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曹氏归义军时期的“瓜、沙之争”
2018-11-01杜海
杜 海
(兰州大学 敦煌学研究所,甘肃 兰州 730020)
10世纪至11世纪初期,敦煌面临“四面六蕃围”的形势,曹氏归义军政权艰难维系着瓜、沙二州的统治,为敦煌地区的稳定以及丝绸之路的畅通做出了重要贡献。此时,敦煌政权管辖的地域范围仅保留瓜、沙二州之地。沙州是归义军政权衙署所在地,是曹氏政权的政治军事中心。但是这一时期,敦煌瓜、沙二州之间始终存在着矛盾,且“瓜、沙之争”与敦煌节度使更替、军镇制度变化、归义军政权衰亡等均有重要牵涉。
日本学者藤枝晃、土肥义和以及法国学者哈密顿,很早就注意到曹氏归义军初期瓜州慕容归盈入贡中原王朝过程中表现出来的独立性,土肥义和认为慕容家族掌握着瓜州的实际控制权。[注]藤枝晃《沙州归义军节度使始末》,《东方学报》(京都)第12-13分册,1942-1943年;[法]哈密顿著,耿昇、穆根来译《五代回鹘史料》,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55页。土肥义和著,李永宁译《归义军(晚唐、五代、宋)时期的敦煌(一)》,《敦煌研究》1986年第4期,第85页。郭锋对慕容归盈的相关史实做了详细考证,认为虽然慕容归盈时期瓜州已经表现出一定的独立性,但沙州对瓜州具有统辖权。[注]郭峰《慕容归盈与瓜沙曹氏》,《敦煌学辑刊》1989年第1期,第90-106页;杨宝玉也同意郭峰观点,参见杨宝玉《归义军政权与中央关系研究——以入奏活动为中心》,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第112页。荣新江指出,在曹氏归义军中后期,瓜州地区文书指称最高上司,往往是瓜州的首脑,而不是归义军节度使,[注]荣新江《归义军史研究——唐宋时代敦煌历史考索》,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128页。也是瓜州独立性的体现。冯培红认为北宋咸平五年(1002)曹宗寿政变时,可能利用了瓜州地区的军队,[注]冯培红《敦煌的归义军时代》,第426-427页。可惜未说明原因。以上学者在研究过程中涉及到了瓜州独立性的问题,但是迄今为止,并无学者对曹氏归义军时期瓜、沙二州矛盾的发展演变过程进行专题研究。日本学者赤木崇敏虽然注意到了曹氏归义军政权的内部争夺,但是他仅根据节度使的内外联姻关系,将节度使世系划分为“甘州回鹘派系”与“于阗系”,[注]赤木崇敏,The Genealogy of the Military Commanders of the Guiyijun from Cao Family,Dunhuang Studies: Prospects and Problems for the Coming Second Century of Research (ed. by Irina Popova and Liu Yi), St. Petersburg: Institute of Oriental Manuscripts, Russian Academy of Sciences, 圣彼得堡2012年, pp.8-13;赤木崇敏《10世纪コータンの王统·年号问题の新史料——敦煌秘笈羽686文书》,《内陆アジア言语の研究》XXVII,大阪2013年版,第101-128页。似乎是不妥当的,因为“甘州回鹘派系”势力在曹元德时期被清洗殆尽。[注]郑炳林、杜海《曹议金节度使位继承权之争——以“国太夫人”“尚书”称号为中心》,《敦煌学辑刊》1998年第1期,第20-21页。本文以瓜、沙二州之间的矛盾为切入点,探讨曹氏归义军时期的内部争夺,拟通过对史料的梳理研究,厘清曹氏归义军时期“瓜、沙之争”的线索。
一、瓜州势力的形成
(一)慕容归盈执政瓜州
914年,曹议金执掌敦煌政权之后,慕容归盈一直出任瓜州刺史,直至天福五年(940)年去世。[注]郭锋《慕容归盈与瓜沙曹氏》,第92页。史籍记载,慕容归盈曾与曹议金一起入贡朝廷,其中有两条记载值得注意:
末帝清泰元年(934)七月癸丑,简较(检校)刑部尚书瓜州刺史慕容归盈转简较(检校)尚书左仆射。时瓜、沙附回鹘来朝贡。令使归,故有斯命。[注][宋]王钦若等编《册府元龟》卷965《外臣部·封册三》,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11355页。
[应顺元年(934)]是月(正月),沙州、瓜州遣牙将各以方物朝贡……[清泰二年(935)七月]沙州刺史曹义(议)金、凉州留后李文谦各献马三匹,瓜州刺史慕容归盈献马五十匹。[注][宋]王钦若等编《册府元龟》卷972《外臣部·朝贡五》,第11423页。
史籍中记载了慕容归盈多次以瓜州刺史名义向朝廷入贡,有时进贡的数量比沙州、凉州还要多。五代宋初,敦煌归义军政权实际上已经不受中原政权管辖,正史中分列沙州、瓜州,是为了彰显了中原在河西地区的影响力,[注]郭锋《慕容归盈与瓜沙曹氏》,第94-95页。考虑到这一点,可知这些内容不能完全代表敦煌当地的情况,但是史籍将瓜州刺史慕容归盈单独列出,明确显示出慕容归盈在瓜州地区的地位,且朝廷于公元934年对慕容归盈的单独册封客观上提升了慕容家族在瓜州的威望。曹议金任节度使时期,慕容归盈长期担任瓜州刺史,那么瓜州地区从曹氏归义军政权建立伊始就具有一定的独立性。瓜州的不安定因素在敦煌文献中有所体现,P.4638《丙申年(936)马军武达儿状》记载:“去七月令捉道氾都知将壮羊壹口放却。同月闻苽(瓜)州贼起,再复境界宁谧,军回至定”,[注]上海古籍出版社、法国国家图书馆编《法藏敦煌西域文献》第32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234页。可知在曹氏归义军首任节度使曹议金去世以后,[注]曹议金在935年去世,参见荣新江《归义军史研究——唐宋时代敦煌历史考索》,第105-107页。瓜州地区发生了小规模的动乱。
