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曙光的诗
2018-11-06
诗观
诗歌所表现的无非是我們的生存状态,也是自我救赎的一种方式——尽管不是唯一的方式。诗人无疑应该对时代、对生活敞开心扉,这甚至是衡量诗人之为诗人的一个重要尺度,但诗歌的本质还是应该抒写自己的内心,通过这些表现我们的生存状态,对我们生存着的世界传情达意。诗歌来自诗作者的内心并作用于读者的心灵,它在最大程度上体现了我们的所思所感,我们的欢乐、痛苦和渴望。确切地说,它是记忆的艺术,它拒斥遗忘,拒斥时间和时间所带来的变化,在某种程度上,它为我们提供了活下去的理由和勇气。
从这个意义上讲,真实在我看来是至关重要的。真实首先是内心的真实,一个诗人,必然真诚地面对世界,面对自身,然后才能在自己的作品中达到这种真实。诗歌中的真实与审美并不矛盾,恰恰相反,诗歌的真实最终是通过审美来实现的,并能使审美获得更为坚实的基础。我曾经把真实称为诗歌的伦理,如果诗歌真的具有伦理学特质的话。正是这种对真的向往和追索,使得诗歌和哲学与宗教产生出某种关联。另一方面,诗歌达到真的境界是通过直觉、形象甚至细节达到的,而不是其他。正是出于这样的考虑,我力求写得质朴和直接。如果它们不是优秀诗歌的主要特征,那么也会是这些诗歌中的重要品质。这样的品质我们在古今中外很多优秀诗歌作品中都可以看到,如《诗经》《古诗十九首》和陶渊明的诗歌,也同样体现在荷马、维吉尔、但丁、叶芝等人的诗歌中。
诗歌作为艺术,有着自身的独立性,有自身规律和规则。诗人所做的,也只是尊重并完善这些规则,使它自身变得更为完美。我反对让诗歌沦为其他对象的婢女,无论对方如何堂而皇之。无论如何,诗歌如果与我们的生存无关,与我们的时代和生活无关(哪怕这种关联是在一个更深的层面上的),那么它的存在就不会有更高的价值,也就不值得我们为之付出心血了。
傍 晚
下了一整天的雨,傍晚时天终于放晴了
一瓣橙黄色的新月羞怯地在天边出现
吐出柔和的光。它的旁边,淡淡的云朵
仿佛随时准备擦拭上面的灰尘。花园的灌木
丛中
一只不知名的鸟儿在叫,似乎在提醒着我们
一天即将终结。空气变得沁凉
孩子们骑着自行车穿过。他们的笑声
在远处传来。我追怀着逝去的童年
但并不忧伤。我知道,当这一切结束
夜晚会仍然迷人,还有满天璀璨的星光
诗歌作为一门古老的技艺
它从不向我们索取什么。
相反,它只是馈赠,比如
一只鞋,飞鸟,泥泞的小路,或
巫师的魔杖。它有时会
发出嚎叫,撕裂你的心肺
更多是唠叨。它并不温柔
不是一个称职的情妇
它用针扎你,或是潜入
你的梦里。它并不慷慨
它给你的一切本来属于
你自己。它在种族和国界的墙壁上
涂鸦,在天空中种满花朵
有时是荆棘。事实上,它是
那个撒谎的孩子,放着
潜意识的羊群,一遍遍地
喊着狼来了,狼来了,直到
狼真的来了。它们真的来了。
诗
在他将全部精力倾注在一首诗上的时候
窗外的景色暗了下来。他又虚度了一个下午
追踪着心中的幻象,他忽略了时间和季节
他暗自问自己:这一切是否值得?
他常为这样的想法苦恼。但事实上
每当新的灵感出现,他仍然会沉浸其中
像荒野中搜寻猎物的猎犬,被一种紧张的喜
悦
和早已被人们忽略了的使命感所驱使
致——
或许,旅行是必要的。
正如飞翔,源自心灵的渴望。
但它植物一样的根囚禁在北方贫瘠的土壤
甚至雪,也让人感到厌倦
(它的洁白和轻盈是虚构出来的
也许还要包括它的自身。)
活着的人们热衷于谈论死亡。
而死者,则谦逊地保持着沉默。
这咖啡看上去香浓,喝起来味道却是苦苦的。
现在我们有足够的理由相信
那些飘忽不定的幻象,事实上,它们正处于某
种
变声期,却在努力模仿
鸟群,或波音747起飞时的轰鸣。
有谁渴望逃离这个时代,最终会
像一只蝴蝶被钉在地图上。家园
也是牢房。其实情况并没有什么不同。
沿着时间的梯子爬上爬下,我们
看到的是不同的风景。
对于地狱,我们一点也不陌生。
但天堂并不。它只是出于想象。
的确,我向往南方的湿润和温暖。
但仅此而已。
那里的气候也许并不适合我。
我不习惯甜腻的空气,尽管严寒使我不停地
咳嗽。
我戒掉了香烟,却无法放弃诗歌——
它有着更大的毒素,远远超过尼古丁。
顺便说一句,我不喜欢狂悖
和不近人情。说到底,我只是一个凡人。
一个写诗的凡人。但诗教会了我思考。
诗是一种说话的方式。确切说
是思考和记忆的方式,或死亡的方式
也许还是活着的方式
但这只是事物的一个侧面
在梦境和清醒之间
在活着和死去之间
我说话,但很少有人听懂
这让我感到庆幸/绝望
当苹果从树上落下,你知道,不是因为
地心引力,而是风的诡计
多拉·迪亚曼特
多拉·迪亚曼特,出生于本津
波兰的一个小城。在米里茨
波罗的海之滨的度假圣地
她遇见卡夫卡,并且陪伴他
走过生命的最后一程。那一年
她25岁,可看上去只有19岁
经历过卡夫卡书中所写的噩梦
1952年她死于伦敦,葬在了
东哈姆的犹太人公墓。她活到
54岁,比卡夫卡多了十三年
卡夫卡改变了她的命运,而她
成就了卡夫卡。她曾梦想着
加利利的田野,但据她的朋友說
她始终活在1923年。她的房间
一直摆着卡夫卡的照片。而那个
名叫凯西·迪亚曼特的美国人写了
一本关于她的书。后者1952年
出生,正好是多拉死去的那年
悼 念
你死了。但雨仍然在下。
隆隆的雷声从我的窗前滚过。
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在说些什么,然后飞走了。
远处传来叫卖声,但听不清楚是些什么。
你死了,但我仍然记得你说话的样子。
我们的最后一次见面。但忘记了时间
以及我们说过的话。
明天也许会是晴天,天空仍然会蔚蓝。
云朵很轻。很白,但也许仍然下雨。
或是阴天。一切不会有什么不同,除了这一
点:
你死了。是的,这是唯一的不同。
你死了。但日子仍然活着。
那条街
这条原本熟悉的街道现在变得陌生
两旁拥挤着蔬菜和水果摊子,杂乱,肮脏
小贩们高声叫卖着。在这里我住了整整十年
现在却无法唤起当时的记忆。时间摧毁着一
切:
旧式的建筑,那些树,它们曾经美丽,以及
熟悉而亲切的面孔。哦,欢乐和悲伤的美好时 日
生命即是记忆。但现在我们已无法挽回
就像一个从忘川返回的人,当我走在
这条街上,内心充满了莫名的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