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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德康

2018-11-06石梓元

青年文学 2018年11期
关键词:东方明珠

⊙ 文 / 石梓元

在很长一段时期里,这里都是被时间填满的。这是我唯一有把握的陈述。我似乎是躺在床上,它散发一股旧织物的樟气。同时我纹丝不动,不能确定此刻仍在做梦还是大梦初醒,我大可以像卡通人物那样,拍自己一巴掌,或者用力揪脸颊,打消这种似真似幻的不安定感,但我动弹不得。因为时间严密地压在我身上。然而我也看不见它,无论颜色还是轮廓,这里漆黑一片。我猜想黑大概是时间的底色,那如此说来,它有着与光截然相反的属性。不过这点我也没有把握。我的头脑昏沉,每次眨眼都比一次午休漫长。你肯定也有这种体会吧:在似睡非睡的边缘,猛睁开眼,惊恐万状,却发现墙上挂钟的指针毫无变化。所以这凭空增生的时间是从何而来呢?除了二十四小时以外是否还有别的时域?追究到底,前一刻我们究竟睡着了吗?但所有与时间抽象属性相关的问题都超出了我的把握。我只知道,时间把这里填满了;秒针的每一声嘀嗒在相互挤压,逼迫这四面的、寂静的、无中生有的墙壁。

“这里可是真窄哪。”何处响起一个尖而细的男声。

“我得先把长外套脱了。压得我喘不过气。”另有一个附和。

我不知道他们是谁。不过听后者那么说,我试着翻身,还是无能为力,那重力的密度反而更大了。于是我想呼喊他们来帮我一把,可张不开嘴,有种似乎无限大的摩擦黏滞力在唇间作用。

“嘘……你听见了吗?”脱衣声戛然而止,“刚才有什么咕噜一下。”

“我咽口水来着。”低声。

“别再挤我了。”伴随着几记衰颓夹痰的咳嗽。

“我们在等谁呢?”突然一个中气十足的男声激发起众人的讨论。接下去我听见的就是一团杂乱无章的拌嘴而已。

他们在等谁,我不知道。他们离床沿几步之遥,我是根据声音判断的,对各位形象全然无知。周遭的黑绝对彻底。他们大概不是真人,可能只是几台围绕我错落摆放的录音机——因为这里被时间填满了:没有人能活动能言语,除了依赖电流来运转的齿轮和音圈,它们振动,时间允许这些无生命体征的物理现象穿过自己的固液态领地。此刻,我的诸种体验和念头都太过稀薄了。此刻,这是否意味着一种鬼压床的变体呢?此时此刻,挂钟的嘀嗒声无限延宕,或者即将响起,抑或刚刚结束,我不再操心此时此刻的真实性了;转而等待突如其来的恐怖,它会猛然把我抛出这里。

“来,先讨论吧。”那个富有雄性气魄的声音宣告,这里立即安静了。这情境让我联想到法槌落下后的那几秒。

“就如何写寻杨德康启事这个问题。”

