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敦颐《爱莲说》在日本的传播与受容
2018-10-29王晚霞陆露
王晚霞 陆露
摘 要: 《爱莲说》作为濂溪之学的重要内容,在镰仓时代前期传到日本,经室町时代五山禅僧的研习传播,已有一定影响。之后濂溪学伴随宋学在江户时代跻入主流学术思潮而蓬勃发展,《爱莲说》也受到日本知识人的赞颂歌咏,从歌咏莲的香味、姿态、花朵、叶子、枝干外形,到歌咏莲内在出淤泥而不染的品德,抒发日本知识人的君子人格理想,其境界是光风霁月,其德正如莲之德,具体表现在不染泥涂,有节操可依,洁净清通而恬淡芳香,是内外一致的洒落,是远近无异、内外一致的真诚。
关键词: 周敦颐;濂溪学;爱莲说;日本室町时代;日本江户时代
周敦颐(1017—1073)生于宋初,其著述不多,仅《太极图》《太极图说》《通书》及若干诗文,生前声名不显,之后其思想在张载、胡宏、张栻、朱熹等人的诠释下,逐渐引起学人重视,尤其是朱熹,对周敦颐著述做过精深的注解,主要有《太极图注》《太极图说解》《通书解》,并有诸多为各处濂溪祠堂撰写的记文,及对周子思想的论说。这些先贤将周敦颐纳入孔孟道统,定位周子为跨越汉唐千年历史而继承孔孟思想的第一人,他们深入阐发周敦颐思想学说在学术史中的重大价值,朱子是其中的集大成者,他的阐释既是朱子自己的思想,也可认为是濂溪之学的一部分。随着濂溪学和朱子学传入日本,经过镰仓、室町时代的酝酿,到江户时代成为主流学术思潮,宋代儒学对日本的学术思想史产生了重大影响。在周敦颐的诗文作品中,《爱莲说》借物托喻,通过描写莲的外形和特点,表达了清通俊雅的君子人格理想,中国学界内已有不少学者发掘出《爱莲说》的这个主题,已有成果的研究领域多局限于中国,对《爱莲说》在海外的影响鲜有论及,本文尝试对《爱莲说》在日本的影响作出初探,以抛砖引玉。
一 、濂溪之学在日本
随着朱子学在中国遍传学林,在朱子去世后不久,大概在1211年到1241年之间,也就是日本镰仓时代前期,濂溪之学随着禅僧在中日间的交流而传入日本,其中包括《爱莲说》。
濂溪之学开始只是在日本禅僧中流传,虽然范围不广,也依然收获了许多赞誉。这可在镰仓时期僧中领袖虎关师炼的著述中看到,他在《元亨释书·释荣西传》的赞中说:“仲尼没而千有余载,缝掖之者几许乎,只周濂溪独擅兴继之美矣。建仁去睿峰者殆于四百年,其奋激之志发于妙龄也。见夫因攀牛山之横枝,得受龙峰之正派,岂所谓寻推子径到葛公家者乎?初志虽补传教之遗意,后世皆推禅门之大祖,因兹而言,所以过周氏为不鲜矣。”[2]46用来赞美释荣西在禅门的重要地位而引用的比较对象,居然是儒家列为孔孟道统继任者的周敦颐,这是很有趣的现象。说明周敦颐在当时已经有了一定范围的知名度,所以虎关才会援引周敦颐来做比较,同时也表明当时禅林对周敦颐在上承孔孟,下启二程的道统地位的认可,这样的地位正如释荣西在禅林的地位。到南北朝时代,战乱频仍,学术上并无新思想诞生,学林依循的还是宋学,濂溪之学首当其靶。释北畠亲房在其《神皇正统纪》里阐述国土生成论时,论述诸神的出现、配合顺序,其理论格局完全脱化于周濂溪的《太极图》,以至于足利衍述在《镰仓室町时代之儒教》中直接就用一个类似于《太极图》的图来表示北畠親房的思想[3]181 - 183,也可略窥濂溪之学在南北朝时代的影响力。
