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教育实践哲学笔谈录(一)
——音乐教育实践哲学的社会性和伦理追求
2018-10-31舒飞群
舒飞群
2015年,音乐教育哲学著作“Music Matters: A Philosophy of Music Education (Second Edition)”由牛津大学出版社出版,作者是美国纽约大学教授戴维·埃里奥特(David J.Elliott)博士和美国蒙特克莱尔州立大学副教授玛丽莎·西尔弗曼(Marissa Silverman)博士。该书的中文译本《关注音乐实践——音乐教育哲学(第二版)》已由中央音乐学院出版社刊行,译者为刘沛教授。
笔者就本书涉及的音乐教育诸多方面的观点,与原著第一作者戴维·埃里奥特博士进行书面交流,按照专题的形式,将双方的笔谈录整理如下(下文提问者舒飞群简称“舒”;戴维·埃里奥特博士简称“戴”)。
舒:实践的(praxial)观点,是您这部音乐教育哲学著作的核心。这部著作借鉴了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的实践哲学观点,反思和批判了音乐教育所面临的历史和现实的社会问题,提出了一些重要的社会学观点。例如,强调音乐是特定历史文化环境中的人类社会活动,音乐和音乐教育具有历史的和现实的社会属性,坚持音乐育人的社会伦理立场;针对“新自由主义”经济思潮对美国教育政策的影响,强调教育应当回归人的全面发展,并借鉴保罗·弗莱雷(Paulo Freire)在《被压迫者的教育学》一书中提出的公平正义、赋权于民的社会观点,强调音乐教育对公平社会和人民幸福的促进作用。
请您就音乐教育的社会性,先向中国读者介绍一下音乐教育的实践哲学的要点有哪些?
戴维·埃里奥特博士
戴:实践的观点内涵丰富,贯通全书。我们在绪论中提出“实践”的一个要点,其强调的是音乐教育与社会现实息息相关,音乐教育应当促进社会的公平、公正,帮助人民朝着积极的方向实现自身的转变,实现古希腊时代亚里士多德的幸福理想。
舒:您在书中多次提到亚里士多德的幸福观。在西方哲学和伦理学的文献中,亚里士多德的幸福(eudaimonia)理想,指的是人类对于“善/好”(good)的追求。这一观点,在音乐教育的实践哲学中占有什么样的位置呢?
戴:这个问题问得好。我们在这本著作中讲得十分明确,音乐教育必须树立高远的积极理想,追求自古到今人类的最高价值,包括有益于人类和社会的美德,并基于人类之间的善意关怀,形成快乐的“美好生活”。所有这些价值,在古希腊人那里聚为一点,就是“幸福即至善”的理想。这是我们提出的音乐教育实践哲学终极的和核心的目的。
舒:亚里士多德是西方伦理学的鼻祖,他的《尼各马科伦理学》《大伦理学》《优台谟伦理学》《论善与恶》等著作奠定了西方伦理学的基础。近几十年来,受亚里士多德的伦理学的影响,西方教育界的有识之士也开始重视伦理教育,例如霍华德·加德纳(Howard Gardner)、米哈伊·契克森特米哈伊(Mihaly Csikszentmihalyi)、 威廉·达蒙 (William Damon)在21世纪初实施的“善行”(good work) 教育,显然就是这股思潮在西方教育中的代表,您的这本音乐教育哲学著作也引述了他们的思想。关于“善/好”的教育或伦理教育的主题,看来是您著作中的一个重点,因为“伦理”这个词在您书中的使用频率高达331次。请您谈谈对“善/好”的教育,还有音乐教育与伦理教育之间关系的看法。
戴:善行和美德是人类教育的一种最高价值,音乐教育也毫不例外。“善/好”的教育要求学生不仅要追求优异的学业成绩,而且要承担社会责任。在音乐教育中谈伦理教育,意在要求学生朝着德行与专长的统一来发展自己,投身社会、承担责任、恪守伦理。音乐教育的价值应该追求和实现人类的善行、美德,其实践哲学的核心目的,是要通过“艺术公民”的培养,在整个社会造就一种“善/好”的生活,提升个人和他人的幸福感,使得人与人之间充满同理共情,推进人民的福祉和社会的兴盛。为了营造一种人类不断进步和欣欣向荣的局面,音乐教育就要符合社会公认的伦理,符合人民权益的伦理关怀,符合代表人民利益的民主进步潮流。同时,培养学生具有艺术参与的精神,使整个社会洋溢艺术的灵气和创造的精神,以包容和汇集多元的文化。
舒:您说过,“学生不仅要追求优异的学业成绩,而且要承担社会责任。”这一点在中国向来被列为教育的重点,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品学兼优”。我还注意到,您在这本书中刻意用了“educative”(育人的)这样一个词,这个词在您的著作中出现了82次,比如育人的音乐教育、育人的音乐教师等。这些词汇使我联想到中国教育界长期坚持的“教书”“育人”,您能解释一下“育人”与音乐教育的关系吗?
