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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观实在之辨

2018-11-05徐陶

求是学刊 2018年5期
关键词:唯物主义本体论

徐陶

摘要:“客观实在”是唯物论的核心范畴,但是始终受到贝克莱式的唯心主义者的反驳与挑战。由于语言学转向、现象学悬搁、后现代主义、非实在论等思潮的影响,唯物主义在国内外哲学研究中的范式地位也受到一定程度的影响。这迫使当代唯物主义者重新审视我们关于“客观实在”的理解,根据当下的知识语境对唯物主义进行发展创新并作出有力的辩护。通过对三个维度即实践论(基础存在论)、方法论唯物主义(唯物主义一元论)、设定本体论(认识论和本体论的统一)的阐释,可以构建一个彻底唯物主义的解释框架,这不仅可以汲取现代西方哲学诸流派的合理之处,也可以彰显唯物主义在当代哲学语境中的合法性与正当性。

关键词:本体论;客观实在;贝克莱;唯物主义

“客观实在”是哲学本体论中的一个核心范畴,可在当代哲学语境中却是一个极富争议的话题,争论的焦点是处于人类视角中的认知者能否有意义地谈论“客观实在”,以及认知者在何种意义上能够谈论“客观实在”。对于这些问题的回答,将直接涉及唯物主义哲学范式的合法性。本文将通过论证来说明,我们的确能够有意义地谈论“客观实在”,但是这种谈论必须是有所限定的。

一、重提贝克莱之间

唯物主义对于“客观实在”的标准定义为:“客观实在”是物质的唯一特性,指独立于人的意识之外、不以人的意识为转移并能为人的感觉所感知的客观存在,即物质世界。什么是物质呢?物质是标志着“客观实在”的哲学范畴,这种“客观实在”不依赖于我们的感觉而存在,但可以为我们的感觉所反映和认识。从这个貌似的循环定义中,我们可以得出以下命题:“客观实在”是独立于人的意识,但是可以被人的意识所反映和认识的物质实体。

唯心主义者正是对这个命题进行质疑,认为“客观实在”或者物质不能独立于人的意识。对“客观实在”进行质疑的最具代表性的哲学家是贝克莱。我们首先来看看贝克莱的一段论证:

我写字用的这张桌子所以存在,只是因为我看见它,摸着它;……要说有不可思想的事物,离开知觉而外,绝对存在着,那似乎是完全不可理解的。所谓它们的存在(esse)就是被感知(percepi),因而它们离开能感知它们的心灵或能思想的东西,便不能有任何存在。

贝克莱的论证过程是:我们所感知到的只是观念,不是事物本身,观念是不能离开感知而独立存在的。事物本身或者物质实体的概念是可以取消的。贝克莱还提出了一个有趣的思想实验:假设有一个智能生物,没有外界的帮助(没有外部世界),也产生了类似的一系列观念,那么这个智能生物是否也有理由相信外部事物是存在的,或者相信他的观念是由外部事物所引起的?答案是“是的”。通过这个思想实验,贝克莱用反证法来证明我们即使有关于事物的观念,也不能根据这些观念来推导出外部事物的存在。

贝克莱还提出了一种独特的形而上学分层理论,他认为实在的东西有两种:一种是精神或者心灵,它们是能动的、不可分的实体,它们能进行感知;一种是观念,它们是不活动的、依赖心灵或者精神的东西,它们的存在只能是被感知。在贝克莱的形而上学理论中,“存在就是被感知”是可以和“观念就是被感知”互换的,因为在贝克莱那里,“事物就是观念”。

贝克莱取消了一切的客观事物,而把事物替换为观念,因此来自客观事物的所有证据,全部被他消解了。贝克莱认为,观念是实在的,心灵或者精神也是实在的。贝克莱所说的“实在”并不是指物质实体,而是指“最一般意义上的存在”。观念被感知时,它才进入存在,这里的存在应该是表示“现实存在”的意思,即具体的事物得以显现。