慕容归盈是曹议金执掌敦煌政权的有力支持者,因此得以长期执政瓜州。然而在敦煌政局稳定后,曹议金父子希望收回瓜州的实际控制权。莫高窟第98窟中有“女第十六小娘子一心供养出适慕容氏”,[注]敦煌研究院编《敦煌莫高窟供养人题记》,北京:文物出版社,1986年,第33页。可知曹议金嫁女给慕容家族。榆林窟25窟中,有曹元忠“长女小娘子延鼐出适慕容氏”。[注]张伯元《安西榆林窟》,成都:四川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227页。曹议金、曹元忠父子都曾嫁女给慕容家族,虽然如此,但未见有慕容归盈子辈出任重要官职的记载。说明敦煌曹议金父子试图拉拢并限制瓜州慕容家族的势力。
公元940年慕容归盈去世后,曹元忠曾出任瓜州刺史,[注]《新五代史》记载:“[天福七年(942)十二月]丙子,于阗使都督刘再升来,沙州曹元深、瓜州曹元忠皆遣使附再升以来”([宋]欧阳修《新五代史》卷9《晋出帝纪》,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91页)。P.3269《曹元深发愿文中》,有曹元忠称刺史的记载。公元944年,曹元忠任归义军节度使,[注]荣新江《归义军史研究——唐宋时代敦煌历史考索》,第114页。那么元忠担任“瓜州刺史”一职的时间应在公元940-944年之间。
(二)曹延恭执政瓜州
在曹元忠任归义军节度使时期,曹延恭执政瓜州。《册府元龟·帝王部·来远》记载:
世宗显德二年(955)正月,沙州留后曹元忠、知瓜州军州事曹元(延)恭各遣使进方物。以元忠为归义军节度使简较(检校)太保同平章[事];以元(延)恭为瓜州团练使,仍各铸印以赐之,皆旌其来王之意也。[注][宋]王钦若等编《册府元龟》卷170《帝王部·来远》,第2059-2060页。本文引文中的着重号全部为作者添加。
后周王朝册封曹元忠、曹延恭,实际上是对既成事实的承认,但是分别铸造“归义军节度使印”“瓜州团练使印”,却为曹元忠完全掌控敦煌瓜、沙二州制造了麻烦。曹元忠是在公元944年任归义军节度使,卸任瓜州刺史。那么曹延恭担任瓜州刺史的时间,应在公元944年后不久。曹元忠任归义军节度使30余年,此间曹延恭一直担任瓜州刺史,史籍中关于曹延恭任职瓜州的重要记载有:
[建隆二年(961)十一月]癸酉,沙州节度使曹元忠、瓜州团练使曹延继等遣使献玉鞍勒马。[注][元]脱脱等《宋史》卷1《太祖纪一》,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0页。
义金卒,子元忠嗣。周显德二年来贡,授本军节度使、检校太尉、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铸印赐之。建隆三年(962)加中书令,子延恭为瓜州防御使。[注][元]脱脱等《宋史》卷490《外国传六》,第14123-14124页,
[建隆三年正月]丙子,加曹元忠兼中书令,元忠子延敬为瓜州防御使,赐名延恭。[注][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3,“宋太祖建隆三年”条,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61页。
史籍中经常把曹延恭误作曹元忠的儿子,曹延恭的原名为“延敬”,后由宋廷赐名“延恭”。其名字有时也被误写作“元恭”“延继”。曹延恭在955年被册封“瓜州团练使”,至962年又被册封为“瓜州防御使”。
莫高窟第55窟是曹元忠功德窟,绘制了节度使曹议金、曹元德、曹元深、曹元忠,之后是曹元忠之侄“瓜州防御使”,[注]敦煌研究院编《敦煌莫高窟供养人题记》,第18页。即曹延恭。榆林窟第25窟供养人曹元忠之后,第二身题记“侄……检校司空、兼……曹延……”,[注]张伯元《安西榆林窟》,第227页。也是瓜州防御使曹延恭,此时其称号为“司空”。可以看出,曹元忠任节度使时期,瓜州刺史曹延恭地位仅次于曹元忠。敦煌P.3542号文书记载:
厥今朱明半掩,令公钦慕于金田;炎景初临,使君倾心于席侧。舍珍财与宝地,祈恩于三世之前……官僚倾心而赴会者,为谁施作,时则有使君奉为其事。伏惟使君天生凤骨,应世超伦……于是剖符千里,威佐百城。[注]上海古籍出版社、法国国家图书馆编《法藏敦煌西域文献》第25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219页。
学者认为文书中的令公即曹元忠,使君即曹延恭。[注]郑怡楠《敦煌归义军节度使曹延恭造窟功德记考释》,《敦煌学辑刊》2013年第3期,第104-108页。文书记载该使君“剖符千里,威佐百城”,且能号召当地官员“倾心而赴会”,可知使君即身居刺史之位的曹延恭无疑,地位仅次于令公,可号令地方官员。又有BD06164《八关斋文》记载:
我当今圣主,伏愿永垂阐化,四海一家,广扇人丰(仁风),三边镇静,南山作寿,北极标尊,常为菩萨之人王,永承如来之嘱咐。又持功德,奉用庄严,我仆射贵位,伏愿□侮大顶,舟接巨川,泉石先以贞其心,松篁然后方其寿,使两国还好,四方晏蜜,保无征战。又持胜福,次用庄严,我刺史佐天利物,助圣安人,福将山岳以齐高,寿等海泉而深远。[注]中国国家图书馆编《国家图书馆藏敦煌遗书》第82册,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256页。
