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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济的微醺时光

2018-10-31王利雪

西部散文选刊 2018年10期
关键词:青石古村古村落

王利雪

溪水之畔,或坐或站,或静或动,或饮一杯深巷中的酒酿,或是就那样呆呆的,做一些无用的事来消耗时间。溪水潺潺,乡语软软,蔓草深深,青石漫漫,古巷幽幽,就这样不设防地醉在查济里,一天的光阴或者更长,甚至是离开查济后许多天,人还醉着。

我还醉着,在我离开查济古村的许多天以后。行走在查济古村的画面,那里的老树老桥老屋老巷,那里的欢笑鸟语蝉噪虫鸣,仿佛带着雕刻般的记忆,在一场醉梦里越发清晰。我想在时间之河的某个点上暂时停留,溯流而上,去沿着记忆重温在查济古村醉意。

我是紧随着秋天的脚步来到查济古村的,火車、公交车,一路十多个小时的辗转后,抵达了安卧于群山里的查济古村。旅途中,我无数次带着期待去查找资料,在脑中勾勒查济的模样,仍不及我抵达真实查济后的怦然心动。

秋阳仍是那样带着从不疲惫的热情,将我瞬间融在查济古村外明媚而柔软的画面里,青山,稻田,午后透明的光线,流淌的绿意,重重叠叠的马头墙,我跌落在皖南的画境中。

一个纯朴寡言的中年男子,一辆小小的三轮车,将我带到一家名为“转角遇到你”的民宿。沿着入村的宽阔柏油路,穿行一座拱形桥,在村口的宝公祠前转了个角,就到了这家普通的民房。小三轮车在青条石和鹅卵石上飞驰,甚是颠簸,我不禁小小地惊呼,男子回过头来,毫不为意地笑。院落小小,干净而清幽,女主人有着安静而羞涩的笑容,并不过分热络。

短暂的休息,消除了旅途的疲惫。女主人建议我沿着溪水溯流而上,一路都有凉荫。

我的心里存着几分好奇,这样诗意的民宿名字,是夫妻俩谁起的?而在查济,我又会遇见谁,或者遇见怎样的风景?

溪水,是清澈透明的山泉水,从山间一跃而下,又化为三道白练,各自飘向不同的方向。许溪穿村而过,石溪、岑溪绕村而行,将古村环绕成一个船形。

我逆流而上的是许溪,它恰如古村身体内的一根透明血管,从上游迭瀑式地飞落,浅而清澈。接近黄昏,那一轮炽热的火球已隐身在古树之后,溪水中的青条石上站着三三两两的游客,捉鱼戏水,溪水漫过脚面,带着舒适的清凉,一串串笑声洒在斑驳的光影里。

溪水中的青石上,或蹲或坐的是查济人,他们在溪水中淘着米洗着菜,彼此间说笑聊天,在准备晚饭。有几个扛着锄头的农人从田中归来,一条毛巾浸在溪水里,擦去了满脸的汗水,然后将双脚浸泡在溪水里,慢慢卸去劳作的疲惫。

对面,大小不一的青石层层重叠,筑成了溪岸,石缝间青苔遍布,绿草萋萋,写满了时间的印迹。爬山虎一路逶迤,将几面老屋的灰墙装饰得严严实实,不见缝隙,只有苍翠。

光滑的青石小路上,并不游人如织。几个游人或古村人慢慢悠悠走过,笑容和善。沿岸的几家工艺品店里,摆放着精美的竹器生活用品,年迈的老人坐在门前的青石上,十指并用,正在飞快地编着蒲扇,而聊天仍在继续。

溪水两岸,步步皆景,处处是画。我安坐于一座老屋门前的青石之上。身旁,或对岸,或更远处的溪边,还有那些像谜一些曲曲折折铺满青石的深巷中,散散落落地坐着一些来自全国各地的美院学生,一面画板,一张矮凳,一双摄取美的眼睛,一支运转自如的画笔,一坐就是半天。画纸之上,淡墨浓彩,目光聚焦之处的山水树屋青石路,渐渐在画纸上显现。查济古村,已是全国有名的画家村,慕名而来,流连在古村中写生的老师、学生又成了古村中一道美丽的风景。