洛克的经验主义和温和实在论设定了“客观实在”是观念产生的外部原因,但是经验主义的分析都是从观念开始的,那么实在世界就变为纯粹的理论假设。这种二元论的破绽被贝克莱牢牢抓住,既然分析从观念开始,那么何必再额外设定“客观实在”的概念?根本原因在于,贝克莱认为经验主义的从事物到观念的映射转化是不可能的,作为“客观实在”的外在事物怎么能在进入心灵后摇身一变成为一种精神性的观念呢?贝克莱认为,要进入心灵世界的东西,必须首先具有观念性(能被心灵所接纳),心灵世界会拒绝异质的物质实体的进入。由此,贝克莱建立了观念方面的客观唯心主义(观念本身是“客观实在”)和整体意义上的主观唯心主义(只有作为观念的事物被主体感知,才使现实世界得以存在;并且只有心灵或精神才是实体,即最基本的存在)。

由于近代经验主义并不能很好地解释观念如何反映外在的“客观实在”,来建立观念与实在的必然联系,由此为唯心主义埋下伏笔。不过,借助于脑科学和认知科学,却可以很好地对主体与客体的认知关系进行解释:最低等的生命体同外界环境的相互作用是最基本的能量交换,甚至还没有感知。从这样的相互作用中,逐渐演化出生物的感官及其感知。在漫长的演化过程中,感官变得越来越敏锐,某些动物还进化出发达的大脑,能够处理感觉器官所获得的感觉材料。具有高等智能的人的大脑,对初级感觉材料进行处理,又逐层输送到更高的层级或大脑区域,而且这些层级或大脑区域还以复杂的形式联结和贯通,最终形成了我们意识层面和语义层面的知识。因此,经验主义的客观事物到观念的神秘映射,可以在当代认知科学语境下得到系统阐述。

这是否已经彻底驳倒了贝克莱对于“客观实在”的否定?为了论证的方便,本文将独立于人的意识或者认知而存在的世界称为“客观实在”,而将不能独立于人的意识的世界称为“属人实在”。在當代语境下,可以设想出对贝克莱立场的一系列新的反驳以及可能回应。

第一,进化论告诉我们,在人类出现之前就有实在世界,而在人类消亡之后,世界还继续存在,这证明了“客观实在”的合法性。贝克莱式可能的回应:“人没有出现之前的实在世界”和“人消亡之后的实在世界”是不是人们根据当下的经验材料建构起来的,是不是人们根据当下的考古发现和资料收集、根据年代测定等科学方法建构起来的?既然它们是被我们的认知所建构的,那么它们不能脱离于人的认知而存在。承认有—个没有人类存在于其中的世界,仅仅意味着我们在人类视角中构建了那样—个世界。

第二,当我们在谈论属人实在时,是不是已经预设了“客观实在”?因为属人实在只有相对于“客观实在”而言才有意义,因此属人实在的背后还是预设了一个脱离于人的纯粹客观的实在世界。可能的回应:属人实在是一种内部划界,而非外部划界。我们是站在“属人实在”世界内部,给自身划定了一个界限,而界限之外的“客观实在”,我们不予谈论。

第三,属人实在和“客观实在”之间的区分就是科学发现中的已知世界和未知世界的区分,科学的发展不断地揭示出实在世界的新的维度和领域,这些未知领域证明了“客观实在”的合法性。可能的回应:严格来说,科学中的已知世界和未知世界都是属人实在,科学中未知的世界表示的是:我们是在不断地开拓我们的属人实在之疆域。

第四,如果我们的认识不是反映“客观实在”,而是我们的主观建构,那么这些知识为什么能生效,知识的效用性就证明了它与“客观实在”的联系。可能的回应:科学知识的效用性并不能说明它与“客观实在”的必然联系,因为人类所谈论的效用性也是在人类视角之中谈论的,这在逻辑上是自洽的。

第五,正如科学告诉我们的那样,知识是智能生物同物质性的客观事物之间相互作用,通过物质大脑的认知能力所获得的产物,因此不仅事物是“客观实在”,连人的意识和观念都是“客观实在”,因此“客观实在”的概念是正当的。可能的回应:我们所谈论的“客观实在”,总是要指示某些具体的事物,而不是抽象地谈论空洞意义上的“客观实在”。但是我们所谈论的各种具体事物,都是人的认知建构的产物,在无意识的或者無认知能力的动物那里,是不存在各种“事物”的概念的。离开了人的认知建构,也无所谓各种事物概念,因此没有独立于人的意识的客观事物之观念。

从第五个辩驳可以看到,在现代语境下,贝克莱的立场可以从“事物的存在就是被感知”的主观唯心主义,而转化为“任何作为存在表现形式的事物之观念都是人的认知建构的产物,因此无独立于人的意识的事物观念”的建构主义。唯物主义可以进一步发问:即使你辩护了“没有独立于人的意识的事物观念”,但是也没有辩护“没有独立于人的意识的事物本身”,即“客观实在”。从这里引发出一个贝克莱主义的当代版本:独立于人的认知的“客观实在”本身是可能的吗?

