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丛与的诗
2018-11-06
上海琐记
弄堂狭窄而古旧,一间早点铺
点一碗甜豆浆,荷包蛋
最好是溏心的。热气
蒸腾。三月的潮湿,一息尚存的
阴冷。老板娘在最唠叨的年龄里
沉默,拿着不锈钢大勺,斜倚
餐台。电线胶皮的剥落与墙角的
霉迹视而不见,门框外是一家
望不到边的购物中心。我认识的
所有奢侈品都在这里,不认识的
往往更加奢侈。黄浦江的水声
不远,陆家嘴是一个突出的循环。
城市的印象交织于,南京路上的
擦肩而过。我一早便收到前一天
下单的手机,打字的速度
还没有恢复。原来,在时间之前
连键盘都无法了解我,上海
也更接近于某种谵妄。店里
没有其他客人,老板娘注视着我
面前空空的碗,我发现自己
早应结账。积极与主动也许可以
换来继续坐一会儿的权利。
超市漫步指南
高耸而锋利的货架,迫使你
回归生活本身。一提可乐
十二元,相比逐瓶购买
可以省下三元,用于搭建
生活的余子式。似乎
唯有价签上的数字,
才值得我们讨论。其余的
早已在冷柜身侧的寒意中被覆盖
而熟食柜台上绵延的香气,不过是
某种心理层面的眩晕。一分钟前
烤箱吐出的只是供给生活的
一剂吗啡。明码标价的已经
从一卷卫生纸蔓延到观念里。然而,
在关于超市的回忆中,只有甜蜜过
最贵的蜂蜜,才值得我们
以生活相称。但切断二者的
正是我们悬搁在货架上的判断。
指南针使用指南
在童年是个稀罕物件,指南针的
每次出现,伴随着秋日黄昏般充盈的
暖色,侵蚀刻度的边缘、总指向一方的
红色指针,在千万个如肥皂泡般乍现的
灵光中折射出
彩色。我在旧居的枕侧发现了它,似乎
仍未从梦境中醒来,而我已离去许久。
翻开墨绿色的盖子,那些由误解划分的
刻度中,本已忘记的是旧日跌入
当下的涟漪,指南针不同于
光烛,唯有手指在浮尘间留下
印记。曾经需要的,如今不再
需要,仿佛在今天失去了含义。请忘记
那些无凭的期冀,因为指南针
指针指向南方,是我们对它
唯一的需要。
军工路三三四号指南?
在夜里,光融化于
雨后单薄的积水,深邃如
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入口。
很难想象,月亮就躲藏在
交织的桥上。而很远处,
像是夜色中一团晕影的,耸立的
建筑,经常让直觉倾向于
其自身的耸立,便已经胜过了月色。
背对着这些争论,那些懦弱的
则在某扇宽大的合页门背后,汇聚成
一个脆弱的总集,庞大到
可以调转现实与倒影的位置。
也许是一种刻意,常被我们忽略的是
我们用于填补空虚的,往往只是
另一种形式的空虚。在假象里,
我们常有一种错觉,似乎
在不断的妥协之后,我们便会回归于
某种规范化的自由。
军工路三三四号为上海理工大学南校区校门。
岁岁年年
我感到所有的一切都融合在一起。
——川端康成
天黑之后,月亮冲煮一杯纯正的
中式浓缩,缭乱的味道最终沉淀
成透明的苦。依赖于屏幕的塑造,
阴影如锋刃般尖利,仿木的书桌
收纳一些虚假的怀旧:底片以及
搪瓷杯边沿处拙劣的做旧。过去
繁琐到令人麻木,如同用于批量
生产的模具,冲压回忆中每一处
微妙的暗示。生命比其他更倾斜
向亦步亦趋的沉沦,我们的新意
比理性更早地止步于情欲。兔子
钻进酒杯,躲避因迟暮而扭曲的
爱丽丝。我将怀抱你拥有的所有
意象,逃往一座全然陌生的岛屿。
短 评:
