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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不掉父亲临终前说的那句话

2018-10-31尤屹峰

西部散文选刊 2018年10期
关键词:堡子老生茶叶

尤屹峰

“我……我……还没喝上我……我老生胎的茶叶呢,我要等着喝上我……我老生胎的茶叶……才……才走呢……”父亲去世前说的最后一句话,一直回响在我的耳畔,铭刻在我的心里。

1979年的农历二月二十六日,处在弥留之际的父亲,不时呼喊我的乳名。大概是下午学生放学时刻,我骑着借同学的自行车从县城走了80多里路赶回家中。哥哥们看见我从大门口推车进来,惊异地说:“这老人家心里惦记着他的老生胎,刚在口里还念叨着名字,人就真的来了。”我撑好车子,来不及擦汗就奔到上房,看见父亲的脸蜡黄蜡黄得没有一点血色,嘴大张着,出气很是吃力。我跪到炕跟前,双手握住父亲那瘦得皮包骨头的冰凉的手,把嘴靠近父亲的耳朵轻声呼唤:“大,大,您睁开眼睛看看,您的老生胎儿子回来了。”父亲听见我的声音,慢慢睁开眼睛,四处找寻着。我赶紧把脸凑到父亲眼前,说:“大,大,您认得我吗?我就是您的老生胎儿子,您还能认得我吗?”父亲把目光慢慢地转向我,直直地看着我,嘴皮微微颤抖着,颤抖了好一阵,才一边吃力地点头一边慢慢地说:“认……认得,你……你就是……我的天才(我的乳名,可能是添财)……你……不在县上念书,跑……跑……回来做啥?”父亲深陷的眼窝里渗出了小豌豆大的两粒泪滴,混浊的目光已没有了光亮,慢慢罩上了一层厚重的灰雾。父亲试着把嘴用力地张大,很是吃力,让人看着急得难受。“大,您还有什么话要说就说吧,我听着呢。”我的眼泪不由地上串地滚落……

“我……我……还没喝上我……我老生胎的茶叶呢,我要等着喝上我……我老生胎的茶叶……才……才走呢……”父親断断续续、有气无力地说着,声音越来越小,蓄在深深的眼窝里的泪滴滚下了面颊,额头一层黄雾幔了下来。

看见父亲不行了,我大声哭喊:“大,你不能走,你还没喝上我称的茶叶呢,我再有两个多月就毕业成公家人,可以挣钱给您称茶叶了。”我使劲地摇着父亲的手,声嘶力竭地哭喊着。然而,黄雾已经盖住了父亲的面颊,父亲的手越来越冰凉。父亲不等他的小儿子称茶叶喝,就那么无奈地遗憾地走了。哥哥们看见父亲已经咽了气,一边说:“碎兄弟,大已经走了,快起来,再不要摇大的胳膊了,小心把眼泪掉在大的脸上对亡人不好,再别哭了”,一边使劲往起拉我,哭声吼成一片……

头天夜里,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中我拉着四哥六岁多的大儿子我的侄子平安的小手在一座大堡子墙头上奔跑,跑了一会,我就抓着他的小手从堡子墙上跳到瓦房上。明明瓦房是新的,可不知什么原因,我们的身子刚落到房面上,房子突然变得破旧不堪,一下就塌下去了,把我和侄子都陷了进去。我被吓得从睡梦中惊醒,心嗵嗵嗵跳得很厉害,再也睡不着了。民间有一种说法,梦见房塌、窑塌、墙塌或者大牙掉了之类的睡梦,就有亲人将离世的说法。父亲在去年前半年就生过一次大病,三四个月不见好,也已十多天没排便了,家人都以为父亲的大限已到,早做好了思想准备。一天,父亲忽然说想喝点化心梨儿水,二哥赶紧上街打问着买了几棵冰冻着的化心梨儿,拿回家父亲连冰舔着吮着吃了,没想到半夜时分父亲说想排便,大哥二哥帮扶着把父亲抱起来,把尿盆放到父亲屁股下,父亲吃力地拉了半天,拉出来羊粪蛋大小几疙瘩黑黑的干屎。父亲躺下,呼吸明显感觉平稳多了,一会儿就沉沉地睡去,一夜再没醒来过。第二天早晨,我们都还睡着,父亲已经醒来,说:“我怕死不了了,怎么想吃东西了。”母亲赶紧起来,烧了一些面糊糊,因为父亲好几天没进饭食了,怕硬点的饭吃了胃里承受不了。母亲给父亲喂着吃了大半碗,父亲说:“今儿这饭咋香得很,我还没吃够。”母亲怕父亲吃多,又舀了少半碗喂着吃了。从父亲的眼神可以看出,他还想吃,但我们都知道再不能给他吃了,就安慰父亲,现吃这些,缓一缓,想吃了再吃。快到中午时节,父亲说想坐起来,哥哥们把父亲抱着坐起,挪到炕后边,用被子枕头围靠在墙上。父亲长出了一口气,看着外边,说:“这花花世界难离么!”脸色慢慢显出了红润。中午,母亲给父亲做了薄薄的浆水面片,父亲吃了一大碗。从此,父亲一天比一天好起来。过了几天,父亲竟然能自己起床下地在院子里、门摊上转着走动了。母亲说:“你大这是让内火烧的,喝了些化心梨水,把火卸了,病就好了。我们咋都没想到这一点唦。”后来,父亲的身体渐渐好起来,吃饭也都正常了,也可以在庄子周围活动,甚至能在地里拔草了,看起来完全成了无病的人。