二、形而上学的迷宫

面对这样的问题,贝克莱明确进行了如下回答:“客观实在如果是可能的,那么也就意味着我们根本不能谈论它!”贝克莱进行了如下论证:

你会说,要我想象一个公园里有树,或者一座壁橱里有书,而不必有人在旁边感知它们,这确乎是最容易不过的事。……你这种说法是枉然的;这种说法只足以表示你心中有现象或构成观念的能力,却不足以表示你能设想你的思想的对象可以在心外存在;为了证明这一点,你必须设想它们不被设想而存在,而这是一个矛盾。当我们尽力设想外物存在时,我们仍然只不过在设想我们自己的观念而已。

贝克莱指出,谈论“客观实在”不仅在本体论上是不合理的,而且在逻辑上是自相矛盾的,即“设想不被设想的存在,这是一种自相矛盾”。独立于人的意识的“客观实在”,意味着我们不能用意识去感知、理解,甚至不能去谈论它,因此“客观实在”的定义本身就取消了我们对于“客观实在”的任何言说。我们总归是用意识(语言、感觉、想象、理性、直觉等等)去把握实在,一旦实在被人所理解和把握,那么它就存在于人类视野之中。按照贝克莱的立场,谈论“客观实在”,就好像用上帝之眼来审视与人完全无涉的纯然客观世界。

贝克莱的这种立场甚至可以在其他哲学家那里获得支持。例如康德指出,“如果我们假定我们的经验知识是依照作为自在之物本身的对象的,那就会出现这种情况,即无条件者决不可能无矛盾地被设想;相反,如果我们假定物的表象正如它们给予我们的那样,并非按照作为自在之物本身的物,反而这些对象作为现象是依照我们的表象方式的,上述矛盾就消失了”。迈克尔·波兰尼也指出,“任何试图严格地从我们关于世界的图景中去掉人类视角的做法都必定导致荒谬”。这些观点都是试图说明想要设想脱离于人类视角的自在之物的逻辑悖论性。

这反映了本体论和认识论之间的一种吊诡关系,当我们在本体论意义上谈论各种存在范畴时,归根结底我们是在认识论意义上谈论对于世界的认知和理解,而当我们在认识论意义上谈论认知主体以及客体时,我们又必须首先对主体和客体的存在性进行本体论断言。正如康德在第一批判中描述了知识的建构过程,但是对于物自体或自在之物(Ding ar.sich)的本体论地位却无法言说:“对象自在地、离开我们感性的这一切接受性可能是一种什么样的状况,这在我们仍然是完全不知道的。”而且,即使诉诸当代科学,这个吊诡也依然存在,并且表现为一种首尾相连的循环模式或形而上学循环:究竟层次a和层次b哪个更基本?从时间上说似乎是层次a更基本,但是这个“人类出现之前的宇宙”的观念本身就是由人的认知能力所产生的,甚至连大爆炸理论、进化论、脑科学也都是科学家的认知建构。从逻辑上说似乎层次b更基本,但是认知者及其认知对象如何产生却不得而知。为了破解这个形而上学的迷宫,哲学家们纷纷拿出了自己的金钥匙。

第一,语言学转向,形而上学的目标是分析人的认识论框架,而与实在世界没有必然联系。因:“不是为了知道什么东西存在,而是为了知道我们的或别人的某个陈述或学说说什么东西存在;这几乎完全是同语言有关的问题。”斯特劳森:“描述的形而上学……旨在揭示我们概念结构的最一般特征……对语词实际用法的细致考察是哲学上最好的方法,也肯定是唯一的方法。”迈克尔·达米特:“哲学所能做的只是让我们得以清晰地把握我们借以思考世界的那些概念,并由此更稳固地掌握我们于思想中表达世界的方式。”

