的
小儿子在乐清大法官的位置上
吸食鸦片至死。偌大家业
如同撒向尘间的骨灰。仅存的
一支血脉,自临海流落新河
而后,兄弟阋墙塘上,姊妹
苟活于下梁,从此贫穷
从此低眉顺眼。躲过浩劫
已是一九八四年,藤清老爷
最小的曾孙还未及冠。在这文绉绉的
说辞背后,是吵着娶亲的大哥
和断了手的老娘。老爷啊,老爷
你死得太早了,太早了
只要能多守住哪怕一亩地
一间房,你这个聪慧的子孙
就不用在儿子面前,吞咽半生的苦
不用在十七岁时,把一千多块外债
连同一辈子的自卑与耻辱,扛在肩上
温比亚
生如八仙云卷云舒,带来
打滑的鞋底,尘灰和整条四川中路的
不知所措:屋檐下的人们忘记了
阶级,也没有了尊卑,纷纷屈服于
红色暴雨预警。所以无言,所以
吞咽阵阵尴尬,任凭雨水戏谑。
百米外,一个瘸子拄着伞,像是
手握一根完整的胫骨,冒雨前行。
走累了,他剧烈地喘息。太安静了,
伞尖对这世界窨井的每一次敲击。
此间 偶书三则
一
惭愧啊惭愧,至今也没能搞清店里两只猫的
性别,所以私下里我只能称呼他们为
大小沃卓斯基。对外,则总把
“小米,别欺负你妹妹爱立信”挂在嘴边
他们继承了美短肯吃的天性和豹猫
不挑食的优点,在日长夜大之余
保持着美好的无知。一个人的时候
我常常坐在吧台,担心着他们的未来
何时接种疫苗,是否联系到了医师
尽早准备绝育事宜,如果哪天
我不在了,他们还能不能好好享受
猫罐头和散漫的自由……每念及此
我都会长叹口气,从冰箱里取一瓶
标价最低的矿泉水痛饮,然后
把可爱的米米信信全都一把抱进怀里
抱不了多久,他们就纷纷挣扎着跳开去
跳到洒满迷人金光的阳台上去。而我则
继续坐在吧台,像极了儿子即将远游的老父
二
一个人的慵懒是不够的,远远不够
抵抗欲望对瘫软的策反。在放下筷子
接到电话后的五分钟内,我有幸见到了
两位弗洛伊德忠诚的信徒。面对
这样的客人,寒暄只能是经验的幼兽
从观察中攫取更多信息的尝试都会变成
下酒的谈资。谈论什么?他们不会
赞美天气,也无心关注对方衣着的
变化。浪费是可耻的,再没有多少
肿胀的岁月可以挥霍。两点了
预约的第一个小时过去,进入的人们
仍不愿提前撤离。我想,他们已经
晚了,晚到值得信任的只有彼此的
体积和温度,晚到只能用现金
把愧怍和光阴结算进消遁的想象力
三
要找一个地理位置尚佳,租金
尚可的地方,安放从小在上海积攒的
虚无。途经此间的客人,可以在这里
遇见屈原、尼采,以及几颗仍在
跳动并可能伟大的鲜活心脏。也可以
在这里饮酒,恋恋风尘的香气。钱
肯定是要挣的,但账大可不必记,自然
也就没有超时的概念:来日何其苦!
四年前,我们就是这样,坐在北京西路的
马路牙子上,描绘着彼此脑海中的寺庙
和宫殿,然后在浑身骨头嘎吱作响的
二十一路末班车前挥手作别。所以
就在收到风头转向消息半个月后,决意
涨价百分之二十的刚才,我们坐在
大学路二百九十九号门前的台阶上,说起
已經有多久不曾阅读诗歌,听到朋友
这位曾多次出现在我文字里的朋友
对我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我,还有十九岁的梁伟伦,闻之垂泪
?譹?訛诗人与朋友创建的一间私人影院。
短 评:
几年前我在复旦诗社的匿名评诗会上吐槽全靠幻想的描写猫的诗歌,揣测他们因为风气影响就自我幻想养猫的美好而沉醉其中,脱离生命经验的诗歌是没有意义的。只有真正去做,各种琐碎的事构成了事物本身。如果致力于把大海描写得像真的去过一样,为何不直接去看海,它可能跟你想的根本不一样。被猫、此间和爱情围绕的西尔,终于脱离宏大的魔幻转向生活,很多改变不需要刻意去做,就像或许再过几年就该有中年危机了。
——吴 径
(复旦大学计算机技术学院2018级博士生)
叙述性是西尔写作的一大特点与特色。在《绿岛》中我们可以发现西尔的叙述比过去更为流畅,其中的跳跃性也向我们宣示着他的诗歌性。在叙述中我们有一种浸入式的体验,对一些事物的观测也说明了作者的写作功底,比如“晚到只能用现金”。我们也可以发现一些突破现实的意向如“海的子宫”在叙述中画龙点睛。
从诗歌向度来说,西尔的写作保持着惊人的独立性。这对诗歌来说是一种礼物,也是一种更难克服的阻碍。从《在去北京的路上想》中,我们看到了一个把外向度处理得很妥善的西尔。读到最后感觉这首诗虽然是外向度的,但是平衡感处理得非常好,这实属不易。
西尔曾和我说过他努力保证着自己想写的东西不被同化。对他的写作而言,未来是一条更难走的路。
——吴任几
(上海政法大学2015级本科生)
我不知道这样评诗是否“合法”。
他告诉我他已经太久没有写诗了,然后他写出了这些诗,近乎一天一首地写。我曾告诉他,我以为这样的笔调太急躁,他说他认为正相反——这些东西在他的喉头久滞,不吐不快。
实际上,在我看来这不矛盾,或者说多数事物间不存在绝对对立的关系。他的诗中充满了以其个人体验为中心构建出来的关系网,而这种关系是否能在诗歌中成立,是打问号的。化生活为诗的功夫,是“急”不来的,这是我近乎刻薄的批评点。
我曾和他共同探讨过一个更为尖刻的问题:为何优秀的青年诗人坚持不下去?这番讨论当然是无果的,正如其他话题一样。我固执地认为:并不亏欠诗歌什么,而是亏欠人们,尤其是青年人太多了。人会老,锐气磨尽,而好诗永远年轻,像它刚出世那样。因此人们应该得到广阔的空间,去写作,去生活,趁青山尚在,篝火升腾。
但我不得不承认,他的诗歌是很不错的,有节奏,气息好,对语言的把握也火候正佳。很遗憾作为朋友我一直太吝赞美。
——林亦栋
(上海科技大学计算机学院2014级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