曹氏归义军时期有仆射称号的节度使为曹议金、曹元忠两人,[注]荣新江《归义军史研究——唐宋时代敦煌历史考索》,第131页。该文书中刺史紧随仆射出现,[注]敦煌发愿文中,人物出现的顺序一般是当今皇帝、归义军节度使、节度使夫人,其后列沙州、瓜州重要官员。而曹元忠时代,瓜州刺史曹延恭地位特殊,常紧随节度使出现。可以判断为曹元忠时期,“刺史”就是曹延恭。
曹延恭是曹元忠的侄子,其父亲是曹元德或曹元深。曹议金去世后,其子曹元德、曹元深、曹元忠兄弟三人先后继任归义军节度使,作为粟特后裔的曹氏家族[注]曹氏归义军统治者应为粟特后裔,参见荣新江《敦煌归义军曹氏统治者为粟特后裔说》,《历史研究》2001年1期,第65-72页;冯培红《敦煌曹氏族属与曹氏归义军政权》,《历史研究》2001年1期,第73-86页。以兄终弟及的节度使继承方式,保证了处于紧张局势下的敦煌政局的稳定。曹元忠任节度使时期敦煌内外局势趋于缓和,这种兄终弟及的统治方式,在曹氏家族统治巩固之后,很难继续维持。对于曹元忠来说,将节度使位传位给其儿子曹延禄,还是其侄子曹延恭,是两难的选择。
最终曹元忠顾全大局,在他去世后,由曹延恭接替继任归义军节度使一职。[注]荣新江《归义军史研究——唐宋时代敦煌历史考索》,第123页。第444窟窟簷横梁有题记:
维大宋开宝九年(976)岁次丙子,正月戊辰朔七日甲戌,敕归义军节度瓜沙等州观察处置管内营田押蕃落等使、特进、检校太傅、兼中书令、谯郡开国公、食邑一千五百户、食实封三百户曹延恭之世创建记。[注]敦煌研究院编《敦煌莫高窟供养人题记》,第168页。
又第454窟是曹延恭的功德窟,保存了曹元忠和曹延恭的供养人题记,分别为:
叔父敕推诚奉国保塞功臣、归义军节度……书令、天册……;
窟主敕归义军节度瓜沙等州观察处置……中书令、谯郡开国公、食邑……。[注]敦煌研究院编《敦煌莫高窟供养人题记》,第171页。
以上是敦煌石窟题记中关于曹延恭任归义军节度使的记载,表明曹延恭继任节度使之后,不满足于之前的“司空”称号,在公元976年时已经进称“太傅”“令公(中书令)”称号。但是延恭去世之后,S.3978《丙子年(976)七月一日司空迁化纳赠历》称呼他为司空。[注]竺沙雅章《中国佛教社会史研究》,京都:同朋舍,1982年,第540-541页。荣新江《归义军史研究——唐宋时代敦煌历史考索》,第124页。“司空”见于前述榆林窟25窟题记,此称号使用的时间是在曹延恭担任瓜州防御使时期。又P.3827+P.3660V《宋太平兴国四年(979)四月权知归义军节度兵马留后曹延禄牒》中称曹延恭为“司徒”。[注]荣新江《归义军史研究——唐宋时代敦煌历史考索》,第124页。可知在曹延恭担任节度使的短暂时间里(974-976),未能获得中原王朝的正式册封,曹氏归义军政权内部也没有认可曹延恭自封的“太傅”“令公”称号。公元976年,曹延恭去世,曹元忠子曹延禄接替执掌归义军节度使位。在敦煌政权内外局面趋于稳定之后,曹氏家族兄终弟及的统治方式已不能适应政治形势的需要,重新审视这段历史,会发现夹在曹元忠、曹延禄父子之间的节度使曹延恭,处境非常尴尬,这也为以后曹宗寿发动政变推翻曹延禄的统治埋下了伏笔。
(三)曹延恭与瓜州慕容家族的联姻
曹延恭在执政瓜州以后,与慕容家族联姻。莫高窟第454窟窟主即曹延恭,窟内南壁第四身女供养人像题名为:“窟主敕授清河郡夫人慕容氏一心供养”,即曹延恭慕容夫人。[注]贺世哲《从供养人题记看莫高窟部分洞窟的营建年代》,敦煌研究院编《敦煌莫高窟供养人题记》,第229页。慕容家族通过与曹延恭的联姻,势力迅速增长。莫高窟第256窟中,绘有慕容家族的重要人物,“窟主玉门诸军事守玉门使君……慕容言长”;[注]敦煌研究院编《敦煌莫高窟供养人题记》,第110页。莫高窟202窟题记中有“故管内都押衙、行常乐县令……慕容长政”;[注]敦煌研究院编《敦煌莫高窟供养人题记》,第93页。榆林窟第12窟“施主紫亭镇遏使……保实”。[注]张伯元《安西榆林窟》,第197页。学者指出,莫高窟第256窟、205窟、榆林窟12窟的开凿时间,都是在曹延恭或者曹延禄时期;慕容归盈子辈较沉寂,而孙辈有所复兴,得益于慕容家族与曹氏家族的联姻。[注]郭锋《慕容归盈与瓜沙曹氏》,第101-104页。据敦煌文献可考,10世纪中后期慕容家族成员出任的官职有:玉门军使、都押衙兼常乐县令、紫亭镇使、紫亭副使、某县县令、营田使、宅官等。[注]冯培红《从敦煌文献看归义军时代的吐谷浑人》,《兰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1期,第27-28页;陈菊霞《再议P.5032(9)〈沙州阇梨保道致瓜州慕容郎阿姊书〉的定年及相关问题》,《敦煌研究》2007年第2期,第72-73页。可以发现,慕容家族势力的增强,是在曹延恭担任瓜州刺史以后。
通过与曹氏家族的联姻,慕容家族维持了其在敦煌政权中的地位,同时,曹延恭与瓜州实力派慕容家族的联姻,也巩固了他在瓜州地区的统治。这种带有政治结盟性质的联姻,使得瓜州军政保持着相对的独立性,位于沙州的归义军节度使府衙难以有效限制瓜州刺史的权力。
二、“瓜、沙之争”的历史进程
(一)曹延恭任节度使与瓜、沙矛盾的显现
曹元忠晚年,沙州归义军节度使府衙已经对曹延恭有所防范,P.5032(9)《壬申年(972)沙州阇梨保道致瓜州慕容郎书》记载:
孟春犹寒,伏惟瓜州慕容郎、阿姊、丑奴、长胜合家大少(小)等尊体起居万福……今者慕容郎及阿姊,沙州衙推言:义不得瓜州都与相兼,回封一字,若不发遣来者,沙州□□流残……壬申年润正月十三日保道书至。[注]上海古籍出版社、法国国家图书馆编《法藏敦煌西域文献》第34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108页。
