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丝绸之路上那些不曾远去的帆影
2018-11-01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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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古人为江所阻,望洋兴叹时,如何渡江过海便成了他们对未知世界的强烈企盼。于是,捆竹为筏,凿木成舟,剡木为楫,从此舟楫为马,江海可渡,人类的生活半径便不断扩大,人类的文明足迹也因此涉及蛮荒之地。
从独木舟、竹排筏,到江河舟楫、远洋海船,人类文明史一直被刷新、改写。可以说,从舟船的演化中,我们可以看出人类进步的轨迹。
泉州的海船,正是海上丝绸之路的见证,它们犹如浮动的桥,维系着贸易的往来,承载着时光流淌的印记,把我们送到历史的彼岸,一窥往昔的时光……
“刺桐城”:全国造船中心
从隋唐开始,泉州造船业随着海上贸易的拓展而兴起,并迅速成为中国重要的造船基地。唐时,泉州港已是南海诸国蕃舶常泊的港口,与广州、扬州、交州并列为当时的四大对外贸易港口。五代时,泉州刺吏王延彬有这样一段话:“凡三十年,仍岁丰稔,每发蛮舶,无失坠者,人因谓之招宝侍郎。”泉州港的开创者留从效(906~962年)治理泉州时,“陶瓷铜铁,远泛于番国,取金贝而返,民甚称便。”看来在那个时候,泉州人就懂得船发番国,兴贩西洋,以取金贝了。
海外交通的发展,促进了泉州城的发展。王延彬、留从效、陈洪进三人在任内都主持扩建泉州城,把唐代原来周长仅三里的泉州城,扩展到周长二三十里,城门也从四道增至七道。当时,留从效还环城遍植刺桐树,从此让泉州伴随着那艳丽的刺桐花红而闻名遐迩,被阿拉伯等远方来客称为“刺桐城”。
宋代诗人谢履有诗云:“州南有海浩无穷,每岁造舟通异域”,以诗歌形式吟诵了泉州那段造船通洋的历史。同时代的吕颐浩也有过这样一段文字记载:“南方木性与水相宜,故海舟以福建为上,广东船次之,温、明船又次之”,说明泉州的造船业在中国已居首要地位。到了元代,泉州刺桐港已跃升为“东方第一大港”,泉州成为全国造船中心也就顺理成章了。
左右页图:步入泉州,满眼都是出砖入石、飞檐翘角的闽南古厝、佛寺、庙宇和祠堂,线条优美的燕尾脊振翅欲飞,色彩鲜丽的红砖红墙,在春日火红的刺桐花之掩映下,焕发出勃勃生机,让人不禁赞叹泉州真是一座美丽的“红城”。图为泉州中山路和西街附近。
宋元时期,泉州有许多造船厂和修理船舶的船坞,主要分布在滨海地区,在造船工艺上也属世界一流,海船大量采用了钉榫接合技术,造船工也懂得了水密隔舱技术,使当时泉州制造的海船具有船身巨大、结构坚固、载重量大、抗风力强等特点。对此,有人这样描述泉州海域上的乌船:“船头尾尖高,当中平阔,冲波逐浪,都无畏惧。”这些船只,从泉州港载着丝绸、陶瓷器、铜铁器、泉缎等大宗商品出海,进行远洋贸易;返航时,又载着珍珠、象牙、犀角、乳香、吉贝布、贝纱等奇珍异货输入回国。当时,泉州的人口超过20万,城墙长度达30里,晋江江面和港内停靠的船只超过1万艘,商业高度发达,当地居民中还有大量的外籍侨民,包括阿拉伯人、波斯人、欧洲基督徒、犹太人、印度人、非洲人等等,城内使用的语言达到数十种,呈现出“市井十洲人”“涨海声中万国商”的繁荣景象。
根据史书记载,在元朝至元十六年(1279年)二月,元世祖“以征日本,敕泉州、扬州、湖南、赣州四省造船六百艘”,其中泉州领造200艘。第二年,他又命泉州、扬州、隆兴(南昌)等地“造船三千艘,敕耽罗发木材给之”。至元二十六年(1289年),泉州所统的海船达1500艘。至元二十八年(1291年)春,马可·波罗奉命护送蒙古公主远嫁,经由泉州后渚港出海,他在《马可·波罗游记》中曾说,当时大汗又下令准备了十四艘船,每船有四桅杆,能扬九帆。这种木壳海船,即便以今日的眼光来看,也仍然具有高端大气上档次的气势。
郑和乘坐泉州福船下西洋
公元1417年,郑和第五次下西洋,他带领两万多人、两百多艘福船组成浩浩荡荡的船队,从泉州湾扬帆起航。郑和船队中的宝船、马船、粮船、坐船和战船大部分就是泉州制造的福船。福船是一种流行于福建、浙江一带的尖底船,是中国“四大古船”之一。由于福船首部尖、尾部宽、两头上翘、首尾高昂,且船体大、吃水深、操纵性好,因而可作远洋运输船。另据史料记载,郑和乘坐的宝船长四十四丈、宽十八丈、可承载七千吨,史称“九桅十二帆”,或许是当时世界上最豪华的船队。上述史料虽然比较枯燥,但从数字去猜想,我们的脑海中仍可浮现泉州湾那“梯航万国”的东方第一大港的风采。
明初,惯于骑马打天下的朱元璋面对浩瀚无边的大海,莫名其妙地产生了“畏海”情绪,于是屡屡颁布“片板不得下海”“寸货不得入番”的禁海令,导致泉州的“海上丝绸之路”开始走向末路。明成化十年(1475年),朝廷又取消了泉州市舶司,繁华400多年的刺桐港就这样渐渐归于沉寂。然而,从古至今,闽南人就有爱拼敢赢的天性,他们临汪洋而不惧,搏风浪而前行,船就是他们驰骋海疆、打拼天下的骏马。因此,即使官方实行了海禁,闽南一带的私商却禁而不止,民间海船仍不绝于大海。
到了明末清初,闽南人叱咤风云、闯荡海疆,其亦盗亦商的海上贸易网络遍布东南沿海地区,并一度掌握了东海至南海的制海权。与此同时,泉州刺桐港南端拐角处的安平港趁机发展起来,成为中国漫长海岸线上一个繁忙的出海口,这其实就是泉州海上丝绸之路起点的一次延伸。有些学者认为,安平港的繁荣程度甚至不亚于宋元时期的刺桐港!
