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小说创作中的女性身体与革命叙事策略探析
2018-11-02李玉荣
李玉荣
摘 要:茅盾的小说创作以女性形象为作品的中心和主角,通过对女性身体的书写重构革命理性的秩序,塑造了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光彩夺目的女性形象群,表现社会动荡变革和时代变迁与个人成长中的女性。特定时代背景下性别意识的演变,茅盾在革命背景下的女性讲述中身体和革命之间的多元复杂性,还原出他对于女性的想象,确立起革命理性在文学实践中不可动摇的中心地位。
关键词:茅盾小说;女性身体;革命叙事
中图分类号:I207.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2596(2018)07-0102-04
作为20世纪的文学大师,茅盾开始创作的年代正是大革命的变动时期,从“五四”到1927年前后,政治社会格局极度动荡,大革命失败后,茅盾“在消沉的心情下,孤寂的生活中”开始文学创作,当时茅盾“受蒋介石的通缉,不能不过地下生活”,无论是茅盾个人的命运还是革命的进程都处于危机与困境之中。出于对革命产生的浓重幻灭的思想状态,茅盾开始写小说。大时代的潮汐壮阔地反映在茅盾的创作中,他选取了一个独特的视角,即以女性形象为作品的中心和主角,表现社会动荡变革和时代变迁与个人成长中的女性。他希冀通过对女性之身的书写拨开笼罩在他自身及整个国家之上的迷雾,从中获得历史前进的方向,重构革命理性的秩序。就茅盾的4部名著看,《蚀》《虹》《子夜》《腐蚀》,还有《野蔷薇》及其他几个短篇,茅盾塑造了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光彩夺目的女性形象群。性别表述中隐含了由历史进程决定的意识形态及权力关系,个人层面的女性话语与社会/政治层面的革命话语之间也不可避免地表现出某种不和谐,文本的多元复杂性及其在历史、文化、意识形态语境中的书写和特定时代背景下性别意识的演变,还原了茅盾小说创作中对女性的想象及其革命叙事策略。
一、茅盾小说文本中的女性书写
现代文学史上很多重要的女性形象都首先出自男作家手笔,从旧中国的传统女性祥林嫂到“五四”女儿子君到大革命中的新女性形象群,皆是如此,或许由此可以推论,关于女性的许多新的概念正是得自于男性大师。实际上自维新运动提倡剪发放足始,这也正是中国妇女解放道路上的独特传统。“五四”时期,女性的解放与成长成为许多作家共同关心的主题。鲁迅《伤逝》的出现把这一主题引向了深化。到1927年大革命失败之后,“五四”作家笔下“反叛的女儿们”的时代已经过去,她们踏入人生的下一个旅程,成长为20年代末30年代初特有的一代女性,我们姑且称之为“新女性”。当时的生活和写作条件为茅盾的创作提供了一个契机,加之作家主观上对于女性形象的敏感,女性不可替代地成为茅盾开始文学创作时关注与描写的中心。生活的经验如此形塑着茅盾的意识,这也恰巧为他提供了一个特殊有利的位置,到茅盾《蚀》的发表,“新女性”更发展成为一个群像,利用这个视角,茅盾希冀通过对女性的书写拨开笼罩在他自身及整个国家之上的迷雾,探寻前进的方向,构建革命理性秩序。“显然,茅盾的写作目的是解释他所经受的灾难,如果可能,还要在革命的前景中重塑自己的信念。”[1]
这样,女性命运在茅盾笔下就与某种社会变革的力量联系在一起,女性身体指称着革命进程中的焦虑、幻灭与新生的希望。茅盾笔下与那个风雷激荡的时代比照的新女性都是青春健美的,她們大方,健康,充满青春活力,给革命涂上了一层诱人的华彩,“革命”似乎也因她们的介入而增添了几分青春的浪漫激情和动人的妖娆美丽。我们从文本中可以轻易地看到茅盾对于这些新女性的魅力的憧憬。女性身体与革命激情互为表征,成为作者对抗政治幻灭的出发点,凭借超越现实的女性之身,茅盾得以无所顾忌地专注于自我愿望、内心焦虑的自由表达,忘情地宣泄自己的激情。“革命”无论在精神上还是肉体上都给新女性造成巨大的冲击,从茅盾讲述的故事中我们看到,相对于“模糊”的前程而言,在革命宏大叙事场景中突现出新女性以个体、人性为尺度的审视眼光,产生了反思政治运动的审美张力。