戴:我们深知,教师是学生思想健康成长的引路人,是育人而不是误人子弟的决定因素。善于并乐于育人的教师坚守伦理,给学生带来光明和希望,对学生通情达理、关怀包容,坚信音乐教育应当帮助学生成就完整的生活,使他们的身心、情感、道德和精神得到健康发展。为了强调音乐在育人中的作用,我们还提出了一个重要概念——以乐育人(education through music),指的就是音乐在促进人的全面发展中应当发挥积极的作用。
舒:我们继续谈谈音乐教育的社会性和伦理教育的主题。您之所以看重伦理育人,有些什么特别的历史和现实的原因吗?
戴:音乐教育中有很多育人的契机,我们的责任是要捕捉这些契机,并在其中通过音乐活动达到育人的目的。例如,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的两位音乐家,一位是指挥家卡拉扬,他放弃艺术家的气节,为希特勒献上他指挥的音乐;另一位音乐家埃里希·克莱伯则完全不同,为了抵制“纳粹”的暴行,他毅然脱离德国,远赴阿根廷。这个历史事例虽然比较浅显,但提供了一种音乐育人的伦理情境,可以让学生从中鉴别善恶。我们再看另外一例——艾灵顿(Ellington)创作的《黎明快车》(Daybreak Express),这是标题音乐中的一个优秀范例。如果我们仅仅从模仿“火车之旅”的角度来理解音乐,学生可能对这首音乐作品中的创造性模仿饶有兴致,那么对其中的伦理含义的理解就会大打折扣。然而,这部作品与伦理之间的联系,恰恰是需要教师和学生进行深入研究的。艾灵顿所处的时代是非洲裔美国人备受种族歧视的时代,他对其苦难的生活抱有深切的同情,尊重他们并把自己的音乐根系植于他们的生活和文化。所有这些,都见于这首作品中。凡是了解当时的音乐的听众,都会洞察这首作品与其文化之间的关系,继而产生对劳苦大众的同情,伦理教育的价值正在于此。如果我们更深一层了解会发现,艾灵顿是在美国南部(非洲裔美国人聚居于此)的巡演之后,开始录制这首作品,继而使非洲裔美国人的音乐风格得以传播和发扬光大。这样,学生就可以体会到这首音乐作品的意义不仅在于“火车之旅”,而且隐含着重大的社会性伦理意义。艾灵顿用音乐提升了弱势种族的影响力,帮助他们赢得了应有的尊重。因此,具备伦理教育价值的音乐教材,必须是艺术性和创造性兼备的上乘之作。
舒:在音乐教育中重视伦理的导向,是否还有针对现实的考虑呢?