第二,经验转向,我们是在经验之中建构起对于世界的认知。恩斯特·马赫:“实在的世界和被感知的世界……并没有真正的鸿沟”;(1)“物、物体和物质,除了颜色、声音等等要素的结合以外,除了所谓的属性以外,就没有什么东西了”。逻辑经验主义认为有意义的命题只能是分析的或者可以被经验证实的,从而拒斥了超验的形而上学。这种立场得到了心理学家的支持,罗杰斯说:“机体对体验到、觉察到的领域做反应,知觉域对个体来说就是‘现实。”

第三,后现代转向,拒绝谈论“客观实在”,同时对“主观性”“客观主义”“理性主义”等进行批判。德勒兹:“如果我们想保留‘实体这个词,不惜一切代价使用这个词,那么我们就必须准确地使用它,不用于我们丝毫不懂的一个实体,而是用于每一个个体的感知。”④福柯的批判本体论:“关于我们自身的批判本体论,不能把它视为一种理论、一种学说,甚至也不能视为不断积累的知识总体,而必须把它看作是一种态度,一种习性,一种哲学生活,在这里,对我们所是之人进行批判,这既是对我们所遭遇的界限进行历史分析,也是对可能超越它们进行试验。”

第四,语境转向和实用主义转向,“实在”仅仅是在人类生存语境中才有效。约翰·杜威:“在任何有效的探索之中发现的那种语境的范围之内,‘实在一词意指从所进行的那种探索中得出的一种已获得证实的结果,不论这个结果是现实的还是潜在的。”席勒:制造真理和制造实在是同一的,“将‘实在理解为某种——至少对我们的认识是——在真理的制造中长成的东西”。威廉·詹姆斯:“实在是人化的实在,而且人可以塑造实在。”

第五,现象学的悬搁。胡塞尔在《第一哲学》中将贝克莱和其他近代哲学家看作现象学的预备形式。⑨胡塞尔提出:“我存在,这个世界存在,——我如何能对此怀疑?”但是胡塞尔走向了唯我论,认为,“‘我在这个命题肯定是一切原理当中的真正原理,并且是一切真正哲学的第一个命题”。“世界存在”这个命题具有一种不可消除的偶然性,而只有“我在”才是绝对自明的,必须“采取一种只在理论上对现象学的纯粹的行为体验感兴趣的旁观者态度,而且我是通过悬搁变得能采取这种态度的,这个悬搁拒绝给予当下行为之一切作为课题的客体以有效性兴趣。很显然,这意味着现象学的排除”。

第六,直接面对存在本身,但是这种存在是超越主客体区分的更为基础的存在。海德格尔回到了亚里士多德的“存在作为存在”的形而上学研究,早期通过现象学描述,后期通过体悟性语言来试图“说不能说的东西”,即用人类的语言来揭示本真的存在,其结论是“绽出的时间性本身的一种源始到时方式使对一般存在的绽出的筹划成为可能”。中国的老庄、禅宗也主张通过体悟、体证、亲知、机锋等方式,用一种神秘的体验来洞见本真的存在。

第七,逼近“客观实在”,我们的知识虽然是人的认知建构,但是认识可以不断地逼近“客观实在”。皮尔士:“存在着一些真实的事物,它们的性质完全不依赖于我们对他们的看法……这里包含的新概念就是实在性这个概念。”我们通过不断的、持续的科学探究活动,能够获得关于永恒的、客观的实在的信念,这种实在论也类似于卡尔·波普尔“逼近实在”和迈克尔·波兰尼的“朝向实在”理论。

第八,实践论转向,哲学分析的起点应该是人的生存与实践活动。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指出:“从前的一切唯物主义(包括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的主要缺点是:对对象、现实、感性,只是从客体的或者直观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们作为感性的人的活动,当作实践(PraXis)去理解,不是从主体方面去理解。”杜威:“生物体按照自己或简或繁的结构作用于环境。结果,环境中的变化又作用于这个生物体及其活动。生物经历并体验其自己行为的结果。动作和体验或经历的形式的紧密联系就是我们所称的经验。”

这些理论从其自身角度来看都有其合理性,但是彼此之间却相差甚远,甚至看起来似乎是冲突的,如何审视这些理论并且寻求一个更为合理的解释框架呢?