只觉时间静止了。又觉恍然如梦。

这样透明、清澈的溪水,这样安祥、宁静的画面,这样惬意的慢时光,在我以往的生活里,少有遇见。

溪水是血脉,青石是筋络。在查济古村,我很难找到更合适的词语去形容溪水、青石与这座古村相依相存的关系。

当我溯溪流而上,漫步在青条石铺成的溪岸小路时,我忽然觉得是穿梭在并行的两条时光隧道里。一动一静,一软一硬,一透明,一深邃,隔着我无法触摸的久远,隔着我无法回溯的空间,载着我一次又一次抵达写满沧桑记忆的古建筑。

查济古村,世世代代是查姓人的古村落。老屋是这个古村落坚实的骨骼,承载着这个庞大古村落的生命繁衍。现存的老屋最早建于元代,而古村里湮没在岁月之河里的房子最早建于1380年前。

安卧于宣城泾县的这片山水,安静寂寞于一隅,少有人光顾。唐初,宣州刺史兼池州刺史查文熙任职时,发现此地山川秀丽,风景优美,气候宜人,晚年致仕后,在这里定居,繁衍子孙。查文熙为查济查姓的始祖,他的祖先封地在查地,就在济阳县,他从两个地名中各取一字,取名为查济。处在桃花园中的查济人,千年之后,十有八九也都是姓查的。

一个人的力量究竟有多大,我不知道,但是查文熙一个偶然的决定掀开了一片山水神秘的面纱,从一处房屋一座桥一条小路开始,开枝散叶,慢慢发展,成就了一个后世有名的明清古村落,而且极尽繁华显赫。

一代一代的查姓人,以勤劳的双手,秉承着传统的文明观念,书写着中华文明的智慧。他们喜欢一百零八这个数字,1380年的时间里,建有108座桥梁,108座祠堂、108座庙宇,18座牌坊,而随着自然的损毁与人为的破坏,今尚余桥梁40余座,祠堂30座,庙宇4座。

建于元、明、清的古代建筑仅存140余处,但依然可以推想古村落曾经的繁华与风采。查济人巧妙布局,“依山造屋,傍水结村”,民居的分布格局巧妙地运用中国古典园林艺术的借景、对景等手法,形成“堤内损失堤外补”,“门外青山如屋里,东家流水入西邻”的“天人合一”的格局。

现存的德公厅屋、诵清堂、爱日堂、走马楼等高大宏伟、结构精致的古宅,无不彰显着徽派建筑的结构,每一处设计的别具匠心,徽式建筑中的“三雕”石雕、砖雕、木雕在查济更是随处可见,每一处的雕梁画栋无不透露着古人在生活上的精致,也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生活具有仪式感。现存的祠堂里,尤推二甲祠为最。二甲祠,建于明嘉靖四十四年(1565年),它是明王朝最黑暗年代却又是查济鼎盛时期的一座形象工程,所以,无论从营造、雕刻、装饰各方面都达到了较高的艺术境界,至今仍不失为一处极其珍贵的历史文化遗产。大门门楼,全是木制雕刻结构,上面精雕着“空城计”等各种戏文图案。尽管小半在文革时期被毁,其雕刻的精美依然让人赞叹。漆黑的大门前立有两块大型白色汉白玉石鼓。两鼓间是高达一米五左右的“塞门”。据传,该塞门是只有王府世家才能享有的封赏,有代表尚方宝剑之意。任何官员见到应立即跪拜,不能擅自跨入。