到室町时代后,京都和镰仓实行五山制度,由上文所引虎关师炼语可推测,当时僧人会阅读儒家典籍,并进行思考化用。此后的五山禅僧们继承了镰仓时代僧人的这种精神,亦倾向于儒释道皆有涉猎。五山著名禅僧对周敦颐的道统地位昌众口一致赞美,如惟肖得岩在《对友人问》中赞周濂溪:“及赵宋,舂陵周翁以光风霁月之资,启无极之秘壶,于是乎乾坤二曜之理,晦吝消息之义,露披而天睹矣。”[4]499 此时的濂溪之学在日本尚未作为儒学独立,与禅僧的释家之学融混一体,研究儒学的主要群体还是僧人。
到江户时代情况悄然发生了变化,儒学在藤原惺窝的推动下,逐渐从佛教中独立出来,其弟子林罗山在幕府担任儒官要职,进一步推广儒学,朱子学渐渐成为时代显学,涌现出多位大儒,并在18世纪中晚期的宽政异学之禁中被立为官学,随后伴着明治维新中西学的传入而逐渐淡去光芒。期间既有藤原惺窝、林罗山、室鸠巢、山崎闇斋学派对濂溪之学的大力追捧,产生了诸多歌咏濂溪之学的作品,包括《爱莲说》的诗文作品,也有山鹿素行、大田锦城、伊藤仁斋、伊藤东涯、伊藤善韶的古学派对濂溪之学的批判,就是在这样互相交融和论辩中濂溪学得到了传播和发展。
《爱莲说》在日本的传播轨迹正如濂溪之学在日本,在濂溪著述中,《爱莲说》以其简短的篇幅,優美的文字,丰富的内涵,受到日本知识人的欢迎,并从不同侧面对《爱莲说》进行阐释歌咏。释月舟寿桂在《读周濂溪爱莲说》中说“莲到濂溪蔑以加”[5]171,说明了室町时代日本知识人对濂溪爱莲的高度和境界的肯定,这种肯定一直持续到江户时代末期,期间人们对濂溪爱莲的歌咏,大致有下文几个层面。
二、由爱莲花而慕濂翁
(一)歌咏濂溪之莲
从室町时代起,禅僧们就写作诗文歌咏濂溪爱莲,如歌咏濂溪之莲的独出特秀品格。释歧阳方秀,号不二道人,《汉学纪源·歧阳传》云:“至徳三年(1386),堂周信升董南禅,颇信程朱书,初阳少学诗书,后崇宋学,亦盖有资焉,由是大小经论靡不探赜云。”[6]576指他阅读程朱书,崇信宋学,他在《不二遗稿》中有《题濂溪爱莲图》诗:“太极翁亡三百年,庐山风月尚依然。姚黄魏紫春如海,近有谁来爱此莲。”[7]2938由诗名可推知在室町时代已有人根据周濂溪爱莲之说绘图,表达对濂溪的热爱之情,歧阳此诗写濂溪人已往去,可是由其开创的学脉风尚如庐山风月一般依然还在,在各种各样的学问中,希望大家都来爱濂溪所阐释之莲,表述对濂溪之学的向往与惜爱。
歌咏濂溪之莲的冰清玉洁品质。如释西胤俊承在《真愚稿》中有《读濂溪爱莲说》:“爱莲谁复似舂陵,照世清文半幅藤。相见濂溪溪上夜,寸心月浸玉壶冰。”[8]2733也表明了与歧阳一样的情怀,希望人们像舂陵濂溪一样去爱莲之美,与濂溪相约在溪上,感受如月一样清凉、清洁,月是寒凉的,玉是寒凉的,壶里的冰也是寒凉的,浸在这三重寒凉之中的自己的心,自然也就像浸在玉壶中的冰一样透亮清明,温润又坚硬。
歌咏濂溪之莲的圆叶与清寒温度。如朱子学的忠实门徒室鸠巢,名直清,字师礼,一字汝玉,别号鸠巢,又号沧浪、英贺,通称新助,他有《鸠巢先生文集·题濂溪爱莲图》 :“芙蓉承露玉盘寒,擎出濂溪明月湾。千载无人花有恨,此心谁向书中看。”[9]297 - 298写莲叶的圆圆的玉盘形状与冰寒温度,正像是濂溪月岩上空的一弯月亮,莲花只恨千年以来无人察觉此景此情此意。
(二)歌咏莲之远香、姿态