三、新的解释框架

本文认为,之所以会出现前面提到的形而上学循环以及各种貌似不同的解决方案,是因为发生了理解上的层次混淆。本节将在存在论、唯物主义和自然主义的基础上,提出一个新的理解框架,它由三个命题(代表着三个不同的层次或维度)构成。

第一个命题:我们在这个世界之中生存着。与之关联的是另外一个命题:我们存在于其中的这个世界是存在的。这是最基本的存在论预设,甚至还算不上是理论建构,仅仅是一種最常识的描述。这也是海德格尔所说的“前领会”:当我们问“‘存在是什么”时,我们已经栖身在对“是”(“在”)的某种领会之中了,尽管我们还不能从概念上确定这个“是”意味着什么。这同样也是罗素所说的“健全的实在感”:“我们本来就不是凭借论证才相信有一个独立的外在世界的。我们一开始思索时,就发现我们已经具有这种信仰了:那就是所谓的本能的信仰。”还有一种自然主义的解释可以为之辩护,我们在进行认知活动或者理论反思之前,我们预先作为与世界混沌不分的婴儿出生,作为智慧初萌的孩童成长,我们已经预先生活在这个世界之中。世界的存在首先不是认知或者思辨的对象,而是认知或思辨所发生的母体。

第二个命题:我们生存于其中的这个世界是物质的。这个世界是存在的,但是关于世界的存在属性却出现了各种本体论的划分,神创论、唯心论、怀疑论、二元论、唯物论等等。之所以采用唯物主义的立场,是因为唯物主义体现着当代思潮以及科学精神的主流。唯物主义认为不存在心灵、意识、灵魂、精神等异于物质世界的特有领域,认为存在是一种自然存在,并且信赖自然科学的得到普遍承认的知识:这是一个充满物质与能量的世界,是一个不断演化的世界,我们人类在这个世界之中进化出来。唯物主义认为人的意识是物质大脑的运作,尽管我们还无法详细说明物质性大脑的具体运作如何产生目的性的、感受性的意识。在这个层次上,我们不需要谈论独立于意识的“客观实在”,我们需要谈论的是从物质世界如何突现出意识。唯心主义会提出反驳,世界不是物质,而是个体心灵中的观念。但是相对于唯心主义的空洞假设,显然唯物主义更符合现代思潮与科学研究的取向,因而是当代语境下一种更为合理的选择,同时也是一种更有用的行动与研究之指南。唯物主义并不是一种独断论,而是一种方法和立场。

第三个命题:认知是物质世界的相互作用的自然产物。人类是物质世界通过自然进化而产生的、能够进行信息处理的高等智能生物。人通过感官获取感觉材料,通过大脑进行信息处理,最终形成意识层面的知识和理论。最低等的生物与外界环境处于浑然一体之中,随着生物的进化,大脑处理信息的能力越来越复杂,认知似乎同外在世界也越来越遥远了,但是这丝毫不改变人的认知过程是认知器官同外界环境的物质和能量之交互作用。基于这种彻底的唯物主义和自然主义,我们的所有思维活动都是一种认知建构,在这个层次上,哲学中所讨论的各种存在范畴或者本体论范畴,以及自然科学、社会科学中设定的各种物质单位、元素和存在形式,也包括我在本文提出的观点,都是大脑认知的产物。

四、走出迷宫

本节将根据上一节提出的解释框架,对哲学中的各种观点和纷争进行新的阐述。

在第一个层次上,“我们在这个世界之中生存着”,以及关联的另一个“我们存在于其中的这个世界是存在的”,是最基本的描述和预设。它的前提性和自明性,相通于海德格尔关于“基础存在论”的论述。每个人都是先生存和实践于这个世界之中,然后才逐渐发生认知和反思活动,而非一开始就是脱离于生存与世界的笛卡儿式沉思者,这样的理性沉思者很容易走向对于世界的怀疑论。