这封信中的“长胜”是曹元忠的侄女慕容长胜,[注]陈菊霞《再议P.5032(9)〈沙州阇梨保道致瓜州慕容郎阿姊书〉的定年及相关问题》,第70-73页。“保道”或是慕容家族成员,[注]前述榆林窟第12窟中有紫亭镇遏使“慕容保实”。在沙州担任僧官。“阿姊”,即曹元忠嫁到慕容家族的女儿曹延鼐。这封沙州阇梨保道写给瓜州慕容家族的信,透漏着重要信息,据“义不得瓜州都与相兼”,可知当时的归义军政权内部确实形成了“瓜州派系”,且慕容家族的成员与“瓜州派系”关系紧密。总之,以瓜州刺史曹延恭为首的“瓜州派系”引起了沙州府衙的不满。
瓜沙矛盾在曹元忠时期的一篇瓜州牒状中也有体现,P.2943《宋开宝四年(971)五月一日内亲从都头瓜州衙推氾愿长等状》中记载:
今者,合城僧俗官吏百姓等不避斧钺上告王庭,比欲合城百姓奔赴 上州,盖缘浇溉之时抛离不得,今者申状号告 大王。此件乞看合城百姓颜面,方便安置,赐予使君坐位。容不容,望在大王台 旨处分。谨具状申闻。谨录状上。牒件状如前。谨牒。开宝四年五月一日内亲从都头瓜州衙推氾愿长与瓜州僧俗官吏等 牒。[注]上海古籍出版社、法国国家图书馆编《法藏敦煌西域文献》第20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186页。
这是篇文书记载的是971年瓜州官吏与百姓为“安置慕容使君坐位”向沙州节度使府衙申诉一事,此时已值曹元忠执政后期,瓜州地区出现如此激烈的政治诉求,实际上反映出以下史实:1.瓜州慕容家族在当地百姓中威信很高,当地百姓为了慕容家族的利益不息与节度使府衙作对;2.这是一篇瓜州衙推所上的状文,说明这是瓜州官员以此为借口要挟归义军节度使,可以理解为瓜州百姓的诉求得到了瓜州僧俗官吏的同情与支持;3.考虑到这件文书的时代在曹元忠执政晚年且慕容家族与曹延恭的关系密切,可知瓜州地区公开与归义军节度使府衙的矛盾,实际目的应是向曹元忠施压,谋求曹延恭继承归义军节度使之职。[注]P.5032《壬申年(972)沙州阇梨保道致瓜州慕容郎书》中沙州衙推劝慕容家族成员“义不得瓜州都与相兼”或即与此有关。总之,瓜沙之间的矛盾此时已经显现端倪。
曹元忠暂时向瓜州刺史曹延恭妥协,974年曹元忠去世以后,曹延恭继任归义军节度使之位,但是曹延恭在位时间很短即去世,节度使位由曹延禄继承。P.3827+P.3660V《宋太平兴国四年(979)四月权知归义军节度兵马留后曹延禄牒》对曹延禄取代曹延恭的情形有所体现:
曹延恭于974年接替曹元忠任归义军节度使,在这之后不久便去世,976年曹延禄接替归义军节度使之位。文书提到“饿士蒙食,岂无代轴之功?以此排心,实无渝志”,从语气看,曹延禄继任归义军节度使不是名正言顺,至少不是曹延恭指定的,此种隐情由于没有更多的文献记载,我们无法祥考。牒文记载,曹延禄被任命为“知瓜州军事,充归义军副使”,实际上是在强调自己继承归义军节度使的合法性。然而实际情况恐怕不是如此,曹延恭本意并不是让曹延禄继承归义军节度使位,否则曹延恭为何要以老迈之躯接替曹元忠的节度使之位呢?我们认为,曹延恭所代表的是其背后瓜州派系的政治诉求,其目的是取代曹元忠、曹延禄为代表的沙州派系,执掌归义军政权。可以推测,曹延禄虽然被任命为“瓜州刺史”,但实际上并未去瓜州任职,而是在沙州以“归义军副使”的身份继承了曹延恭的节度使之位。而曹延恭任命曹延禄为“瓜州军事、归义军副使”,其本意并非让曹延禄继承节度使,而是希望将延禄派遣至瓜州地区,以减少对其执政的阻碍。
曹延禄以“瓜州军事、归义军副使”的身份继承了曹延恭的节度使位,表面上看起来这是一次正常的接替,但是考虑到曹延禄执政时期其从子曹宗寿发动的政变,[注]曹宗寿是曹延恭的儿子,参见藤枝晃《沙州归义军节度使始末(三)》,《东方学报》(京都)第13册第1分,1943年,第64页;Akagi Takatoshi,“The Genealogy of the Military Commanders of the Guiyijun from Cao Family”, Dunhuang Studies: Prospects and Problems for the Coming Second Century of Research (ed. by Irina Popova and Liu Yi), p.10;冯培红《敦煌的归义军时代》,第426页。当是由于曹延恭、曹延禄节度使位交替过程中产生了矛盾,成为后来曹宗寿阴谋政变的导火索。
(二)曹延禄时期的军事政变
曹延禄继任节度使后,于980年获得了中原朝廷的正式任命。《宋会要·蕃夷志》“瓜沙二州”条云:
制:权归义军节度兵马留后、金紫光禄大夫、检校司空、兼御史大夫、上柱国、谯县男曹延禄,可检校太保、归义军节度、瓜沙等州观察处置、营田、押藩(蕃)落等使,又以其弟延晟为检校司徒、瓜州刺史,延瑞为归义军牙内都虞候,母进封秦国太夫人,妻封陇西郡夫人。[注][清]徐松辑《宋会要辑稿》第198册《蕃夷五》,北京:中华书局,1957年,第7767页。
根据史料的记载可知,宋太宗在册封曹延禄为归义军节度使的同时,还任命其弟曹延晟为检校司徒、瓜州刺史,任命曹延瑞为归义军衙内都虞侯。既然曹延瑞担任“归义军衙内都虞侯”一职,那么此时他应该在沙州任职。而到了986年时,情况即发生变化,P.4622《雍熙三年(986)十月墨离军诸军事守瓜州团练使金紫光禄大夫检校司徒兼御史大夫曹延瑞疏》中,曹延瑞已经任职瓜州团练使,检校司徒。S.374《至道元年(995)正月新乡副使王汉子等牒》中的司徒,荣新江认为即曹延瑞,并且指出曹延瑞是瓜州的最高执政官。[注]荣新江《归义军史研究——唐宋时代敦煌历史考索》,第128页。公元980年,朝廷任命曹延晟为检校司徒、瓜州刺史,986年以后,曹延晟职位被曹延瑞所取代。学者认为,曹延禄、曹延瑞二人可能为亲兄弟,是曹元忠翟氏夫人所生,而曹延晟为曹元忠的侄子,[注]陈菊霞《敦煌翟氏研究》,北京:民族出版社,2012年,第199-201页。虽然有推测成分,但是从曹延瑞取代曹延晟担任瓜州刺史这一历史事件来看,此观点与史实可以相互印证。敦煌文献BD16509《延晟人名一本》中,“曹司徒”“慕容县令”[注]中国国家图书馆编《国家图书馆藏敦煌遗书》第146册,第212页。等人物先后出现,曹司徒应即“曹延晟”,与慕容县令同时出现,说明曹延晟与瓜州派系关系紧密。