今日的二甲祠已失去了祠堂的功能,更多的是照见了昔日查济的繁华、荣耀与显赫,折射着一个时代的印记。

以溪水为带,鳞次栉比静默在两岸的老屋已老矣,时间和风雨一点点侵袭,已让昔日的白墙变得灰黑,写满斑驳的印迹。人生百年,倏忽而过,而老屋的年龄,是我们不可企及的高寿。一面墙,一块柱础,一扇门,一处木雕,比我们爷爷的爷爷还要老。上溯几代,辛苦修筑房屋的祖辈,早已淹没在黄土里,音容无可追寻,甚至连名字也被遗忘。

可是,数百岁的老屋还在,风韵犹存。余存的四十多座老桥也依然坚固无比,迎来送往每一个穿梭其上的行人。一代代查济人走过,千年的青石板越发溜光锃亮,与鹅卵石一起,延伸在查濟人当世的生活里。

而人呢,高龄的老祖母牙齿早已掉光,发稀耳聋,昔日的美人模样不见一丝一毫。

上苍永远对自然宽容,对人类残忍苛刻。

行走在初秋的查济,依然汗流不止,我便贪恋那深深小巷里叫卖的冰镇米酒。山泉酿成的纯手工糯米酒,冰镇之后,清凉酸甜,一杯下去之后,五脏六腑都畅快无比,消除了徘徊不去的暑气。如果米酒稍稍存放了两天,已经发酵,微带着酒劲,也极为爽口。

查济古村的深巷里藏着许多酒坊,许溪酒坊、小巷酒坊、祖传酒坊、陈家酿酒坊等,店主人并不吆喝,也不在门前招徕顾客。一眼望去,木制的店牌悬挂门前,酒的品类及特色设计成艺术字体,用毛笔写于宣纸之上装裱好挂在门侧。大大的篆体酒字,纯粮、发酵、原汁原味、免费品尝等字眼,无不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桂花米酒、原浆酒、各种果酒、养生米酒,每个字都散着香气,引诱着我的味蕾。走进去,店主人并不多言,只拿小小的杯子倒上一点,递给我品尝。一个个锃亮黝黑的酒坛老老实实蹲坐在地上,一个个透明的玻璃坛陈列于柜台上,闭上眼睛深呼吸,酒香四溢。

很想在查济深深地醉一次,尽管我以前只是偶尔喝过一点葡萄酒。

我偷偷地告诉一个朋友我的贪念,他告诫我出门在外不可造次,这个道理我当然懂,可是来到查济,怎能只满足于清淡的米酒?

那只酒虫一直在诱惑我。临睡前,我终于跑到离入住民宿最近的一家酒坊,品尝了40度的桂花酒,清冽醇正,思虑再三,还是选择了低度的果酒,像做贼似地跑回去,慢慢饮啜。

许是心情的原因,半斤果酒下肚,便觉醉了。

又怎能不醉?

翌日清晨,我们在临许溪的一家三百多年老宅里,品尝豆腐脑和徽州臭豆腐。一对七十岁的老夫妻经营着一家查记祖传豆腐店,儿女们另外在他处经营民宿。他们笑容温和,手脚麻利。问起老店的年龄,老人告诉我,他爷爷的爷爷就在这间老宅里经营豆腐坊了。爷爷的爷爷,我不由心生敬意。屋内除去柱础为石,皆是木板,三百多年的风雨侵袭,带着沧丧与古朴,依然庇佑着这家勤劳的查济人。

临溪的青石路上,有男子扛锄归来,有女子骑着自行车,驮着两竹篮蔬菜,有妇人在用一个木柴炉烧开水。吃完早饭的查济人,三三两两端着锅碗竹筷,走下台阶,去刷刷洗洗。不远处的溪水里,已有勤劳的女子正在浣洗衣服,槌起槌落,水花飞溅。

