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浪的记忆(组诗)
2018-11-06黄金明
黄金明
雨的交谈
“下雨了,雨越来越大。在安详的院子
果树、蔬菜和虫子显得胆怯
鸟躲入了伞状树冠。它的鸣叫像水滴
融入了细密的雨。在越来越密集的雨水之中
也有辽阔的寂静。”在雨的密林里
你的声音是一株驯服的植物,在暮色中
垂下枝条。我在手机里听到窗外的雨声
和电话里的雨声在对答。它们像两个人
被彼此梦见,像两个大海在拥抱
像两条河流在分享同一个河床
而保持了各自的波涛、流量和速度……
两场雨的降落,因我们的通话
而被对方扰乱(天空在听觉里被忽视
但此刻像崩塌的湖泊……)在同一个时刻
有两场雨在不同的地方倾注
还是同一场雨,覆盖了数十个村镇
而将两个阳台的视野连接?事实上
两场雨从未相逢。雨水像薄被
覆盖着木床。有时,一张纯棉床单也隔着
两个大海的涛声,浪花虚幻
而更像是大海的真相:尽管每个村镇
都各有其名,仍旧是同一座建筑物
的不同房间。雨声包裹着郊外的丘陵及村落
像玻璃纸包裹着糖果。一场雨
因听见了另一场雨而消除自我
我们各自被一场雨包围,仿佛置身于
同一场雨里。我们在雨声里交谈
仿佛雨在雨中倾注……雨水在铁皮屋顶上敲打
我们不再吭声,而雨仍在持续
仿佛是两场雨也在交谈
我们交换了两场雨的长相、声音和灵魂
而眼前的雨水灰白、模糊,连绵不绝
可能也来自你的身旁。“这一场雨
使我看清了泥土的心肠,厚实、柔软
具有可塑性而孕育着新生命。新种的果树
全活了。每一片新长出的叶子
都是大自然的嘴唇。蝴蝶在暴雨之中
丧失了优雅与飞翔。雨中的植物
简单、干净,你辽阔的创造性像大雨倾盆。”
雨的根源
雨水从黄昏持续到深夜。我听见的这一场雨
也是那一场雨……我入睡了
雨仍在下着。我梦见了另一场雨
和观雨的你。雨幕中画面流动
呈现了无数条透明的小路,像虚无之梯
从天空垂挂下来。雨中有无数匹水滴之马
在虚空的路上狂奔。山洪跨过了水坝
无数尾金色鲤鱼,在激流中
往上游跳跃。你向我描述一场雨
及雨中逐渐看不清的村镇、庭院、菜地
和残存的荒野。你揭示了
大雨的空茫及根源。雨水
在不停地言说,而没有重复一个词
雨的话语无法被破译。而雨中人
各有领悟。我们各自在一场雨里
听着彼此对雨的感觉。雨落在瓦面
或石板上,落在塑料雨棚
或石棉瓦屋顶上。落在玻璃外墙
或青砖围墙上,落在混凝土或泥地
及草叶上,落在瓦缸或胶盆上……
我仿佛看到你,坐在露台的木椅上听雨
你在白茫茫的雨水中听到这一切
都被雨水过滤。有时,雨声如此细微
而总能听到。一场雨落在另一场雨上
仿佛被另一场雨追逐的人在呼叫……
波浪般的记忆
记忆像波浪在脑海里崩溃。你想起他
像海啸摧毁椰林和小木屋。你们像失去肉体
的贝壳
被巨浪推上遗忘的沙滩。时间的遗迹:叶片上 的啮痕
毛毛虫在叶片上爬过的唾液和印痕。隔着灰
褐色的茧子
虫豸梦见了飞翔。天空无限高远而辽阔
小蜜蜂眷恋油菜地上低矮的、透明的空间
而你渴望拥有他尚未踏上的旅程。晨风吹拂
蝴蝶在花香中瘫痪,它像一本打开的书
翅翼上写着文字。它在无穷尽的修改中探测
了宇宙的黑洞。
不存在的翅膀
那几年,他只关心翅膀或飞翔的问题
他用锄头挖掘过地下的翅膀
而一无所获。他妄图用捕鸟网逮林中的小矮仙
而枉费心机。他持着割钩(两广乡间一种装着 长柄的镰刀犹如死神的兵器)守在天黑前
的山冈捕猎
而徒劳无功(传说酉时会有长着翅膀的仙人
从山冈上飞过)。他用竹篾和阔大竹叶
编织过人造翅膀,那是不错的雨具
但无助于他飞上天空(他曾在梦境翱翔于九
天而终生难忘)。连蚂蚁也有翅膀