曹延禄对瓜州地区行政长官的调整,说明归义军沙州节度使府衙一直试图强化对瓜州的控制。但是最终瓜、沙之间的矛盾无法调和,导致了一场军事政变。1001年,曹延禄被册封为谯郡王,[注][元]脱脱等《宋史》卷490《外国六》,第14124页。翌年,曹延禄、曹延瑞为其从子宗寿所害。曹宗寿取代曹延禄任归义军节度使,史料对此有记载。《宋史》卷四九〇《外国六》记载:
[咸平]五年,延禄、延瑞为从子宗寿所害,宗寿权知留后,而以其弟宗允权知瓜州。表求旌节,乃授宗寿节度使,宗允检校尚书左仆射、知瓜州,宗寿子贤顺为衙内都指挥使。[注][元]脱脱等《宋史》卷490《外国六》,第14124页。
根据史料记载,可知曹宗寿是通过一场政变推翻曹延禄、曹延瑞的统治。对于政变的研究,学者关注的问题从曹宗寿勾结外部势力发动政变,[注]钱伯泉、陆庆夫、冯培红指出这是曹宗寿与外部势力勾结发动的政变,参见钱伯泉《回鹘在敦煌的历史》,《敦煌学辑刊》1989年第1期,第74页;陆庆夫《归义军与辽及甘州回鹘关系考》,《兰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8年第3期,第73-79页;陆庆夫《归义军晚期的回鹘化与沙州回鹘政权》,《敦煌学辑刊》1998年第1期,第20-21页;冯培红《敦煌的归义军时代》,第426-427页。逐步转向对曹氏归义军政权内部政治斗争的探讨。[注]赤木崇敏认为,曹延禄属于“于阗派系”,而曹宗寿属于“甘州回鹘派系”,两个派系的争夺导致了政变的发生,参见赤木崇敏:“The Genealogy of the Military Commanders of the Guiyijun from Cao Family”, p.11;冯培红同意赤木崇敏的观点,同时还认为曹宗寿也有可能利用瓜州军队发动政变,但未说明原因,参冯培红《敦煌的归义军时代》,第426-427页。其实赤木崇敏所说的“甘州回鹘派系”在曹元德时期就已经被肃清,参见郑炳林、杜海《曹议金节度使位继承权之争——以“国太夫人”“尚书”称号为中心》,第20-21页。我们认为曹宗寿是曹延恭的儿子,属于瓜州派系,曹宗寿政变的原因是由于瓜州、沙州矛盾长期积累的结果。然而学者们多是根据史料记载所作的推测,如果结合曹氏归义军政权内部的瓜、沙矛盾,曹宗寿政变的原因便会显而易见。《宋会要·蕃夷志》“瓜沙二州”条对曹延禄政权被推翻之前的情况有所揭示:
(咸平)五年八月,权归义军节度兵马留后曹宗寿遣牙校阴会迁入贡,且言:“为叔归义军节度使延禄、瓜州防御使延瑞将见害,臣先知觉,即投瓜州。盖以当道二州八镇军民,自前数有冤屈,备受艰辛,众意请臣统领兵马,不期内外合势,便围军府,延禄等知其力屈,寻自尽。臣为三军所迫,权知留后,兼差弟宗以权知瓜州,讫文表求降旌节”。[注][清]徐松辑《宋会要辑稿》第198册《蕃夷五》,第7767页。宗以,当据《宋史》卷490《外国六·沙州传》作“宗允”。
咸平五年(1002),曹延禄被害时,瓜州防御史为曹延瑞。榆林窟35窟的题记中,曹延瑞的官职为“节度副使、守瓜州团练使、金紫光禄大夫、检校司徒、兼御史大夫、谯郡开国男、食邑三百户曹延瑞供养”,[注]张伯元《安西榆林窟》,第251页。可知,此时曹延瑞已经升任归义军节度副使。曹宗寿发动政变之前,史籍记载“为叔归义军节度使延禄、瓜州防御使延瑞将见害”,“臣先知觉,即投瓜州”,说明曹延禄、曹延瑞兄弟二人应该同时在沙州向曹宗寿发难,而曹宗寿已经有所准备,并且逃往瓜州。曹宗寿前往瓜州后,又有“众意请臣统领兵马”一说,说明瓜州官员和军队参与了这次政变。总之,曹宗寿是利用瓜州地区的军事力量发动政变,逼迫身在沙州的曹延禄、曹延瑞二人自尽,最终曹宗寿取代曹延禄执掌归义军政权。
以上通过对敦煌文献的细读,论证了曹宗寿发动政变是由于瓜沙二州的矛盾引起。在曹元忠任归义军节度史时,曹延恭长期担任瓜州刺史,从曹元忠、曹延恭、曹延禄、曹宗寿节度使权力接替的过程来看,曹元忠、曹延禄父子长期生活在沙州,属于沙州派系,而曹延恭、曹宗寿父子则属于瓜州派系。曹延恭任归义军节度使的时间很短即去世,没能在沙州站稳脚跟即被曹延禄取代。以此观之,曹宗寿政变是曹延禄、曹延恭矛盾的延续。
三、曹氏归义军时期“二州八镇”与“瓜、沙之争”
军镇具有重要的战略地位,曹氏归义军初期的敦煌是“二州六镇”的建制,六镇包括寿昌镇、紫亭镇、常乐镇、悬泉镇、雍归镇、新城镇。[注]冯培红《归义军镇制考》,郑炳林主编《敦煌归义军史专题研究四编》,西安:三秦出版社,2009年,第138页。曹元忠时期,敦煌镇制经历了由“六镇”到“八镇”的变革。寿昌镇,原汉代龙勒县城,[注][唐]李吉甫撰,贺次君点校《元和郡县图志》卷40,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026页。唐代寿昌县,包括龙勒、西关二镇,归义军时期并省为寿昌镇,[注]陈国灿《唐五代瓜沙归义军军镇的演变》,第622-625、631页。位于沙州西南一百二十里。[注]S.788《沙州图经》,郑炳林《敦煌地理文书汇辑校注》,兰州:甘肃教育出版社,1989年,第56页。紫亭镇,汉代“开鄯善南路,因山置亭”,[注]P.5034《沙州地志》,郑炳林《敦煌地理文书汇辑校注》,第44页。在沙州以南,今党河故城遗址。[注]向达《记敦煌石室出晋天福十年写本〈寿昌县地境〉》,第426-427页。