不知怎的,到去年年底,父亲没病没灾的,就是感觉没有一点力气,躺在床上起不来了。家人还以为又有火了,给吃了几次化心梨儿,没有一点效果;找了几个大夫看,都说不出有什么病,只让好好养着。可这一躺下,父亲就再也没起来过。我昨晚做了那个梦,很是心急,上完早晨的课,就到班主任老师跟前请了假,借了同学的自行车,骑上拼命往回赶。没想到还真赶上见父亲最后一面。这或许就是心理学上所讲的心理感应吧!

虽然见了父亲最后一面,但父亲留在世上的最后的话里所表达出的未了的心事,却成了我终生的遗憾,成了打在我心里的永远解不开的结。

父母一生养育了七个儿女。父母唯一的女儿、我身上边的姐姐没有存活下来,因此,父母一生艰辛地拉扯大了我们六个“秃骨碌疙瘩”。而在我们弟兄六人中,我最小,是父母的老生胎。“天下的老,偏的小”,并不是父母有意偏我供我读书,要把我培养成的人,但我确实是弟兄六人中唯一一个跳出农门吃上公家饭人。父亲指望喝上吃公家饭的小儿子的茶,那是再普通不过的一种心理。是时运不济还是父亲没有这个福分,喝他小儿子的茶竟成了他的奢望,就在我即将成为公家人吃上真正的公家饭的时刻,他老人家却没有等住,就那样带着终生的遗憾,很不情愿地急急走了,走得是那样的永不回头,让我们再也找不到他的身影,只能看得见存放他尸骨的隆起的土包。。

父亲一生喝茶,从我会记事,就记得父亲是每天至少喝一次茶,特别辛苦时候,一般一天喝三顿。父亲还能干活时候,每天大约鸡叫两三遍时分,我们都还在正香甜的睡梦中,他就起来劈柴生炉子。特别困难时候,没有喝茶柴火,常常烟熏火燎好长时间,父亲也没熬开一盅茶,气得他不是摔了盅子就是扔了炉子,发誓再不喝茶了,可到中午回来,又渴得想办法生火喝茶。可以说,与其说喝茶成了父亲的一种生活习惯,倒不如说喝茶已经成了父亲每天生活和生命的一部分,因为如果不喝茶,这一天他就根本无力气干活。早晨起来,哪怕没有一口渗茶馍馍,空着肚子喝几盅早茶,这一大早晨的农活如耕地、拔粮食、放羊之类才能干下来。即使喝了早茶,一早晨苦下来,已经累得精疲力竭,进大门连腿子也跷不进门槛。回家把农具放下的第一件事就是赶快生炉子熬茶。熬上浓浓的酽酽的一盅茶,吱溜一声下肚,浑身的乏气似乎已消退了一半。

父亲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喝茶我不得而知,但从父亲讲述的他的经历可以大致推知,至少从他打堡子当起工头的那天起,他就开始学着喝茶了。父亲说,他十二岁就开始打堡子了。我推测父亲这里说的十二岁打堡子,应该还不是他当工头真正拴葽架椽的年龄,而是他跟着大人开始背土的年龄或者拜师学艺,开始提杵子学打堡子的年龄。应该说这时候他还没开始喝茶,因为他还没有喝茶的条件:一是他没有喝茶的经济保障,二是他没有喝茶的资历和身份。在过去的民间,喝茶一般与年龄有关系但关系不是很大。在自己家里,喝茶的不是长辈就是家里的掌柜的。即使掌柜的虽然有能喝起茶的条件即掌握着能称来茶的经济权利,但家里有老人主要是父亲在,儿子就很难独自喝茶,除非老人即父亲喝完让你喝你才可以喝,通常是不喝的,因为家里不能置两套茶炉。这或许与家里没有供几个人喝茶的闲钱有关,可能也有传统伦理家风的原因。如果在干活工地,即使是你有手艺,如果不是工头之类的负责人,或有独当一面,能单独从艺的技艺,你还是很少有喝茶的机会,因为你没有喝茶的时间和条件。如果你有受人尊重的过人本事,被人称作师傅,比如你是毡匠、皮匠、木匠、窑匠亦或是篾匠、箍匠等,只要你有独特的手艺,别人需要你,把你请到家里去,不管你年龄大小,都会给你生炉子炖茶。