杨德康的年龄

⊙ 【比利时】本·固森

“作为抛砖引玉的人,我首先要谈一谈杨德康的年龄。毋庸置疑,他很老了,但他不是个老人。杨德康的老比他的家庭要老得多,甚至超过了他的父辈之和,这种老是扮演房东角色的人的通性。要是某个社科机构能把世上所有房东的肖像装订成册,你去翻看,那么在那类似逐帧动画的翻飞中,这个老就会隐现,它构成了无数各异脸孔的底色,或者说,它如同一颗用网格法点出的位置精确的无形黑痣。你看不见它,但它存在:杨德康的老,钉在杨德康的面相深处。然而这并不表明这个老是静止的,正相反,它始终蠢蠢欲动,时刻准备感染他者;如果你曾和杨德康对视过哪怕片刻,就一定见证过这种邪恶的、呼之即出的生命力,它在眼珠里忽明忽灭,闪烁黑过深夜。这就是他的老。因此我尽量避开他的眼光,而用耳朵去听。在场诸位势必都了解杨德康的走姿,他的脚步强劲带风,这暗示他是个很有决心的人。但这仅仅是前调,老的渐强符从来都是标在收场时刻。一直以来我窝在地下室谛听,左耳贴着墙听,右耳也贴着墙听。黑灵敏了我的双耳。首先是楼道铁门发生巨响,然后脚步的前调以三十度角升起,停留在都市抒情的音域,渐弱。渐弱至地平线以下。这时老的回音才开始。其实它一直卡在第一级阶梯前,重复着‘攀爬—跌落’这个循环,就好像演奏家谢幕了,但他把自己湿答答的舌头遗落在某个低音琴键上,于是它便制造出一个哀颓而又经久不衰的单音,直到琴盖合上、剧院散场,这个老的回音仍呻吟着。即使等夜深睡下,我耳边还盘桓着它的悲鸣。依我之见,寻人启事还有附上的照片必须要明确说明这点特征:他很老了,远比他本人要老。”

失踪东方明珠

“我本以为死是走马灯式剪辑的回忆,那些意义重大的人生时刻在你眼前一闪而过,比如出生和葬礼,但事实证明我错了,错得非常离谱。死其实是一张杨德康的侧脸。它僵持着,五官彼此对峙,定格在一把抬至顶点的、闪亮反光的柳刃包丁上,拒绝任何意义和阐释。眼窝里嵌着两枚冷炭。起因是彼时我对儿子说:我一个上海人还是要上一趟东方明珠塔吧。他不解,他盯着集体病房窗外毫无遮拦的阳光地:为什么呢,爸爸?这很自然,因为我以前也问过一模一样的问题。于是我就答:‘因为它就在那儿。’他转过来,身后是奔袭而至的雨云开始酝酿,四十昼夜要降大雨在地上。他回答我:那就依你了,爸爸。他拔掉各种管子,松开滑轮固定锁,从床底下抽出一支木桨递给我,动作利索。保险合约和医院各种免责条款耽搁一天一夜后,最后终于出发了。雨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我的滑轮床运行于马路上。这场旅行比我预料的要轻松愉快很多,途中每时每刻我都能看得到东方明珠的远景:它既不是一堆杂乱的建筑群,也不是一座暧昧的城堡,而是一个明晰开朗的单体建筑,由屈指可数的球体、锥体还有圆柱体组成,其中除了银灰色的,还是银灰色的。没有任何一个上海人不知道它是东方明珠。我一直滑行着,虽然路实在很长。因为上海所有的水泥马路都指向东方明珠的入口大门,这仿佛是经过精心设计似的,虽然我始终在小巷里兜转,可是也一步没有远离它。每转一个弯,我就更靠近东方明珠,也就因为这个缘故,我才不知疲倦地向前滑行着。四十天后,大雨退去,我来到了东方明珠的门前。一位穿皮大衣、留着又长又密又黑的鞑靼人似的胡须的保安劝我:大伯,你还是别上去了,你等不过他们的。但上海人可是说东方明珠之门人人都可以进,随时都可以进啊。因此我没理会他,掏钱买了门票,把滑轮床留在安检处。进了大门,我四下环顾,发现这个大厅非常熟悉,和世上任何其他大厅如出一辙。于是我继续往里走,往东方明珠的未知的高处走,不停换乘电梯,直到被一截目力不及的队伍拦住。我搭了搭前面人的肩:大家在等什么呢?就在那时我遇到了杨德康,他没回头,身上散发着一股很深又微妙的黑味;他不假思索回答说:大家都等着往前走。言毕他和身边那个穿深色套装,还提一只鳄鱼皮公文包的人畅谈起来,聊一些关于委托、订单还有合同的公事,他们看起来很自在,忽略了我,间或微笑,完全融入了这场等待。我还是没明白这是在等什么,于是打算问问我后面的人,然而他也心无旁骛地盯着窗外,沉浸入迷了。还让我惊讶的是,就在刚才短短时间里,我背后的队伍便已经远至长廊的拐角后了。踮起脚向前所望见的无非是另一个拐角。我作罢了,安安心心地闭上眼等。不知何时,有人吃起了真空包装的干粮,发出啮齿动物式的窸窸窣窣声。天大概暗下来。有人掘睡觉的浅穴。电波信号暂停了。还有许多模糊不清的恋人私语。所有在场手表的嘀嗒声都汇聚一起,压迫着观景玻璃,我也喘不过气来,听凭自己心肌纤维逐步碳化,变得松脆;发囊中的柱林则崩溃;肠子变盲;器官的联结断开了,它们纷纷掉下来,在空荡荡的身腔内像青柿子一样来回滚动着。我以为登东方明珠是一件易事,它就立在那儿,等着所有的上海人,但其实它的内容要比它明晰开朗的外形晦涩太多。我后悔没听那保安的劝诫。天就要亮起了,而东方明珠是上海最早看见太阳的地方。我竭力睁开眼,一批人正从相反方向下来,在上面他们究竟看见了什么呢,他们得到自己所期待的东西了吗?我无从得知。因为他们的脸色平静,和仍在等待的人无异,口中所谈也还是那老一套,什么天气,曲线图,还有还有还有。我确定自己将要跌倒而死了,而旁人会瞬间围拢过来,伸长了脖子俯视我在地上。同时走廊上的日本料理店则要拉开移门,宣布开张;半位无头三文鱼温柔地躺在砧上,即将被抬起一位柳刃包丁的平头师傅凌迟。在悬崖般陡峭的刀面上映现的是一颗眼珠,它的主人半侧着脸,这既可能意味转身也可能是回头,死亡瞬间的永恒性拓展了这种日常姿态的两种可能。我什么都没想,没想到某个爱人,也没想到东方明珠,我的全身心都系于杨德康的半张脸幕,以及那同样冷同样坚硬的眼珠。我跌倒了。骚动开始了,所有人都看向我,包括杨德康的商业客户。但杨德康本人却抽身离开了,无声息的,不回头笔直跳进了几步开外的一个地洞。以上便是我一个路人和杨德康在东方明珠的遭遇,这当然也是失踪一事的起点。东方明珠是一座常年裸露的钢塔,海拔1535英尺,据说,它曾是长江三角洲的最高建筑。在它的顶点能看到苏州河汇入长江,顶点附近的观光舱里有一口透黑的、如同眼窝的地洞。没人知道,这样的高空为什么会有一口地洞。至于杨德康又为什么跳进去,并就此无影,也没有人做过解释。”