寿昌、紫亭二镇主要负责戍防沙州西南的仲云、南山等部落。常乐县(镇),汉广至县故城以西,[注][唐]杜佑撰,王文锦等点校《通典》卷174《州郡典》,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4555页。位于瓜州城西115公里,即今安西县南岔乡六工破城,瓜州之常乐与沙州之寿昌、紫亭一样,是镇、县并置的双重政区。[注]李并成《唐代瓜州(晋昌郡)治所及其有关城址的调查与考证》,《敦煌研究》1990年第3期,第30-31页。冯培红《归义军镇制考》,第146-148页。悬泉镇为汉广至县旧地,今安西踏实西北之破城子,[注]向达《记敦煌石室出晋天福十年写本〈寿昌县地境〉》,第427页。在常乐县以西,瓜州晋昌郡以东。雍归镇,在榆林窟南七十里之石包城,[注]陈国灿《唐五代瓜沙归义军军镇的演变》,第627页。负责防范南山的进攻,并且与其东面军镇相互支援。新城镇,应是今安西县布隆吉乡南二十华里的萧家古城遗址,规模与悬泉镇城(即今破城子城)极为相似。[注]陈国灿《唐五代瓜沙归义军军镇的演变》,632页。李并成《归义军新城镇考》,《北京图书馆馆刊》1997年第4期,第80-82页。玉门军,张承奉时期由玉门镇升级而来,[注]冯培红《归义军镇制考》,第165页。玉门军西距肃州二百余里,位于唐玉门县西境。[注][唐]李吉甫撰,贺次君点校《元和郡县图志》卷40,第1018、1025页。具体分析如下:1.唐代玉门县辖境东西300余里,后玉门县大部分陷于吐蕃,唐廷设立的在唐蕃边境设立玉门军,天宝年间再次废军置县。因此唐代的玉门县与归义军时期的瓜州玉门军所指不同。此据《太平寰宇记》载:“玉门县置长三百里”(参见[宋]乐史撰,王文楚等点校《太平寰宇记》卷151,中华书局,2007年,第2947页),又据《元和郡县图志》:“开元中玉门县为吐蕃所陷,因于县城置玉门军,天宝十四载,哥舒翰奏废军,重置县”(《元和郡县图志》卷40,第1025页)。2.玉门军是归义军政权东界,唐玉门县与归义军政权之间有吐蕃部落,此据高居诲《使于阗记》载:“西北五百里至肃州,渡金河,西百里出天门关,又西百里出玉门关,经吐蕃界……西至瓜州、沙州,二州多中国人”(《新五代史》卷74,第917-918页),其中的玉门关,即唐玉门县(郑炳林《敦煌地理文书汇辑校注》,第227页)。高居诲自肃州,经玉门县、吐蕃界,才到达归义军辖境。3.又据S.383《西天路竟》记载:“又西行五日至肃州。又西行一日至玉门关。又西行一百里至沙州界。又西行二日至瓜州。又西行三日至沙州。”(参郑炳林《敦煌地理文书汇辑校注》,第225页)肃州西行一日至玉门关,此玉门关与高居诲《使于阗记》中的玉门关应同指一地,即唐天宝年间重置的玉门县。由此玉门关再向西行100里到达沙州界,此沙州即指曹氏归义军政权(参黄盛璋《〈西天路竟〉笺证》,《敦煌学辑刊》1984年第2期,第3页)。归义军政权东界即玉门军,自玉门军西行两日至瓜州,那么玉门军东至瓜州两百余里。自肃州“西行一日至玉门关。又西行一百里至沙州界。”可知自肃州,至沙州东界的玉门军,也是两百余里。综上可知,曹氏归义军时期的玉门军位于唐玉门县西境,位置在肃州与瓜州的中间地带。是曹氏归义军最东面的军事重地,具有重要的军事地位。新城镇、雍归镇、玉门军,扼守敦煌东部边防。曹元忠时期,在瓜州东部更置新镇,即新乡镇与会稽镇。新乡、会稽镇名源于西晋。[注][唐]房玄龄等《晋书》卷40《地理志上》,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434页。新乡大至位于今甘肃玉门市昌马乡,[注]陈国灿《唐五代瓜沙归义军军镇的演变》,第627页。会稽位于今瓜州县城东18千米处的小宛破城。[注]李并成《归义军会稽镇考》,第223-228页。这样一来,敦煌就形成了“二州八镇”的格局。学者普遍认为,东部甘州回鹘等的威胁,是归义军镇制变化的原因,[注]新设置的会稽、新乡二镇位于瓜州东部地区,学界普遍认为是为了加强对甘州回鹘的防范,参见李并成《归义军会稽镇考》,第226-227页;荣新江《敦煌历史上的曹元忠时代》,《敦煌研究》2006年第6期,第94页;冯培红《敦煌的归义军时代》,第420页。笔者认为这只是其中一点。若深入考察当时的历史情况,可以发现瓜州军镇的增加与曹氏政权内部的“瓜、沙之争”密切相关,下面试做分析。
第一,曹氏归义军时期,军镇地位提高,镇使除军事事务外,还兼管地方政务。学者指出“沙州之敦煌县,瓜州之晋昌县……是附郭县,没有设置镇,而附郭县以外的县,一般都设置镇,以适应归义军政权与其它少数民族进行战争的实际情况。”[注]郑炳林《晚唐五代敦煌归义军行政区划制度研究(之二)》,《敦煌研究》2002年第3期,第72-73页。如果不考虑统属关系,曹氏归义军时期的“二州八镇”,实际上即指归义军治下的十个地方行政单位,那么“二州八镇”再加上最东面的“玉门军”,从地理上囊括了曹氏归义军的管辖范围。若从军政权力方面讲,曹氏归义军时期,敦煌地区呈现县镇合一的趋势,即归义军节度使府衙为最高级别军政机构,镇(县)为第二级军政机构,兼具行政、军事职能。经学者考证,寿昌、紫亭、常乐三镇为县镇并置,镇使同时兼任县令;[注]冯培红《归义军镇制考》,第138-144页。而在没有县级行政机构的军镇,镇使除负责军事事务以外,还负责行政事务,如S.374《宋至道二年(996)新乡副使王汉子、监使尉迟佛德等牒》中,镇使还负责粮草事务;P.2814V《悬泉镇使安进通状》中,安镇使除了汇报军情、进贡方物外,还请求缓收当地税收。可知曹氏归义军时期,负责军事事务的镇使,对行政事务也有管辖权力。