在茅盾小说的人物画廊里最早出现的就是《蚀》三部曲中的各类新式女子,此后,作家仍然把心力倾注在女性形象上,短篇小说集《野蔷薇》、长篇小说《虹》都继续描写着她们。茅盾小说中的新女性带着“鲜明的精神特点”和“同样鲜明的性别特点”[2]走上时代的舞台,新文学史上还从未出现过如此洒脱狂狷而执著不屈的个性,也从未出现过如此性感魅惑而充满吸引力的女性。新女性们在茅盾笔下走着一条明艳动人又荆棘丛生的道路,同时“新”的意义也在时光流转变换与作家意识形态的磨砺中渐趋消隐。作为新女性的终结之作,茅盾写于1941年的长篇小说《腐蚀》中的女主角赵惠明则显然已不再是这“新人”行列中的一员,确切地说,我们甚至应该称之为“罪人”才更合适一些。到了茅盾写于1948年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锻炼》,我们看到的已是一种完全不同于大革命中新女性特质的女革命者形象。从《蚀》到《野蔷薇》《虹》,再到《腐蚀》和《锻炼》,茅盾再现了那个时代中的女性经受了五四退潮到大革命失败的双重刺激后在广阔的社会背景下的多种人生演变轨迹,也最终完成了他对女性身体的叙事策略的转向。
二、现代小说文本中的“革命”语汇和女性身体
“革命”一词中国古已有之,近代通过西欧经日本再返回中国本土时意义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在实际的社会发展进程中,革命的意义往往变得复杂暧昧,不同的阶层虽然都在使用着同一个词汇,但对革命的认识和理解却可能是各行其是。现代政治学认为“革命”是以暴力作为其实现形式的政治制度和社会结构最为激烈的更替方式。本文所要论及的“革命”的起点是1926-1927年的第一次大革命,这是一桩震动全世界的大事,它掀起了暴风骤雨似的工农运动,迅速击溃了北洋军阀,给帝国主义和封建主义统治以沉重的打击,不但以暴力改变现存政治秩序,而且改变现存的社会与文化秩序。但是这样一次生气蓬勃的大革命却因为右倾机会主义路线和反革命集团的叛变而被葬送了,“从此黑暗的中国代替了光明的中国”。反映在20世纪中国现代文学叙事体系中,在启蒙主义叙事和无产阶级叙事之间风雷激荡的革命风潮也是本文所使用的“革命”这一概念的话语资源。所谓革命,必然是具体历史情境中的中国革命,同时也指向时代如何想象或内在地转化认同的革命,作为晚清以降推进中国现代化进程的主导形式,革命因从根本上否定历史和文化传统而在社会各个领域得到普遍的赞同,一直是近代以来极有感召力的强势话语。从1927年大革命失败到抗日战争的全面爆发,中国社会的政治矛盾、阶级矛盾处于急剧变化之中,“革命”迅速凝聚了民族意志,作为一种现代性的历史运动和历史观念,革命被视作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历史意志,深刻地影响着人们的思想观念和行为方式。
无可否认,革命实际上确立的是一种男权中心思想。由于女性在社会公共事务中始终处于游离地位,因此无论是谁在设定革命的内涵,无论是温和的改良或血腥的暴动,革命总是与有关民主和民族内容的社会变革的期待有关。在革命话语漫长的演变过程及其现代意义在中国的普及过程中,“革命”始终都与国家、政治、暴力、权力这些男性驰骋论说的领域相连,在我们的社会语境里,这就注定了革命是男性视阈中的事情,革命的内涵始终与女性相疏离,这一现实排除了女性参与社会公共空间内的革命活动的可能性。