杨德康像

“我爸爸杨德康有一种随时静止的气质。他每次一回家,就坐到窗前打开包,从里面掏出那些袖珍型痛苦;他一枚一枚,仔细小心地用纸巾擦干净。大概他平时推销的就是这些易碎的胶囊吧,我不确定。总之他非常爱惜它们,又一枚一枚把痛苦塞满皮包,紧接着他就静止了,向着窗口。我从身后看去,他就像,呃,很难说,一头动物园大象,要不就是一座塑像。那晚也是这样:我又被磨刀的妈妈给吵醒了,于是我下床去客厅上厕所,就着薄月光,我目睹我爸爸坐在暗处,左手扶着额头,右手则按在包上,他牢牢盯着窗外。大概窗外其他那些完全相同也完全单调的窗让他着迷了。那一个个漆黑未知的长方形单元。薄月光打出我爸爸的轮廓线,又把阴影折进他的里面,做出织物和肌肉的纹理,再把细部久久打磨;毫不着急。因为他就待在窗前,纹丝不动,等着月光来完成造型。我忍不住可怜我爸爸,虽然一个晚辈这么说有点古怪,但这种静止也太麻木太客观了。也正因此,我才觉得自己的童年在刚才某一刻结束了,不是砰的一声,而是一个念头的闪现:做一个杨德康很难。你的袖珍型痛苦必须滞销,而你必须要能随时静止,要在别人走神的一瞬间,就能摆出完美的静止姿态。”