父亲大概在十八岁之前就已经成为打堡子的工头,开始独立揽活拴葽架椽打堡子,一二百人由他一个年轻人指挥,没有过人的技艺和高超的组织能力,在那个靠实力和拳头吃饭的年代,是很难服众和立足的。大概那个时候父亲就开始喝茶了。那时他是作为师傅被人尊抬着给予茶喝的,他也是为了提神增加力量和解乏消除疲劳喝的。也许从那时起,喝茶就成了父亲的一种生活习惯或特有方式:在上工前喝茶,是为了提神增加力气;在收工后喝是为了解乏消除疲劳;在下雨不能上工干活时喝,是为了消磨时间;在过年等节儿节令时喝,是为了节日庆贺和放松心情。那时候,父亲正年轻力壮,是家中的顶梁柱、掌柜的,家中维持生计的一切经济来源和开支全靠他来挣来安排,喝的茶叶自然都是他自己买的。茶叶的好坏全因家庭吃用情况而定,吃用宽展就买些好茶喝,不宽展就买便宜的劣质茶喝。

自从我大嫂娶进了门生了孩子,父亲为了保持家庭的和睦,就把掌柜的卸给我大哥,除偶尔他用私房钱称茶叶之外,一年四季喝的茶大多就由大哥来称,当然这时大哥在父亲喝完茶后也开始喝茶了。大哥1964年分家之后,二哥在公社养猪场当临时工,1967年三哥到银川当兵,四哥患者严重的心脏病,家中的掌柜的父亲就让二哥来当,他喝的茶大多由二哥来称,偶尔三哥从银川寄回一斤半斤。二哥分家之后,父亲已经年老,直到父亲去世,四哥一直主持家里的一切事务,父亲的茶叶自然由四哥来称(三哥当兵回来娶亲就分开过)。

在我小时候,看到父亲买的最多的是大约一尺来长,六寸宽,一寸多厚的大砖块茶,一块有三四斤重,基本喝一年,至少喝大半年。砖块颜色有暗黄、土黑、墨绿等多种,价钱高低也略有不同,味道自然各有不同,而质量以墨绿最好,味道也最醇香,但好像墨绿砖茶一年之中供销社很难调来一两次。为了换换味道,父亲也偶尔称一两半两细茶或者沫子茶(因烧开全是沫子而得名)。后来慢慢有了甘南货郎或者茶叶专销人的甘南大葉小叶茶,一斤一角几分到几毛不等,大约一斤四五角的已经是很好的茶了,熬罐罐茶很背罐罐。进入七十年代,砖块似乎很少了,基本都是散叶茶,价格基本都是一斤几元了。父亲有茶叶袋和茶叶罐。砖块装在大布袋里,喝时取出来用锥子刃子或用钝的剃头刀一点一点剜下来装在小茶叶袋或者装在大茶叶罐里,再慢慢取着喝。叶子茶和细茶一般都装在茶叶袋或罐里。

父亲一生喝的最好的茶,六十年代大约是我三哥当兵时从银川买回来的绿色窝窝头和一斤五六毛到一两块钱的细茶、红茶了。每当三哥捎来茶叶,父亲都要叫来他大哥我的伯父一起喝,同时给我伯父分给那么一些。不管是一个二两左右的窝窝头,还是几毛几块钱的细茶,父亲喝完就直接把茶叶吃了,舍不得扔掉。有的稍微粗点的茶,叶子不能完全煮烂,就倒在窗台上晒干,再和在新茶叶里喝,可能主要是经济困难称不起茶叶,这样既可节省茶钱,也能照常喝茶。到了七十年代,茶叶的质量虽然比以前稍高点,但大街上还是以甘肃云南的散茶为主。父亲喝的最好的茶大概是他给平峰架粮库时,粮站主任给他喝的茶了。那时父亲是独一无二的“工程师”,享受物质上和精神上独一无二的优厚待遇。偶尔也有他的外甥我的姑表哥和他的妻侄我的舅表哥称的茶叶。说起来我的姑表哥对他舅舅舅母真是孝顺,隔三差五就拿些白糖或者二两茶叶前来看望。这大概是因我碎姑去世早,是我母亲当亲骨肉一样帮顾着拉扯大我姑表哥弟兄姊妹有关。

父亲去世快四十年了,而父亲去世时说的那句话和去世时的情景依然清晰如昨,每每想起,仍让我遗憾不已,心里难受万分。我是父母的老生胎,也是父母的儿子中唯一一个吃公家饭的,按理说,父亲应多喝我称的茶叶才对。可是……可是父亲到去世竟然也没喝上我称的一两茶叶,而且把喝我的茶叶成为了他咽气时都挂记在心的事情。父亲是不是在那个世界还在等着喝我的茶,我不知道,父亲离开我们后连一次也没有走进我的梦里向我索要,我只能借每次回老家的机会,在父亲的坟前烧一些纸钱,奠一盅茶水来表达我对父亲的哀思,来弥补我的遗憾对父亲的亏欠。

但愿父亲的在天之灵能给小儿子以原宥。

——选自中国西部散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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