“我们在这个世界之中生存着”则通向了海德格尔早期的“人生在世”、胡塞尔后期的“生活世界”、马克思的“实践”、杜威的“作为活动的经验”。海德格尔指出:“必须先天地依据于我们称之为在世界之中的这一存在建构来看待和领会此在的这些存在规定”;“我居住于世界,我把世界作为如此这般熟悉之所而依寓之、逗留之”。这样的世界是包含人在内的而非纯然独立于人的,胡塞尔批判了客观主义科学观所设定的绝然的、与主体无关的世界,提出了生活世界理论:“时空的形式连同一切归属于这种时空形式的物体的形状,都属于这个世界,即属于这个现实地经验到的直观的世界,按照我们肉体的个体存在方式,我们本身也都生活在这个世界之中。”,“科学……是建立在这个预先被给予了的世界的基础之上的,即都是对这个预先被给予了的世界的存在来说的,因为这些问题的生活实践和所有其他的生活实践一样,恰好都是保持在这个预先被给予了的世界之中的”;因此我们要“对前沉思作一种特殊照顾”;“生活世界始终是先于科学而存在着的”。胡塞尔关注于科学同生活世界的关系,而本文进一步认为,生活世界不仅仅是科学的母体,而且是一切哲学反思的母体。

在这个意义上,实践论、生存论是高于哲学本体论和认识论的,例如休谟说,他由于陷入怀疑论的沉思而苦恼时,唯一的解决办法是回到现实,感受一下现实生活。就连康德这样偏向于认知分析的哲学家,也谨慎地承认我们不能认识自在之物但是我们可以思维或者设想自在之物,如果不这样,那么现象的来源无法解释。但是,“为了赋予这样一个概念以客观有效性(实在的可能性,因为前面那种可能性只是逻辑的),就还要求某种更多的东西。但是这种更多的东西恰好不一定要到理论知识的来源中去找,也可能存在于实践知识的来源中”。不过,康德尽管意识到这一方向,但是他并没有真正试图发展出海德格尔式的生存论或马克思式的实践论。

在第二个层次上,“我们生存于其中的这个世界是物质的”。唯物主义是一种科学精神和哲学基本立场,我们将之称为方法论的唯物主义。方法论的唯物主义无须具体指明哪些物质微粒是世界存在的本质,否则容易被误解为“独断论的唯物主义”,毕竟科学家曾经提出的一些物质元素例如燃素后来被证明是错误的,而诸多物质微粒还处于理论猜想之中,例如虫洞、反物质、四维空间等等。方法论的唯物主义仅仅表明,我们需要把世界的存在及其运作看作自然物质而非神灵或者某种超自然精神的操控,从而否定客观唯心主义。方法论的唯物主义倡导用科学探究的方法,渐进地探索世界。

与主观唯心主义相对立,唯物主义认为意识是物质世界的一种存在形式,可以通过对于物质性大脑的研究逐步揭示意识的成因和运作,尽管目前还不能完全把意识还原为大脑的运作,简单的还原容易被认为是机械唯物主义。另外,方法论的唯物主义也审慎地看待“意识vs.客观实在”的言说方式,因为意识只是物质世界的一部分,意识不是物质存在的另外一极,因此“独立于意识的客观实在”的说法容易造成一定的误解,而采用“物质”的概念则可以避免这种误解。独断论唯物主义、机械论唯物主义和“客观实在”造成的误解,以及冷战思维和政治意识形态的后果,是当代西方哲学更多使用“自然主义”而非“唯物主义”概念的重要原因。但究其本质,自然主义就是方法论唯物主义的当代形态。

在第三个层次上,“认知是物质世界的相互作用的自然产物”,这种产物包括概念、命题、观点、理论等所有的理性层面和意识层面的成果,认知主体和认知客体也是在这一层面才加以区分的。由于我们的所有认知都是大脑对于感知材料的信息加工之产物,在此意义上,任何事物的观念都不是独立于大脑的意识状态。在此层面,本体论和认识论是同一的,说什么东西存在,只是意味着我们认为什么东西存在。正是这种同一,使得哲学家们有理由拒斥了传统形而上学,而提出了现象学的悬搁、语言学转向、经验转向、后现代转向、实用主义转向和语境转向。但是,如果只承认认知建构,而忽视了第一个层次上的基本存在预设,则忽视了认知以及一切意义得以出现的被预先给予的世界。