这一群声音就这样发言,从左至右,井然有序。讨论这个叫杨德康的男人。这个名字听上去熟悉而又陌生之极,他可能是我某个朋友也可以是我本人;这是所有常用名的通病,排列组合那几个寓意空无的寄词,再加上一枚传自父亲、历史遗忘的遗产,走在任何一条街上的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叫杨德康。如果给猴子一堆泥活字以及足够充裕的时间,总有哪天它会给自己取出杨德康这个名字,这比写莎士比亚要容易太多。

“请让让,我迟到了,”一个女声加入,“各位。”

骚乱声。

“到底谁站不安稳啊。”呵斥。

因此在我看来,这纯粹是场没有意义的讨论,势必不会得到满意的结论,但它还是在无休止地进行,准确来说,是这些没有嗓音便在没有声带上震动着,持续发生低解析度的空有逻辑无有内容的音频输出。至于背后发言的究竟是哪位,这完全不值得一究,各异的音调不过是一群无形无味角色的标识,就像儿童用迷你燧发枪理解锡兵玩偶。——他的本质不是锡兵,而是在扮演锡兵这个角色,把他丢进火炉不会留下一颗坚定的锡心,而是一团黑煳的散发着不堪焦臭的聚苯乙烯残渣。这群声音不代表不隐喻不修辞任何一批人,某些归属脊索动物门等等的智人种存在。它们单纯在振动。仅此而已。

而我已经渐渐喘不过气了,这里的所有嘀嗒声仿佛都压在了我的胸口,严密如石板;甚至时间本身也开始变慢,变成一种停滞不动的胶状物。我想使劲踢踹,据说这样能从坏梦中醒来,但我无能为力。我还是死睡着。或者说我仍睁着眼做梦。我能做的动作只有苦熬,除此以外,就是倾听这些驴唇不对马嘴的呓语。

头发史

“开门见山,我要口述的是杨德康的头发史,不管怎么样,这段亲身经历对寻人启事绝对有大帮助。尽管要是在路上偶遇杨德康我可能会认不出来,但我对他的头发是了如指掌。那我就开始了:我的理发店在绍兴路55弄到底左手第二间屋子,也就是在杨德康家对面楼下,门前的招牌写着隶体的‘理发’,一目了然。杨德康先是被他爸爸领着来,刮圆寸;然后他是一个人来,留三七分;再后来就是他领着他儿子来,这会儿发式就不固定了。每半年他要求换个花样,他前一次好像是西装头,也有可能是短碎式,我实在记不得了。这就是头发史的三个阶段。相对应的,史前史的头发不稳定,每次梳理时它都发出急不可耐的嚓嚓声,坚持自己顽固的偏向,不过这个症状只持续了很短一段时期。青年头发很烫,我得戴着手套打理,而且途中不能抽烟,否则那些根根分明、如干松针般的发丝就要捕捉任何一点火星。进入近代史,杨德康的头发就开始冷下来,当手指插进他的发间我就会感觉到那种冷在寸寸渗透,这大概和先前的易燃特征有关联;它变松脆了,生出柴炭那种熄灭的纹理,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白灰。这就要求我理发时全神贯注,自然我就向他提价了,他不乐意,还扬言不再上我店来了。但事实上没有,只不过次数变少了而已。考虑到是写寻人启事,我想这些描述足以让别人了解杨德康的头发了,尽管冷头发很常见,但这种熄灭式的冷在人群里还是有一定辨识度的。发式只不过是表象,发的内质才值得关注。对了,还有。差点忘了说。我的理发店在绍兴路55弄,一直往里走再左转,第二间地上车库就到。要是你们想理发可以来找我,洗剪卷烫都可以放心,再说听完这段头发史,你们肯定也信得过我的手艺了吧。”