戴:答案是肯定的。现实的世界充斥着强权政治,以及暴力、毒品、贫穷、疾病、难民、人贩、种族和性别歧视,还有社会对低收入阶层的教育不公等问题。面对这些问题,学校音乐教师和社会音乐家应该有所作为,这就要求我们深入思考音乐教育的其他目的。我们提出的善行教育,以及“艺术公民”的培养,根本的宗旨在于培养未来的、公正的政治家、社会学家,以及善于对社会问题进行反思批判的广大群众,一起来推动社会的公正。由此可见,正义和公正应当在音乐教育的价值和目的中找到应有的位置。
舒:您说到教育的公平、公正,这个课题的确是牵扯到普罗大众的大问题,包括子女应有的音乐教育、艺术教育的权益。我读过美国著名研究咨询机构兰德公司(Rand Corporation)关于美国艺术教育的一项调查研究,其中说到美国艺术教育面临这样的困境:“三十多年来,艺术教育在美国公立学校一直处于末流地位。20世纪70年代和80年代的各种报告表明,各个年级的学生所接受的艺术教学微之甚微,而且都是偶然和随意的,质量参差不齐。期间美国遭遇的数次财政危机,致使形势愈加恶化,学校不得不对原有课程有所削减,尤其是核心学科之外的课程,更是难逃被‘砍’的厄运。近期以来,艺术的处境愈加严峻困苦,在许多城市,艺术难以维持立锥之地。这是因为,在诸如‘不让一个孩子落后’(No Child Left Behind, 简称 NCLB)法案的推进下,在学校改革大潮的催逼下,美国学校实施的教育问责制要的是数学和语文的标准化测验分数。更有甚者,校本管理的初衷,本来意在通过赋予校长在学校课程决策上的最终权威,以提升学业成就,然而在都市学区,这一权力在某些情形下却成为学生享有艺术教育的极大障碍。” 我把这段英文的原文翻译成为汉语,目的在于使大家看到美国的艺术教育也有这样的困境。通常,我们看到的关于美国音乐教育的报道多数是正面的,您能否澄清一下,为什么美国的艺术教育也会面临重重困难呢?
戴:这个问题,情况属实。音乐教育、艺术教育在美国的发展情形并非一帆风顺。多年来,美国盛行着一股思潮——新自由主义。它对美国的教育政策构成极大的冲击,直接受害的学校课程就是艺术。
我来解释一下这个问题的前因后果。西方教育的一种传统观念,是把教育看作是学生未来生计的准备,这由来已久。近三十年来,在许多西方国家的教育中,这种功利主义的观念已经占据了统领的地位。同时,盛行于市场经济的新自由主义思潮助推了与市场经济直接挂钩的应试教育,使得艺术教育遭受的恶果是灾难性的。在秉持新自由主义思想的政客眼里,音乐等艺术学科不是经济发展的重点,因为它们不能在市场中直接盈利,在许多地方和学校难逃被“砍”的命运。
舒:市场经济思潮属于经济领域,教育应该是远离市场的领域。那么,经济领域的思潮又是怎样左右美国学校教育的呢?
戴:新自由主义者最擅长的就是说服政府和百姓,使一切公共事务服从营利的目的。在他们的眼里,“自由市场”有利于营利,这种理念就应该主导公共决策的一切方面。按照这个“歪理”,政府应该减少或停止对许多社会服务的资助,首当其冲的受害者就是教育,音乐教育更是如此。私有化是新自由主义者的一大法宝,而公共服务尽可能变成私有,迫使教育之类的社会公共服务跟着市场转。一旦学校被看作是市场的准备阶段,那么中小学生和大学生就被贬为社会经济的未来人力资本,他们的发展命运全然受到市场驱动力的主宰。美国的公司大佬们强调,教育要产出适应全球商务即时需求的劳力。他们轻视的是全面发展的人,认为异化的职业训练任务高于全面发展的人的培育。
富含人类的美德、善行、创见的艺术学习与这些盈利事务之间,表面看来是没有直接关系的。比如,学校教育的根本宗旨,在于培育具备独立的思想并具有独创精神的思想家、艺术家。他们善于觉察和识别公共政策对人性的压抑和各种社会的不公,而这恰恰是新自由主义所要压抑的。
舒:有一个问题我还是感到困惑,公司的管理者不是国家教育的决策人,他们如何影响美国教育的重大决策呢?