街头漫游且略带怯弱的深夜观察者,碎片化的现代性自我,与生活更近、与现实更远的城市体验家,借由某种微弱而坚忍的意识“指南”,在“失范”的时代重建个体或整体的精神宇宙,已经成为包括郭丛与这样一个90后诗人不容规避的写作命运与生存现实。郭丛与既是制造“指南”的旁观者,也是介入城市混沌生活的通灵者,由表及里深入刻画现实场景,组织诗歌意象与行文逻辑,在絮絮叨叨的“梦呓”中——通过某种近似于梦境的白描方式出场,诗人个体的忧郁情愫在城市生活场景中得到回应。
像郭丛与这样从生活本真入手,关注“大時代”与“小自我”如何共存的青年诗人,在我的视野范围内实为不多,这必须要求诗人在渺渺世界与纯净内心之间达成一种有效平衡,这也是“指南系列”诗歌存在的必要性。“指南系列”诗歌是诗人将日常现实转化为语言现实的过程。超市里“悬搁在货架上的判断”以及军工路三三四号“某种规范化的自由”,均是诗人借由真实场景而蔓生出的众多“梦呓”般美妙的生活感悟,并通过某几句“箴言”般简洁的诗句给予日常生活以“指引”。
借由这些内生的“指引”,诗人在寻求与现实生活的和谐关系,从而构成诗歌的核心内涵,并通过诗人独特的语言与形式表达出来。对于一个初步的诗歌写作者而言,一切还处于定型与转化的过程中,但从诗歌构成内涵、现实转化成语言的能力、独特的主题演绎、现代性的气息转化以及逐渐呈现出来的复杂化写作体验来看,郭丛与的诗歌写作是值得期待的。诗人在这样一个纷杂的城市生态中,热爱生活——借由诗歌构建内心的平和——必须要承受不期而至的挑战,而这也将触发更多的语言灵感。从这点来说,诗歌、现实、诗人三者是三位一体的,写诗既是“生活指南”,也是“通灵现实”。
——左 手
(现就读于重庆大学建筑城规专业)
郭丛与的诗从来不以要求读者必须激活其自身的感受力为门槛,激活读者感受力是他文字内含的规则,他诗中的思想风景和想象魅力都来自于一板一眼的描述、形容。比如:“黄浦江的水声/不远,陆家嘴是一个突出的循环。”陆家嘴在地理上突出,车流来往的物理特点构成了一个与生活对立的形象;在诗中也刚好处在一个突出的位置上,陆家嘴锋锐又有力。随着作者不断加深、强调上海这座城市的特点,他从一开始那个店里的冷眼旁观者,途经“陆家嘴”,将沉默、注视的动作附加在了上海的身上,作者一直在借由自身的感受确定城市的形状。可以发现,支撑他写作的是他对生活的深刻认识,这是一种包容性和形式感兼具的“装置”,有强力的内容做轴,诗中出现的种种物象就显得十分妥帖。《超市漫步指南》一诗中最为明显,面包实际上是腹饥者的吗啡,简明直接,在不断让人恍然的同时构建他的输出工具。从数字到标价再到我们最终需要的判断,这样的节奏让人舒适并具有一种精心编码后的弹性。
——喻瀚章
(现就读于北方工业大学文法学院)
为达到用一种强有力的审美力量去统一艺术,就不能在事情的开始前使自己被束缚住。于是,在这巨浪滔天的场面中,郭丛与近乎主动地选择成为某一滩湖水去捍卫自己,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最大限度地避免成为任何错误认知的俘虏,脱离那些被依赖的成分,继而寻找机会成为自己。《军工路三三四号指南》很大程度上脱胎于这场战争:“而很远处,像是夜色中一团晕影的,/耸立的建筑,经常让直觉倾向于/其自身的耸立,便已经胜过了月色。”他把那座耸立的建筑当作武器,直指人们脑海中那充满幻影的认知。我突然想起奈保尔在《布莱克·沃兹沃斯》里乞丐和诗人身份的转换,但在郭丛与这里是必须完全相反的。布莱克以其高于他人的尊严成为诗人,对于郭丛与来說,尊严的力量远远达不到他对于精神富裕的要求。这必须是方方面面的,以关联的形式席卷着审美世界的构建。
——景 炜
(现就读于北方工业大学文法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