手的结构主义

“其实我根本不用来参加这场讨论,我只和杨德康的手有过一面之交,那你们大概就要说了,那么手也是描述他的特征之一啊。但一只手远不是一只手这么简单。我就以一个老套故事来阐明这一点吧,它和我们的日常生活有关,我相信它一定对各位有所启发:每个月底,A都要去一趟思北路115号的招商银行,上五号柜台存五千元整。因此他很快就结识了固定在那天当班的B。两人月渐熟络,最后默契到不发一言便能存收完毕,每当B看见A出现在银行大堂,他就做好了接过五千元的准备;而A的确会这么做。然而在月初某天,两人在另一个城区的十字路口偶遇了,隐约觉得迎面而来的路人分外面熟,他们头脑中闪过两个对称的猜测:他不会就是A/B吧?然后没人开口。因为A眼中的B没有隔着一层中夹不锈钢栅栏的玻璃窗,B眼中的A没有从夹克右内兜掏出用纸带封好的五千元整。这两个形象好比没有轮子的自行车那样古怪。于是A和B不约而同加快了步子,心有灵犀地都把对方当作了路旁某个垃圾箱,默默擦边而过。借此我想说的就是,不存在杨德康,存在的只有杨德康结构。我们不能把他这个人单独拎出来,放在真空里讨论、描述他的某单个五官,仅仅一种言行举止,或者妄图给他画一张所谓准确的肖像,这种反整体反语境的尝试是注定要失败的。这就像你周末去参观上海自然博物馆,透明玻璃柜里盛放着动物标本,杜洛克猪啊,约克白猪啊,松辽黑猪啊等等,你可以从早到晚、细致入微观察它们,甚至在笔记本上记下它们的毛色、体态还有瘦肉比例。但当你一踏出博物馆的大门,它们在你头脑中的形象就会混为一谈,变成某种朦胧的雾状空壳。简而言之,只有在某种具体的统一系统中,杨德康才有意义。不然他只是一个永远飘浮、永远找不到其所指的能指符号。回到正题,那天我见到了杨德康的右手:它攥着四张百元钞,从东方明珠售票窗口的铁槽中慢慢探进来。虽然我对他的长相以及其他任何特征一无所知,这是我作为售票员高效的工作习惯,但我还是可以说,仅凭这个买票语境中的手与钱的二元结构,我认识了杨德康。同那艳红但又带点旧渍的纸钞相比,手非常细致,指甲精心修剪并搓光了,手整体显示出一种雌雄不辨的白嫩,仿佛刚刚睡醒。仅这个画面就包含了多少信息量啊。但有必要强调我们是在比较的前提下,其他结构中,手的面目就迥然大变了,它可能异常强硬,咄咄逼人地威胁;也可能布满皱纹和色斑。一切都有可能。接着手松开了,这个动作并不果断,甚至带丝迟疑,结构主义地说,手和钱之间保持着一种暧昧不明的、意欲遮掩的、若即若离的关系。随即手伸出了两根手指,它们搭上大理石台面,立正片刻,接过我递上前的两张成人票后便离开了。依我看,如果你们坚持要走寻人启事这条路,那这样一张速写画还是必不可少的。而且其他文字描述也应该按结构主义的思路来组织,否则就是用一个真空呼唤另一个真空。任何杨德康放进任何透明玻璃柜里都能达到自洽。”