第二,军镇首领对沙州节度使府衙负责。虽然“八镇”中,属于沙州地界的只有寿昌、紫亭二镇,但诸镇使直接对沙州归义军节度使府衙负责。P.2814V《悬泉镇使安进通状》云:“星夜便令申报上州,兼当日差人走报常乐、瓜州两镇……此时皆仗令公神谋……擒捉枭首,部领送上府衙。”[注]上海古籍出版社、法国国家图书馆编《法藏敦煌西域文献》第18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354-355页。这是悬泉镇使安进通给曹议金所上状文文样,表明悬泉镇虽然在地里区划上属于瓜州,但是镇使直接对沙州归义军节度使府衙负责;文书中提到“常乐、瓜州两镇”,说明瓜州虽设置刺史,但是其地位和一般军镇相同,瓜州刺史仅掌控晋昌县的军政事务。又S.5606《书手厶乙抄录会稽镇状稿样式》云:“副使厶甲、百姓等状上阿郎衙。[注]阿郎,为曹氏归义军节度使的称呼,S.528V《某年月日三界寺僧智德状稿》有“伏乞令公阿郎念见口承边镇百姓些些”等语,“令公阿郎”即为曹氏归义军时期某节度使,参见郝春文《唐后期五代宋初敦煌僧人的税役负担》,《敦煌学辑刊》1998年第2期,第3页。又某月镇使李厶甲奉帖上州去后……书手厶乙。右奉差会稽抄录。来时蒙阿郎处分,赐限居守一年。今则时过,望替,未得指挥。”[注]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等编《英藏敦煌文献(汉文佛经以外部份)》第8卷,四川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140页。可知,不仅镇使直接向沙州节度使府衙负责,连军镇的抄录官员都直接由节度使任免。归义军节度使府衙位于沙州,因此敦煌文书还称沙州为“上州”。[注]前引文献P.2943、P.2814V、S.5606都称沙州为“上州”。军镇不论在地理位置上属于沙州还是瓜州,都直接对归义军节度使府衙负责。
通过以上分析可知,曹氏归义军时期,军镇作为地方基层军政机构,直接受归义军节度使管辖,这种军政合一的统治方式与敦煌“四面六蕃围”的历史背景有关。但是,当来自于外部的军事压力减小的时候,这种军政合一的体制会导致军镇实力的过度发展,随着沙州节度使府衙控制力的下降,军镇便会呈现独立倾向,反而成为节度使的威胁。
第三,曹元忠时期,瓜州刺史曹延恭不断干预地方军政,与此同时,沙州府衙试图限制曹延恭的势力。
前文已经论述,曹延恭于公元962年被册封瓜州防御使,羽701《防御使残稿》保存有瓜州防御使曹延恭的相关记载:
防御使帖,瓜州衙推翟永吉等,右奉处分今发遣文字新乡。防御使帖,瓜州。[注][日]财团法人武田科学振兴财团杏雨书屋编集《敦煌秘笈(影片册)》第9册,大阪:财团法人武田科学振兴财团,2013年,第103页。
这是曹延恭以“瓜州防御使”身份所发帖子的残稿,年代在公元962年后,内容与新乡镇事务有关,该文书明确显示了曹延恭在瓜州的权力。在此之前,曹延恭也试图干预地方军镇的事务,P.3727《罗员定上军事都知曹都头状》记载:
问违眷私,未经旬朔,听咏之诚,莫离卑抱。仲冬严寒,伏惟军事都知曹都头尊体起居万福。即日员定蒙恩,不审近日清阳何似。伏惟顺时精加调护,是所望也。善守刺史治务,百姓谨奉状起居。不宣。谨状。十一月日内亲从都头知常乐县令罗员定状上。[注]上海古籍出版社、法国国家图书馆编《法藏敦煌西域文献》第27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144页。
该文书的年代约在955,因为该文书之后就抄写有有乙卯年(955)文书。文中曹都头即瓜州刺史曹延恭,此时曹延恭尚未被册封为“瓜州团练使”,因此被称为“都头”“刺史”。该文书内容是常乐县令罗员定上状问候瓜州刺史曹延恭,其中提到“问违眷私,未经旬朔,听咏之诚,莫离卑抱”,可知在此通书信之前,曹延恭和罗员定之间曾有过书信往来;又据“善守刺史治务”一句,言辞是在敦促曹延恭处理好本职事务。其中原委难以确知,但是可以证明曹延恭试图干预瓜州晋昌郡以外的事务。
曹延恭任职瓜州期间,瓜州派系势力显著提升。在罗员定之后,常乐县令由慕容家族成员慕容长政担任;[注]敦煌研究院编《敦煌莫高窟供养人题记》,第93页。同时,敦煌玉门军使一职也是由慕容家族成员担任。[注]敦煌研究院编《敦煌莫高窟供养人题记》,第110页。“玉门军使”一职对敦煌政权十分重要,曹议金时期,其兄长曹仁裕一直担任玉门军使,参见S.11343文书。曹元忠去世前夕,瓜州衙推氾愿长等率众向沙州节度使府衙申诉,可知氾氏家族成员在瓜州得到重用,P.4638V《丙申年(936)马军武达儿状》即武达儿状告瓜州氾都知私吞马、羊的记载,[注]上海古籍出版社、法国国家图书馆编《法藏敦煌西域文献》第32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234页。瓜州氾氏家族势力不可小觑。曹延恭的儿子曹宗寿正是与氾氏家族联姻,[注][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52“真宗咸平五年(1002)”条,第1147页。并且利用瓜州势力发动政变。