而人类没有。连蝙蝠也能高飞
而人类不能。他望着每一个飞鸟
犹如叶芝望着毛德·岗。他的小木箱
装满了各式各样的昆虫羽翼及鸟类的翅膀
(他秘密收集着翅膀,梦想拥有
鹰隼的翅膀而不得)。现在,他只缺少一门
将翅膀安裝到背部或胁下的技术
他被一阵巨大的轰鸣声惊动
天上有一架飞机像雪亮的镰刀割开了乌云
他如梦初醒,跳起来要盗取飞机的机翼
而无望地跌倒在草坡上。那一年,他九岁
他将收集的数百个翅膀付之一炬
开始了制造飞机的艰难旅程(唉,别说了
我不想再复述那辛酸而徒劳的漫长岁月)
持续到老年,仍未停止。他的企业家儿子学武
给他买了一架遥控飞机模型,可以在晒坪上
起飞和降落。他将其按比例放大成了一架小
飞机
他爬进去,坐在驾驶舱里,像蹬三轮车
那样将“飞机”发动,但飞不起来
每次我见到他,都觉得他的背部
隐藏着数不清的翅膀,但没有一个长出来。
叶片翻卷
叶片翻卷,树木涌起细小的浪花。树林酿造寂 静的酒
你像醉舟在尘世漂流。你从流动的悬崖返回
从命运的沼泽地撤离。你像一只受惊的兔子
到处都遇到猛兽。平原上的杨树和麦苗像谣
曲在起伏
哦,树林像一只旧钟表,那棵被伐取的大橡树
像时针被拔掉。林中的小水潭:既没有出口
也丧失了源泉。一个水潭的萎缩
像伤口在慢慢愈合。时间的水,仍在荡漾
但眼看就要枯竭。一个树林在不断地被砍伐
就像一座房屋不断地被取走檩梁和圆柱
就像怒狮在铁笼中计算着一个个被取走的日子。
观念的树林
他的头脑分布着两种观念的树林
他的身体流淌着两条相反的河流
他的内心有两只果实:像两颗头颅
在互相咬噬。伤痕也是源泉。在下游
大江横流,一片白茫茫。在上游
他静坐于幽暗之林,像刚从动物园
逃出来的野兽舔着伤口。细碎的野花和草叶
欢快的泉水和鸟鸣,像大自然的绷带
将受伤的他和他想念的人紧紧包裹。
夜宿记
我们沿着木栈道往山坡攀登。这一群远道而
来的大鸟
拖着拉杆箱,背着双肩包,翅膀破损
羽毛凌乱,暂时中止了飞翔。一幢幢小木屋
分布于森林之中
木屋和林木的关系
简单而隐秘,中间省略了斧头的怒吼
和锯子消失的牙齿。被锯齿切割的风声
卷入了泉水细小的旋涡。树冠连着树冠,暮色 笼罩着
远山的寂静和月光。宋代的月光
和今夜的月光,有着同一个源头
米芾的书法、诗句,跟尧山的树影和山石
在漫长的岁月中相互渗透……这是伟大的灵
魂
融入了古老的土地和新生的草木
一只白鸟在我的梦境飞进飞出
它可能也来自米芾的梦境。木屋里的时间
与林中的时间,没有被木板墙隔开
但因略有不同
而显得更加稠密而通透。木屋犹如鸟巢
我们收敛翅膀。我们啁啾。我们像鸟
盘点内心越来越逼仄而陈旧的天空
追忆途经的江山、河流和村镇
以及往昔穿越的雷霆和细雨
记忆如镜面。而一切飞翔均在天空之下完成
如今回到了地面。遥远星辰的光亮
并不耀眼,但在夜空之中越来越清晰
花粉如雨,蜂群陷身于六角形的夢境之中
无法挣脱疯狂的寂静
泉水灌溉树根。松果掉落
小兽隐匿。啄木鸟敲击树干的声音
使山谷略显空洞。在晚风中掉落的叶片、花瓣
以及熟透的果实
使夜晚显得更轻。一只甲虫在悬崖的边缘推
动着巨石
一只蚂蚁冲着圆月举起拳头
这是山中最小的暴力事件
但也几乎摧毁了树屋村浩浩荡荡的静谧
夏蝉、山雀和松鼠,也在晚风中渐渐入睡
这些终老山中的土著
掏空了一只老钟表的金属内脏
而使水潭里淤积的时光陷于停顿
我们在梦中止步于一幢小木屋
没有读诗,没有喝茶,没有争论
更没有跨越天门。我们这些以梦为鸟的凡人
虽也逍遥如仙,却终究没有胁生双翅。
2018.7.28于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