革命的感召力来自于对现存秩序的颠覆性力量,1927年,《新女性》2卷1号上发表了茅盾的《现代女子的苦闷问题》一文,就“现代女子为妻为母的责任”和“专心研究学问改造社会”这一组当时颇富争议的问题做出了有力的阐释,提出现代女性“一面为要求自身利益而奋斗,一面为改造环境而与同调的男性作政治运动”的重要意义,这无疑是富有吸引力的召唤[3]。站在政治/意识形态的立场上,无论是鲁迅、胡适等新文化斗士还是李大钊、田汉等主流的无产阶级革命家都曾为女性的解放呐喊助威。革命的理想叙事不止步于女性解放的空想,它涵盖了妇女解放的目标图景,明晰筹划了女性解放的途径和方式,吸引着新女性以前所未有的真诚和激情走向通往革命的道路,从而成为充满诱惑的召唤。如女性主义学者指出的那样,“女性之所以要革命,除了以国计民生为己任的冲动外,还有另一种相关的、女性内在的冲动,即女性自我与社会化的女性角色之间的矛盾、压抑与反压抑”[4]。革命实现社会的改造,同时允诺以其对固有历史秩序的反抗使女性获得解放,使之投身于革命的浪潮之中成为可能,革命的时代为新女性们开启了“解放”这扇门,也立即为她们准备了新的位置和新的角色,她们的“革命”是时代的进程所趋,她们从社会进步中逐渐获得种种权利从而改变弱者的身份和姿态。
黄子平先生在《性 革命 长篇小说》一文中指出:“茅盾是立意要写时代精神,写社会的全局及其发展,写社会的尖锐矛盾和重大题材的……茅盾发现,‘时代女性的幻灭、动摇和追求,是穿梭织就这社会全景的最有利的经纬线。女性的身体符号,再次成为揭出一时代心理冲突的叙事焦点……”[5]在“女性”与“革命”的概念之间,茅盾巧妙而生硬地找到了一个契合点,那就是女性的身体。正如伊格尔顿所言:“肉体中存在反抗权力的事物。”[6]这不失为具有普遍意义的论断,我们在此要谈论的“身体”不仅仅是一个活生生的单纯的物质体,更是一个异常复杂的身体,一个可以成为一种文化表征的身体,它的复杂意蕴与伦理道德、社会生活、权力政治互相关联,从而拥有强大的反意识形态的作用,对身体的控制与表达一直是东西方文化的重要内容,由于对身体所隐含的革命力量的恐惧,考察中国历史不难发现,政治、思想、文化钳制均可通过束缚身体实现,压抑身体、否定身体的策略成为由来已久的文化传统和道德机制,作为一种颠覆性的力量,“革命”首先带来的就是身体的解放,在革命重镇武汉,茅盾笔下的主人公们就沉浸在革命与恋爱的双重狂欢之下[7]。
性别的意义不仅在于人类生理的分类,更意味着文化和心理的差异造成的性别内部的不平等。身体是女性的,但又不完全属于女性,女性的身体和价值一直是男性赋予而非女性自己主张,社会对身体的控制本质上更是对女性身体的控制。由于女性身体一直都是男性的附属物,因此女性身体不仅是女性自身走向世界的物质基础,更是传统道德严加防范的对象,處在重重文化禁忌之中的女性身体在承载着与男性身体同样的负重之外还经受着男性的审视,秉受着一整套渗透全社会的根深蒂固的封建规范和特定禁忌的严密监控。传统秩序中,女性的身体作为被审视的焦点,在所谓贞操节烈的阴影之下被迫承受着沉重的精神压抑和痛苦的生命摧残。而在变革的时代,革命解除了加诸女性身体之上的重重禁忌,女性以多元化的姿态进入革命的秩序之中。
三、身体书写中的革命叙事策略
新女性们在茅盾笔下走着一条明艳动人同时又荆棘丛生的道路,另一方面,“革命”解放了女性,同时也迫不及待地规范着女性,“新”的意义在时光流转变换与作家意识形态的磨砺中渐趋消隐,从置换到背离,最终,女性的身体叙事被终止,女性身体成为一种禁忌,革命理性在文学实践中确立起不可动摇的中心地位。
从《蚀》到《腐蚀》和《锻炼》,女性主人公形象的演变昭示出个人的孤军奋战是无法实现妇女解放的,只有把个人的解放和人民大众的解放联系在一起,才有妇女解放的可能。而在这一转变的背面,就如同《虹》中的梅行素走进游行队伍意味着把梅女士的形象纳入了一个现成的政治模式之中,女性身体在某种意义上成为政治意识形态的战利品,“性别”的意义不是受到淡化和放逐就是被整合到阶级的序列中来,女性身体也不再具有自身的目的,而常常被用作意识形态表达的一种策略。