左右页图:左图分别为郑和像、郑和宝船模型和泉州福船模型。右图为德济门遗址,建于南宋绍定三年(1230 年),历史上是泉州古城的南城门,船舶来货和外销产品大多通过这里进出泉州城。
安平港的繁荣是泉州海外贸易由官而私,由进而出的转折点,位于石井出海口往西10公里处的安海古镇。安海距郡偏远,扬帆即通海,安平商人极尽海上贸易之能事。明代泉州人何乔远曾这样评价道:“徽州以一郡,安平以一镇,其贾行遍天下者,安平人却与徽州人相类。”当时,郑芝龙的海上武装走私集团以石井澳为据点,建立造船坊,营造军商两用船,起初船只仅数十艘,至天启六年(1626年)已有120艘,崇祯年间(1628~1644年)竟达千艘,私商倚其护航,成为纵横东南的海上霸主。
清雍正七年(1729年),清政府又在泉州设立造船厂,修造水师战船。当时,造船厂遍布晋江至惠安沿海一带,如丰泽的后山、后渚、法石和城南的车桥、新街,晋江的石湖、东石、祥芝井仔山、永宁梅林澳,惠安的崇武、白奇等地。可以说,闽南人主导了中国海外贸易近四百年的历史,他们所打造的海船也一直驰骋在广袤的碧波浪涛之上,数百年来生生不息……
左右页图:后渚港出土的宋代古船位于泉州湾古船陈列馆内,出土文物还包括铁斧、磁灶窑的外销瓷器等。
后渚沉船:“中国自然科学史上最重要的发现之一”
在晋江两岸,在泉州古城,有关海上丝绸之路的古迹星罗棋布,但不费一番探寻,人们很难知晓过去的辉煌,而关于海上丝绸之路的传说,或许因时间遥远而显得有些虚幻。如果说人是渔船上的主角,那么船应是丝路上的主角。然而,丝路上的船早已随着时间的流逝而一去不复返了,它们或解体在汪洋大海中,或湮没于时间的淤泥里,甚至因残破得难以修复,最终成了炉灶内的柴火。因此,当我走进泉州开元寺内的泉州湾古船陈列馆,独自面对着那艘出土于1974年的宋代沉船时,我不禁心潮澎湃——是的,这艘古船以实物的形式,让我触摸到了泉州刺桐港的那些与大海相关的往事。
这艘宋代古船是在泉州湾后渚港的滩涂中发现的,其挖掘过程颇具戏剧性。1973年,时任厦门大学历史系教授的泉州人庄为玑和福建省博物馆考古队员到刺桐古港考古,无意中听到一件“怪事”,说是有渔民在后渚港边的滩涂底下挖出大量的“木柴”,这些木柴状似船板,渔民原本想把这些木头劈开当柴烧,但由于在海中浸泡太久,木柴久烧不着火。听到此事,庄为玑灵光一闪:这莫非是古代沉船?于是,他立即赶到现场实地考察,很快就确认这是一艘古船的残骸!