与此同时,曹元忠、曹延禄父子二人任归义军节度使期间也在限制瓜州派系势力。曹元忠时期增设会稽、新乡二镇,其目的不是防范甘州回鹘的西进,而是为了增强对瓜州军政的控制。曹元忠时期,虽有小股回鹘的侵扰,但敦煌与甘州之间未发生过战争,随着党项的崛起,甘州回鹘的战略重心向东转移。[注]杨富学《甘州回鹘史》,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年,第184、205-206页。新乡镇设立时,节度使府衙发布榜文称“因为吐蕃吞侵,便多投□废。伏自大王治世,方便再置安城。”[注]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等编《英藏敦煌文献(汉文佛经以外部份)》第12卷,第145-146页。也可证明新乡镇设立时,敦煌的外患有所减轻。反观曹氏归义军政权内部,瓜沙二州之间矛盾愈发激化,曹元忠在瓜州设置会稽、新乡二镇设置,是为了限制瓜州派系曹延恭的势力。会稽、新乡镇设置以后,地位在旧有军镇之上,P.3727文书提到,公元955年数骑入侵“会稽、新乡、雍归、新城”,[注]上海古籍出版社、法国国家图书馆编《法藏敦煌西域文献》第27册,第145页。从几个军镇的排列顺序看,肯定不是按照敌骑入侵的先后顺序排列,而是根据军镇地位的重要性。如此可知,新设立的“会稽、新乡二镇”,[注]会稽、新乡两镇的设立时间在952年,冯培红《敦煌的归义军时代》,第420页。在重要性上已经超过“雍归、新城二镇”,成为曹元忠掌控瓜州军政的重要布局。S.347《新乡副使王汉子、监使尉迟佛德牒》中记载到“司徒娘子”、雍归镇“何都头”[注]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等编《英藏敦煌文献(汉文佛经以外部份)》第1卷,第163页。支援新乡镇粮麦的记载,陈国灿认为这是因为新乡镇的军事任务繁重,兵马多,[注]陈国灿《唐五代瓜沙归义军军镇的演变》,第636页。显示出新设军镇的重要性。除了设置新镇以外,曹元忠、曹延禄还任命亲信人员去瓜州地区军镇任职。会稽镇设立以后,罗祐通曾担任会稽镇使,[注]P.4046文书记载:“施主会稽镇遏使罗祐通一心供养”,己卯年(979)文书P.3721中亦记载罗祐通。根据敦煌文书记载,罗祐通属于是沙州地区大族,[注]S.3540《(970年)宕泉修窟盟约凭》中还有都头罗祐员、罗祐清的记载,宕泉位于沙州地区,S.5448《敦煌录一本》:“州南有莫高窟……其东即三危山,西即鸣沙山,中有南流水,名之宕泉”。且曹元忠与罗家联姻,[注]P.2726《比丘法坚发愿文》有曹元忠夫人“罗家夫人、达家夫人”的记载。可知罗祐通是曹元忠的亲信。此外,与曹元忠关系密切的翟氏家族,除了在沙州地区担任要职之外,[注]P.3396V《沙州诸渠诸人瓜园籍》:“翟镇使愿德大哥瓜园”。也在瓜州地区任职。曹延恭任时期,有翟永吉担任瓜州衙推(羽701),翟永吉后被氾愿长取代(P.2943)。曹延禄任节度使时期,P.2916《癸巳年(993)十一月十二日张马步女师迁化纳赠历》中有“司徒”“翟衙推”“罗镇使”等人,排在最前面的“司徒”应是瓜州司徒曹延瑞,[注]瓜州文书指称最高上司时,往往是瓜州首脑,参见荣新江《归义军史研究——唐宋时代敦煌历史考索》,第128页。罗镇使即会稽镇使罗祐通,那么翟衙推也应在瓜州任职,可知氾愿长又被翟氏家族成员取代了。
曹元忠、曹延禄时期,设置会稽、新乡二镇,将长女“延鼐”嫁给慕容家族,以及派遣亲信官员去瓜州地区任职等,都是沙州府衙限制瓜州势力的手段。然而经过曹延恭、曹宗寿的长期经营,在慕容氏、氾氏等瓜州大族的支持下,瓜州势力已经难以遏制。瓜、沙矛盾愈演愈烈,最终曹宗寿发动政变推翻曹延禄、曹延瑞的统治。
四、结语
研究表明,虽然曹氏归义军政权维持了敦煌100多年的稳定局面,但政权内部始终存在瓜州、沙州之间的矛盾,即以地理因素、亲缘关系为基础,围绕政治权利进行的争夺,中原王朝“瓜、沙分制”的统治策略给“瓜、沙之争”制造了条件。曹议金时期,慕容归盈在瓜州的势力强大,曹氏家族未能真正意义上实现对瓜州的完全控制,但此时敦煌内部还存在着甘州回鹘派系与曹元德派系围绕节度使位继承权的争夺,[注]曹议金去世后,敦煌政权内部局势并不稳定,参见郑炳林、杜海《曹议金节度使位继承权之争——以“国太夫人”“尚书”称号为中心》,第1-12页。外部与甘州回鹘发生了大规模的战争,[注]荣新江《归义军史研究——唐宋时代敦煌历史考索》,第309-327页。因此沙州、瓜州之间是相互依存的关系,沙州与瓜州的矛盾尚未显现。公元940年慕容归盈去世以后,曹元深随即任命曹元忠为瓜州刺史,曹氏家族名义上收回了瓜州统治权。曹元忠执掌归义军政权以后,曹延恭出任瓜州刺史。曹延恭与慕容氏的结亲,为其控制瓜州军政提供了便利条件,曹延恭成为执掌瓜州的实力派人物。归义军节度使府衙设在沙州地区,沙州被称为“上州”。瓜州虽处于从属地位,但实际上瓜州地区具有很强的独立性。且中原王朝单独册封瓜州刺史,甚至对瓜、沙长官“各铸印以赐之”,使得沙州节度使府衙难以完全掌控瓜州军政。
“瓜、沙之争”导致了曹氏归义军的衰落。自曹元忠时期,敦煌与甘州之间再未发生过大的战争,敦煌政权的衰落不是因为外患而是因为内忧,随着曹氏家族内部矛盾的显现,敦煌地区大族也随之分成两个阵营。比如在敦煌文献中,几乎看不到翟氏家族与慕容氏、氾氏家族的联姻,翟氏家族与曹元忠、曹延禄父子关系紧密,而慕容氏、氾氏家族与瓜州派系的关系紧密。另外,内部局势的不稳,也使得敦煌政权逐渐被其周围的回鹘等少数民族势力不断蚕食,S.4362《宋富真家书》载:“司徒、使君、都衙恣说发遣走马使来者,便是好也,走马人不来者,便是做贼”,[注]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等编《英藏敦煌文献(汉文佛经以外部份)》第6卷,第45页。这是在归义军政权中担任都头的宋富真写给其兄宋富忪的书状稿,宋富忪是肃州都头,二人互通军政消息,可见敦煌官员与周边政权官员之间是有来往的。曹宗寿发动政变时除了获得氾氏、慕容氏家族等瓜州势力的支持,也可能联合了敦煌周边政权的力量。总之,敦煌地区政治形势的变化,一方面反映了唐朝灭亡以后,敦煌地区中原王朝影响力的减弱;同时反映出西北地区民族融合的趋势,即这一时期西北地区诸民族之间的矛盾逐渐减弱,各个政权、势力的争夺,已经成为各种政治集团的争夺,西北地区逐渐形成胡汉文化融合共存的格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