《锻炼》中的女革命者们无疑是“新人”,这寓意着那些女性最终找到了出路,而且被时代主流引入一条乐观昂扬的大道。但这“新”的内涵已经与五四时期的子君、露沙以及茅盾早期小说中的慧、孙舞阳、章秋柳等“新女性”有了根本的区分。革命承诺一切人将是平等的,从获得身体的解放开始,“革命”在新女性就是一个无比美好的梦想和愿望,一种无法抑制的冲动和激情,从某种意义上说,革命是逃离自我挣扎的困惑的出路。然而,“身体”这一连接点却并未将女性送上革命的坦途,革命承诺了女性的解放,而革命又不可避免地在某种程度上掩盖性别关系的不平等。革命意识形态这方面的特征必然从文化上构成对女性的专制和压抑,新女性并非没有出路,抛弃自我、投身社会革命,就可以获得个人的拯救,更确切地说,不管女性的真实生命如何,只要作家规定了她对于革命的倾向,她的意识就只有走向革命。女主人公以清洁的身体和清洁的精神皈依革命的信仰,被规范的社会秩序所接纳,从而寻找到了自己的“幸福”,她们“被解放、被拯救、被引导,从而被纳入‘康庄大道,再也没有苦难,再也没有忧患,当然就再也不用独立思考”[8]。她们已经融入一个伟大的革命群体,并且成为阶级革命链条上有效的一环,因此,她们再也毋须经受莎菲式的孤独和绝望,再也不必面对以前的“新女性”所具有的性格矛盾和精神困境,但这同时也意味着:她们熄灭了精神上的那份躁动不安,失去了对男权专制的那份敏锐洞察,被剥夺了对任何理想状态进行置疑的那份权利。波伏娃在谈到衰落时期罗马女人的处境时说,她们是“虚假解放的典型产物,她在男人实际上是唯一主人的世界上,只有空洞的自由:她诚然是自由的,却没有结果”[9]。这实际上表明,在男权仍然主宰一切的社会中,女性永远无法超越他者的地位,所有“空洞、没有结果的自由”只能加深其边缘处境的悲哀与苦难。希望通过阶级革命能一劳永逸地解放女性,也许是一个永远也不能实现的乌托邦,因为“无产者并非一直就有,而女人却始终存在。她们由于自己的身体生理结构而成为女人。综观历史,她们始终从属于男人”[10]。女性革命者要获得真正的解放,从历史的客体成为历史的主体,还有相当漫长的路要走。
女性,身体,革命,当我们再来评判茅盾作品中女性的故事时,最重要的问题不在于弄清她们的形象是否实有,而在于弄清这些描述、这些解释背后的意识形态动机。在茅盾的小说中,作为“叙事的焦点”,茅盾试图通过对女性身体的书写厘清个体与革命、主观意愿与客观历史之间缠绕不清的关系,在男性大师写出的女性身后伫立着属于他们的女性观,或者说,他们的女性的意识。“女人没有历史”,作为一种记忆,文学始终记录着女人的历史,“某种意义上,语言是一种权力,它表述了女性的生存样态,同时也可能模糊了女性的真实存在。在茅盾留给我们的诸多小说文本中,从故事情节到修辞策略,不难看到性别意识和权力之间的种种冲突或互动。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将“性别”概念引入话语层,分析茅盾书写革命背景下的作品中女性、身体、革命三者之间的关系,考察隐含在小说文本之中的性别意识的演变,回到历史的真实去发现文本中被遗忘、被遮蔽、被涂饰的历史多元复杂性,进而将这些差异和特征放在历史、文化、意识形态语境中分析,借助文学内部结构以外的因素如意识形态等,才可能洞察文本在话语层面背后所表达的更为丰富的意蕴。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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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黄子平.革命·性·长篇小说——以茅盾的创作为例[J].文艺理论研究,1996,(03).
〔6〕(英)伊格尔顿.美学意识形[M].广西师范大学出社,1997.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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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0〕(法)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M].中国书籍出版社,1998.111,64.
(责任编辑 徐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