综上所述,这三个命题代表着三个维度,其中第一个维度处于基础地位,第二个维度处于综合性的指导地位,而第三个维度则代表着各种具体的认知过程及其产物。

第一个层次:“我们在这个世界之中生存着”以及“我们存在于其中的这个世界是存在的”,这是基本的存在论设定,是前反思和前理论的,我们称之为基础存在论和实践论。

第二个层次:“我们生存于其中的这个世界是物质的”,这是一种综合性的方法论唯物主义,反映着现代科学研究的主流范式,我们称之为方法本体论。

第三个层次:“认知是物质世界的相互作用的自然產物”,这是本体论和认识论的统一,我们将之称为设定本体论。

下面我们根据此框架来对经典唯心主义和贝克莱的观点进行回应。如何看待经典唯心主义的观点“独立于意识的客观实在是不可能的”?人们对于“客观实在”这个哲学范畴的理解有一定的含混性,可以在第一个层次上理解为基础的存在设定,也可以第二个层次上理解为物质,还可以在第三个层次上理解为认知设定,这种混淆为唯心主义的攻击留下了把柄。命题“独立于意识的‘客观实在是不可能的”如果在第三个层次上理解,是有其合理性的,意思是“独立于意识的客观实在之概念是不可能的”;在第二个层次上理解则与方法论唯物主义相悖,意识不是与物质相对的另外一极,合理的说法是“独立于物质的意识是不可能的”;而在第一个层次上,还不涉及任何本体论建构和理论。同样,贝克莱的观点“存在就是被感知(事物就是观念)”,更是明显地犯了这样的层次混淆错误。

如何应对贝克莱提出的逻辑悖论“客观实在如果是可能的,那么也就意味着我们根本不能谈论它”?这个悖论同样是犯了层次混淆的错误。在第三个层次上,“客观实在”是我们设定的本体论范畴,我们当然可以谈论它、设想它。如果贝克莱进一步说他所谓的“客观实在”不是概念或者范畴,而是真实存在,那么我们会指出这种意义上的“客观实在”就是第二个层次的物质,而物质不是独立于意识而是包含意识的,那么人类意识作为物质世界的一个部分,为什么不能谈论物质?实际上,我们谈论物质的思想过程,本身就是物质世界的一种存在方式。

结语

怀疑论者或唯心主义者会提出新的问题:“本文所论述的一切不都是在作者个人的认知建构之中吗?凭什么超越个人的视野而对世界的存在提出任何断言或者解释框架?”这个问题类似于“作为宇宙产物的人如何能够谈论宇宙本身”以及“作为大脑产物的意识如何能够认识大脑本身”。海德格尔给出了一个解答策略:人是存在的一部分,并且对于存在有所领会,人在研究存在,就是存在自己在揭示自身的意义。我将之转化为彻底的唯物主义策略:我现在所想所写的大脑运作过程(以及读者的所读、所思),本身就是物质世界的自然进程,就是物质世界存在的一种形式。更加通俗的说法是:意识谈论物质的过程,本身就是物质的自然进程。

本文所论述的实践论、方法论唯物主义、设定本体论(认识论和本体论的统一)实际上就是马克思主义哲学体系及其当代诠释,它们分别体现为马克思主义的实践论转向、唯物主义一元论以及主客统一的辩证法思想。根据本文的诠释,马克思主义哲学本身形成了一套圆融的体系,可以汲取西方哲学诸流派的合理之处,从而在当代仍然具有强大的说服力和合理性。

面对以贝克莱为代表的唯心主义者所提出的一系列挑战,迫使当代唯物主义者和自然主义者在当代语境下重新审视我们关于“客观实在”的理解,并对唯物主义进行有力的辩护。本文将包含本体论在内的哲学言说本身还原为认识论,并且进一步还原为认知建构,而认知建构贯彻了彻底唯物主义的精神,并且以人的生存实践作为母体。这种彻底唯物论的做法,并不排斥人的生存实践的现实性与开放性以及人在进行认知构建时的主动性与能动性,从而避免了机械论的弊端。本文的结论是:我们的确能够有意义地、有限定地谈论“客观实在”,但是必须以人的生存实践以及世界的存在预设为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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