静物或肖像

“我敢保证我是在场最没有必要发言的人,因为我可能没有见过杨德康,或者严谨点说,我不能肯定当初那个造型是杨德康。大家还是纯当听个过场吧。这要追溯到去年家长会了,我既是自然老师,也是革安山中学初一四班班主任,鉴于当时杨念真在学校的表现,他有段时间显得有些古怪、格格不入,又考虑到他向我提出了那些什么穴居人的谬问。据我经验,这背后只能是家庭问题,所以那次家长会我刻意留心杨德康,备忘了会后同他私谈。然而那天出门不幸堵车,我迟迟赶到时教室里已经是乌压一片了。从怀中掏出手册时我瞄了一眼杨念真的座位,它位于最后一排右数第三个,仿木塑料桌板上笔直伫立一只黑色手提公文包,它很大且高,几乎占据了整个80×50厘米的桌板平面,而且同周围密密的表情相仿的大小呈函数缩小的脑袋群相比,它显出异常反常的突兀,几如静止的铁幕,吸引我挪不开视线。当时我琢磨的是:我是否可以把公文包理解为杨德康的在场呢,就像反之一把空椅就一定会让人联想缺席那样。我微微仰起头,试图窥探那只公文包的背后,同时我也没忘照本宣读班级反馈,包后的阴影是厚涂而成的,拒绝任何眼光钻研,我只依稀辨出几道类似刮刀收尾留下的轮廓线,它可能是杨德康趴在桌上的背影。我了解到杨德康是某个公司销售部的职员,那他的工作在所难免辛苦,在家长会上小憩片刻也很自然。但这几道线条却违背了透视法,前后重叠,又在尽头分离,这只能属于一个变形的且违反解剖原则的姿态。再者,桌面被占满了,他的脑袋难道塞在黑包里面吗?还是说……我不能确定。再过一会儿,我把讲台让给了家长代表介绍经验,这下我全身心都扑到了那只皮包上。然而就在我转头的片刻间,某种微妙的变化似乎就发生了,它开始运动了。不过幅度极小,几毫米几毫米地左右平移,小到可以忽略不计,仿佛即将睡醒者微弱的神经反射动作。我担心这是个错觉,因为当你过久注视某幅静物画,尤其是塞尚的静物,一定也会怀疑:某些靠着陶瓷碗沿上的苹果在偏离阴影,开始摇摇欲坠。事实上不会,它们不是苹果,而是一些苹果的二维显像,此刻这只黑包也是同理。如果杨德康在场,那我眼中所见就是一幅肖像;反之则是一幅静物。掌声雷动,台上的女家长报以羞赧微笑,我回过神来了:何必过分关心杨家,我只是个自然老师兼班主任。草草中转几句后,我们进入了提问互动时间,所有手的立柱都高高竖起,近大远小。我一个一个回答,同时脑中不自觉生出这样的图景:在初一级东走廊上,空旷,一个造型从灭点正面走来,本该面部的位置被一只黑包取代了;提手油亮,两枚搭扣水平对称,疲惫惺忪。”

这些独白我一字不落听完了,同时还细细琢磨,它们可以说是严谨入微之极了,可我还是对杨德康其人几无所知——所有描述都是独立的拼图碎片,在寻找同一块母版——杨德康在我的想象中仍然是三个面目模糊的字符。这种挫败的体会像是身处某个苏式园林,时值假期,水泄不通。我透过一扇圆形的雕花漏景目睹:杨德康站在墙后的水榭中,上半身被栽于窗前的淡竹丛影绰。我们相距不出十米,可又一步也靠近不了,因为那些石径始终在曲折、在分岔,被南方诸种浓密的绿植隔断,始终将我送向更远同时也可能更近的所在。而人潮又将前一刻的所有足踪彻底抹去。

现在。我才发现,不知觉间钟已停摆了。这下我彻底陷进了饱和的时间。没有嘀嗒。甚至不留下时间自我度量的余地。现在。无限的现在咬住了自己的尾巴。现在。我的后背在冒汗,浸透了床单,一种不停下沉的体感发生了。没过全身。我不清楚自己还要陷多深,又要陷向何处。杨德康是谁,寻人启事怎么写才有效,他能不能回家,我不好奇,也根本不在乎。我只想惊醒过来,用自己的喉咙发出声音,无论我现在是闭眼醒着还是睡着了睁大了眼。但还是现在。这群声音仍在振动,绝对清晰,勃发兴致,不夹杂白噪音。听起来它们才刚开场,要无休无止地讨论下去。哪怕某一刻时间也死了,它们还是要待在这里,讨论任何一个杨德康。现在的事实是:没有人会掀开这里的顶盖,让光进来;也不会有未知的巨手清走它们,像攥起一群被遗忘的锡兵那样。只有人注定了现在要永远躺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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