戴:公司的大佬们对教育是肯投资的。他们对美国教育政策的影响,是通过投资教育决策的团体和政府部门而实现的。问题是,他们付出经费是有条件的,是要在政府和教育团体的决策中取得话语权。这些公司大佬们满脑子都是营利性的公司心态,他们对青少年儿童的全面发展,对于学校教育根本的育人宗旨,可以说一无所知,甚至与正确的教育观背道而驰。他们在教育界取得巨大的话语权,在美国各地的学校委员会滥用权力,包括在公立学校的私有化,学校课程的权重,课程、教学、教师的评估等重大事务上,他们都可以发号施令,甚至排挤和惩治与其意见不同的学校和教师。你们可以设想一下,在短期经济效益的驱使之下,艺术学科有什么地位,艺术教师有什么生存的保障?!即便有些学校仍然保留音乐课程,挂靠所谓学术性学科的课程教学测评,也就是刷题背诵式的应试教学,但这对音乐艺术教师造成多么大的精神压力?!其实近年来,美国中小学校和高等学校的思想、配置、品牌正在经历一场商业化、公司化的洗涤,却美其名曰提升教育、教学、学习的标准。对此,新自由主义者振振有词,教育的唯一出路在于“改革”,必须让学校采纳和移植统领美国商界的公司目标和技术、盈利驱动的测量手段。在这种氛围之下,可想而知艺术教育的价值所剩几何?
舒:我在您的书中读到批判上述问题的几段话,都是关于新自由主义对学校教育和音乐教育所带来的恶果的批判。其中,有许多观点可谓一针见血。我把较为突出的几条文字进行总结,现与您交流一下新自由主义经济思潮对美国教育和音乐教育的损害:(1)在官方、政界、公司人士的眼里,教育等同于商务;(2)标准化课程、应试型教学、与考试分数挂钩的绩效工资制度,这些不符合教育规律的东西损害了教育的真谛;(3)公司势力业已掌控美国教育,导致教育走向经济主导的狭隘价值;(4)教育事业逐渐丧失创新思维,思维的僵化致使批判思维的丧失。上述四条使能够培育人文和艺术内涵的教育反而受制于所谓科学方法的检测,艺术教育应有的性质、价值和目的受到歪曲。生计的目的替代了生活的宗旨,学生的优良人格、幸福生活、伦理品行,扶危济困等积极向上的社会品质,都受到经济主导、盈利为上的价值观的误导。
戴:总结得不错。
舒:您提到美国基础教育的私有化,这种趋势对于青少年儿童应该享有的音乐教育权益有着怎样的影响呢?
戴:每个孩子都应当享有平等的成功机会,享有具备价值的课程学习的权利,这是20世纪以来基本的教育信仰,但是现实情形并非如此。同样都是孩子,他们之间享有优质教育机会的差异逐渐扩大,构成了社会不公的巨大鸿沟。这使得公众对教育的公平、共享美好生活产生了深刻怀疑。在美国和其他一些国家,学校教育已经形成三种阶层:第一种是富人和精英阶层的孩子专享的高价学校;第二种是特许学校,也就是高价的特色学校;第三种是公立学校,音乐教育在此类学校的境况最糟,受到公司大佬们的摆布最为严重。我赞赏保罗·弗莱雷在《被压迫者的教育学》一书中提出的公平正义、赋权于民的民主思想。作为一名音乐教师,我们要尊重每个孩子的人格,要相信音乐教育对促进教育的公平、公正是可以大有作为的。例如,委内瑞拉的少年儿童管弦乐团国家基金会支持的音乐救助体系,现在已经轰动全世界。这个项目面向的是弱势群体的孩子,使数十万的贫穷孩子受益,成为全世界的楷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