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夜话
2018-10-30吴尚远
吴尚远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问刘十九》
话说清明日暮,整理旧集,忽见久不翻阅之《呐喊》《彷徨》二册,夜半似有影魄入梦,梦之所见所闻,皆杂乱无章,闲且摘录,供诸君阅览,但博一笑。
梦中只一长廊,在廊前的月影下,有极瘦极小的一团黑影,独拿一瓶酒喝着,每喝一口似乎都伴着惋惜的叹息声,很不平似的。
“啊呀,老兄,你怎的在这里抽烟喝闷酒?”那团黑影抬头,却看到一张顶着帽子的老前辈的脸晃过来了,哦,这不是那个脾气颇有些古怪的N先生么。“不过,我猜到也只能是你,”他今天心情似乎极好,挨着继续闷声喝酒的人坐下,“你瞅瞅自己,脱了那乱世多少年了,还是那副苦瓜样子。”
那人转回脸来,给霜似的月光染的煞白,瘦得教人担心,头发僵直立着,似乎叫阴间的寒气冻住了,写隶体一字似的胡须朝下撇着,显得脸更苦了,但还正像那句话:有点无所谓,有点酷,有点慈悲。“百年了,就你赖着不走,照现世的说法,你算得上是‘最牛钉子户了”,N先生把手杖搁在一旁,似乎不打算走,别过身夺来先生手里的酒瓶,“我呀,也是没了投胎的兴趣,就做个游魂四处看看也倒乐呵。”被抢了酒的人也不恼气,依旧闷着腔,瞅着月亮。
“我说,课改把你的文章请出教材都好几年了,你还咽不下这口气?古人就有讲‘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这道理你还不懂?再说了,现世我们的子孙都是太平年代长大的,一代比一代舍不得栽跟头,打生下来就手里捧着嘴里含着屋里圈着,跟闺女似的大门不买二门不出,晓得什么冷暖,经过什么动荡,见过什么疾苦,你那苦巴巴的文字人家咽着真不是滋味,打个比方,那喂鸡腿大的晓得啃番薯叶的苦么,现今城里的番薯叶卖的比猪肉还贵哩,人家争着去抢,只念着它是什么绿色无污染,好过饲料喂大的鸡。呔,时候变了,滋味也不同了。不是你不好,他们懂不了你,实在是寻常不过的事。”
“我怎会计较这些……我活着,冷言恶语都没能戳死我,何况这沧桑正道。”这痩硬先生烟不停,一字一顿吐出些缥缈的雾气来。
“不为这事,又端的因为什么,生闷气?”
“也不是生闷气,”他蹙眉沉思一会,道:“前辈,您觉着现世比从前太平了吧?”
“太平,虽然世界少不了仗打,但要比起我们生时总好太多了。”又絮絮叨叨起来,“今个儿算是少见些‘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了,你那‘吃人的狂人现在到是在穿越剧里还见过,现在的人呀比以前也自由多了,想去哪去哪,想穿什么穿什么,头发什么色都有,也不着急找生计,趁年纪还好背个包滿世界走,哎哟~”N不禁说上了兴头,就着酒抿一口,白刷刷的面颊上浮现了几分喜悦的神色。
“再说这男女之变,乱世年代男儿斗争作马上英雄,铮铮铁骨,书生如你我,也有侠气喝一声‘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太平富足了,削了武气,增了文气,男的都涂脂抹粉,整个阴柔之风盛行,看样子是要还原六朝的傅粉郎了,吓,这风气,一时盛兴一式,绝不重样,倒也有它的道理。”
先生轻“哼”一声,“却叫人忧心,乱世未已,莫丢了血性和骨气!”
“嗯~太平世道竟也有太平的不好,你看,太平世里众人皆安心做工,渐渐地富起来了,可这富也不端的富,穷还是穷的——不是咱们那时吃不饱穿不暖,而是富的太富,把穷的远远地抛在后头,那什么马太效应——讲的不正是你有一栋楼,而我只有一块砖么。”
“但您看现世的人,比起那时,也不像个人样”他愤然而立起,“不说衣着、不谈发饰,你瞧那眉宇透着的神气、歪曲的脊梁、忙忙碌碌的模样,怎的不跟我从前见到的一样!”
N连连摆手安抚:“你呀,生就的不平事的脑袋,怎的一颗心总往旁人身上挂,要说如今这所谓大众潮流的文人墨客哪还似你这般不同情调,写的都是蜜里调糖的小生活啦,要么就是那‘比尔‘乔布斯的奋斗史,叫人打好关系通融职场的诀窍。嘿,现实都呆腻乎了就飞出地球去,‘架空或者‘穿越,天马行空任我驰骋,体验一把爱恨情仇,你看,这些文章才有‘市场哩,下了班那个手里的机器找这些书来看,人且活着,寻着自己过得有意思,如你这般还天天叫嚣着‘打倒‘拯救倒叫人觉着可笑。”
持烟的人手里一顿,抖落点灰烬,暗夜之中只见得他指间微火,良久又有声音道,“无虑无忧,自然是好的。现下吃穿冷暖,比起你我当年所能企盼自是胜过百倍。然而约摸总少了点意趣。”
“着实。”N点头,将杯子斟满,“大多都做了应付旁人标准的努力罢了,旁人觉着风光,你变要去争取,旁人觉着不堪,你也没了兴致去做。说到底,有兴致的只一样……钱,有了钱再去做任何自己有兴致的事,便没人敢再说什么。可是真这样么,工厂建起来了,从前的田园乐没了,口袋鼓起来了,穷亲戚一个个都离散了,拆了旧篱补的新墙——有意思么,便痛苦,变空虚起来了呗,富也生乱,太多都因为,没意趣,富人觉着没意趣,穷人追赶着,压力沉甸甸,也没意趣。”
先生听了这些,却是默了,黑衣长衫孑然宵中立久,徐徐道:“我曾说过,希望他们不再像我,又大家隔膜起来……然而我又不愿意他们因为要一气,都如我的辛苦辗转而生活,也不愿意他们都如闰土的辛苦麻木而生活,也不愿意都如别人的辛苦恣睢而生活。他们应该有新的生活,为我们所未经生活过的。因而,且待看到那一日,再且谈离开之事吧。”
夜风呼啸,人影飘拂,此夜,仍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