溪水从山间一路流淌,亘古常新。查济人的生活方式,缓慢悠然,千年如一日。

可是,这个安卧于群山深处的古村落,无论有着怎样的坚守与古朴,在商品经济时代,在这个旅游文化盛行的时代,都难以不受其冲击与影响。

查济在变,从它的美被世人发现之后,每一年都在变,不管我们接受与否,承认与否。

一座又一座新桥为了出行的方便而架起,一间又一间新式的建筑出现在小巷里,内部的装修已然全部现代化,因为旅游的需要,不少的查济人开始经营民宿,经营超市、饭店、酒吧,甚至有村人为了钱变卖古宅或旧家具。老屋更老了,掩饰不住的破败与沧桑。年久失修的祠堂,少人打理的老屋,日益呈现出一种败破与潮湿,甚或是荒凉。与其他的村庄一样,越来越多的年轻人走向县城,走向更为繁华的都市,留守的大多是中老年人。而越来越多的外地人走入查济,或寻景,或写生,或经商,或建屋定居,古村平静地接纳着每一个外来人。

这个名盛一时的古村落,繁华显赫不再,只余安静与沧桑。

古村落的古朴民情,如画的风景,能一直继续吗?通往景区出口的一条步行街,夜晚灯火辉煌,人声鼎沸,商店客栈鳞次栉比,已全然商业化。只有间或的土特产、宣纸笔墨店,无声地氤氲着皖南独有的文化气息。

只是,值得庆幸的是,这个古村由于开发的程度尚浅,古村内的商业气息尚淡。我所遇到的查济人,依然保有纯朴的本色,热情和善。我们走家串巷,他们毫不觉奇。仍有人在经商之余,躬耕于田园。我有幸在二甲祠内观看了一场民俗表演,曾经在田地里辛勤劳作的几位老人,在卸去了辛苦忙碌之后,把他们在田间地头吟唱的民谣搬上了舞台,把节日里的庆祝表演作为一种民俗展示给游客,让更多的人了解查济的风土民情。舞台上,他们依然戴着草帽,扛着锄头,用红绸荡起大鼓,眉眼之间,唱腔之中,流露着身为查济人的浓浓自豪感。他们吟唱的问候,“远方的朋友,你们好吗”,引发了阵阵掌声。

查济古村,作为一个典型的明清古村落,最大的价值与魅力并不在于那些有着几百年历史的老房子,而是一个村落的生活方式与村落文化。从这个角度说,查济仍然未变。“十里查村九里烟,三溪环绕万户间。寺庙亭台塔影下,小桥流水杏花天。”昔日美景犹在,晨昏之时袅袅炊烟依然在古村上空飘散。千年之后,他们依然在溪水之上洗洗刷刷,古朴的生活方式仍在继续,售卖酒酿、豆腐、米糕等仍然是他们生存之道。尽管遥远的城市里生活早已灯红酒绿,天翻地覆。

我们该怎样庆幸,当这个时代让许多人许多村庄已经迷路,回不了家,而查济古村还在皖南的山水里坚守,我们还可以触摸着古村的脉搏,踩行着它的筋络,去穿行在百年千年的历史时空里,不是空发想象,而是面对面地对话。

在查济,不在深巷里饮酒酿,也会醉去,已端坐于书桌前的我,又期待着下次的饮醉。明朝三品官员查绛的诗句,字字皆是我心声:“武陵深处是谁家,隔河两岸共一查。渔郎不怕漏消息,相约明年看桃花。”

那日的正午时分,溪边,木亭下,我在用很长的时间做无用之事,静坐发呆,对岸几棵老树斜跨过溪面,阳光翻过马头墙洒下斑驳的光影,我长时间忘归,也不想归。有一些文字穿越溪水,从浣衣的妇人手中抵达我的心间:

溪行,深深浅浅,忘记或远或近;静坐,淙淙潺潺,不觉或梦或真;

蝉鸣,如雨如瀑,筝曲,如怨如慕。这一世,谁在刻画光阴的样子?

人生不过是一场漂泊,走走停停,一直在寻找一处可以栖息或皈依的土地。在那里,或遇见一片山,或是一条舒缓的溪水,怦然心动。我想,漫漫的人生旅途中,如若遇见查济古村,可以恰恰好地暂时停下脚步,让一颗被尘世碾了千遍万遍的心无限地放松。

——选自中国西部散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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