经考古挖掘,出土的古船只剩底舱部分,占原船的三分之一,船楼及桅樯部分已坠入大海,或被人挖走。据测量,古船残长24.20米,宽9.15米,是一艘方艄、高尾、尖底的福船类型的海船。考古专家还在船上发现了香料、药物、胡椒和铜镜等珍贵文物,便推断出这艘古船应为从东南亚返航的泉州商船。在船的主龙骨与尾龙骨、主龙骨与艏柱的榫合处,专家还发现了由七个小圆孔排列而成的“北斗七星”的形状,孔中各放铜、铁钱一枚,下部一圆孔最大,形如满月,内放铜镜一面,象征“七星伴月”。这些圆孔有个名字,叫 “保寿孔”,那是闽南造船的习俗,意在“纳福辟邪”。不仅如此,专家还在船尾舱发现了一把竹尺,即所谓的“量天尺”,主要是用来测定恒星的出水高度,以此判定海舶所处的纬度方位,这说明“牵星术”已在当时航海中普遍运用了。此外,古船有13个舱,各舱中间有隔板,与船壳用扁铁和勾钉接合,这不仅增加了船舶整体的横向强度,还兼具隔水的作用,因此又被称作“水密隔舱”,是中国造船技术上的重大发明。
左右页图:图为泉州海外交通史博物馆收藏的(元代)基督教尖拱形四翼天使石墓碑、(明代)德化窑白瓷观音坐像。宋元时期,从泉州港出口的货品中就不乏被誉为“中国白”的德化白瓷,甚至连马可·波罗都将一件德化窑生产的青白釉四系罐带回了家乡威尼斯,现收藏于圣马可大教堂。
考古人员还在淤泥中清理出96件木牌签,上面注明了每件货物的出处与去处,由此推测,此船可能属管理宋宗室的南外宗正司所有。接着,他们又清理出铜钱504枚,这些铜钱最晚的为宋度宗咸淳七年(1271年)所铸,因此古船沉没的时间应在景炎二年(1274年)左右,是一条名副其实的宋代古沉船。有趣的是,在船舱中还出土了木制象棋子共20枚,上书“将”“士”“象”“车”“马”“炮”“兵”等名目。刚出土时,象棋子上的墨色仍清晰可见,可出土不久便在空气中氧化而模糊了。我想,在漫长的海路颠簸中,这些棋子曾帮助船员们消磨过多少时光,又给船员们带来了多少欢愉!
后渚港的宋末沉船,以其优美的造型和坚固的结构,代表了当时世界最先进的造船技术,并以实物证明了宋代以泉州为代表的中国造船和航海技术属于世界先进水平。在上世纪70年代,那是各类讯息都相对闭塞的岁月,但这仅存的残船仍在国内外引起了轰动。1984年,英国学者李约瑟博士在参观了这艘古船后,称其为“中国自然科学史上最重要的发现之一”。此后,当古船的复原模型在美国展出时,美国《芝加哥论坛报》等媒体争相报道,称古船证明了“中国人对世界发展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法石古船:无独有偶的南宋古沉船
一座城市发现一条宋代古船就足以震惊世界了,而在泉州,还不只发现一条古船!就在后渚港挖掘出宋代古船的第三年,也就是1976年,人们又在距离后渚港不远的文兴古渡附近的法石村发现了另一条古船。
如今,这条古船仍深埋于文兴宫前的旷地上。当时,当地居民在挖水井时,陆续挖出了不少类似船板的松木,这让他们联想到两年前出土的后渚古沉船,从而再度引起考古界的极大关注。1981年春,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派员前来实地考察,并决定联合试掘。很快,人们就清理出古船后部的四个舱位,出土了一些船舶构件和古代遗物,其中包括一些碎瓷器。但是,由于船体的中部、前部的上方压着一幢现代建筑,挖掘工作受阻,最终半途而废,古船至今仍埋在地下。
专家认为,这条古船为龙骨的尖底船,保留了三道水密舱隔舱板的残段,而清理出的少量陶瓷片和瓦片,据推测是南宋时期比较典型的泉州瓷器,说明这是一艘南宋时沉没的古船。
法石村枕山面江,是后渚港通往泉州城的必经之地,自古就是一处天然的通商良港。1959年,村民们在距法石不远的乌墨山沃挖水渠时,也曾挖出一些船板和缆绳,因而考古学家推断,法石早年可能是船只停泊避风或进行修造的场所。法石古船是继泉州湾后渚海船出土后发现的又一艘宋代海船,它的发现和试掘,为研究南宋时泉州海外交通史、造船史、航海史及泉州湾地理变迁等情况提供宝贵的实物资料。
如今想来,泉州湾挖掘出的宋代沉船,究竟是幸还是不幸?我竟一时说不清。这艘宋船或许在远涉重洋,即将满载而归时,就在家门口触礁沉没?抑或是正扬帆起航,尚未出泉州湾时就遇风而沉,遭遇了“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悲剧?这在当时应该是非常不幸的。
然而,这又何尝不是不幸中的万幸呢?要知道,这艘宋船的沉没,刹那间就封存了当年那些与大海相关的信息,而当所有的船只早已随着岁月的流逝而烟消云散之际,这条沉船则成了古船博物馆的镇馆之宝,留待后人去剖析、解读,成了一艘不死的古船。沉船侧畔千帆过,而千帆过尽之处,沉船仍在守望着一段历史。在未来,它将继续承载海洋文化的印记,永久地航行在历史的长河中,继续向人们诉说着泉州的老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