《爱莲说》中提到莲之香味和姿态是“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莲之香很清很淡,不浓厚腻味,但却能传到很远,这在美艳的花中是很有特点的。江户时代儒者木下顺庵(1621—1698)在《恭靖先生遗稿》中有诗《周子》:“斯文千岁,于周有光。无极太极,一阴一阳。溪月曰霁,池莲惟香。绵绵道统,地久天长。”[10]211黄庭坚称赞濂溪有光风霁月之风范传遍学林,木下认为溪月的光辉正可称作霁,是取其白,其净,其寒。种满莲花的池塘,有的只是香气,借莲之香气久长,比喻道统之绵延不绝。人见竹洞(1638—1696)名节,字宜卿,通称又七郎、友元,号竹洞,鹤山,有《濂溪望花》诗云:“紫霭红云欲问津,胸中洒落露香新。二程联萼光风里,仰见濂溪一树春。”这里借莲之新香来比喻人胸中洒落无碍,这其实是两个正向互扰的关系,人闻到露香,会有助于驱散胸中郁结,从而放下纷纷扰扰而洒落;同时胸中洒落顺畅的人,更容易发现生活之美,也就更容易闻到淡淡的莲之露香。人见竹洞又有《周子爱莲图》诗:“仰见濂溪道义深,藕花拂水洗胸襟。亭亭香远清如许,会得光风霁月心。”写莲之香远亦清是因为懂得了光风霁月的内涵,借此来歌咏濂溪之学的道义深远。
歌咏莲叶之姿态。周子云莲之姿态挺拔、枝丫简洁,没有啰嗦的枝蔓,叶子光滑又大,在清风吹拂下莲叶何田田,别有一番风致。日本儒者室鸠巢在《题醉莲居》中如此歌咏莲叶的妖娆妩媚:“瑶池秋宴集群仟,鹤立中流隔紫烟。酒上凝脂红滴滴,舞回轻扇叶田田。凌波欲学洛神步,奇服还思楚客贤。千载相知周茂叔,光风霁月自无边。”[9]60通过想象瑶池里的莲叶翩翩起舞来描绘莲姿态的风情万种,让读者心旌摇曳,瑶池里一群莲花鹤立鸡群般地隔开紫色的烟雾,洒滴在叶面上就像凝脂一样圆润,一阵风吹过莲叶翩翩起舞,像学洛神步伐的凌波仙子,与之相知千年的周子,其光风霁月的风怀广大无边。
歌咏莲花之美丽。莲花花瓣很大,没开时整齐地聚集在一起,开放时瓣瓣自行打开,舒朗有致,松散自如,丝毫看不到纷乱与纠缠。日本儒者室鸠巢在《题醉莲居》 中通过莲之花朵美颜来描绘莲花之大美:“芙蓉出水映兰塘,灼若素娥飘霓裳。金阙月来分国色,玉盘露下借天香。不偕众草竞春艳,孤负百花振晚芳。为问倚栏池上客,几人心醉自相忘。”[9]60莲花出水的姿态映照着整个如诗般的兰塘,其明白透彻的美艳恰如天生丽质的仙女素面朝天,穿着霓裳羽衣,住在天子所居的金阙的月亮,也想来在莲叶下面借去一点莲之国色分给自己,莲不与众多的草木在春天争艳,而是与百花背道而驰,很晚才开放,试问观赏莲之客人,有几人醉心其中,已忘记自己。这里所写的莲花真是极美,美到让人忘记自己。这种将莲比作国色天香的写法,与中国历代濂溪学的拥趸相比是不同的。
(三)歌咏莲之德
表象看来是歌咏莲之德,实质是通过此来歌咏濂溪之德。江户前期最著名的学者林罗山(1583—1657),名信胜、忠、道春,字号尤多,他少年时出家在寺院学习,读儒学书后弃佛从儒,还俗后听从德川幕府将军的指令正式出家为僧,之后参与幕府政治极深,他在日本儒学史上最重要的作用是推动儒学独立,并发展了儒学思想,无论是著述还是思想,他都有明显的儒释道三家皆涉的特点。他在《林罗山诗集》[11]360(下文所引林罗山诗,未标明出处者,皆出自本书)中有多篇歌咏濂溪之莲的诗作。如《读爱莲说》:“莲与濂翁德合符,残膏剩馥久沾濡。光风缓向弄凡手,叶样团团太极图。兴继千年逢掖家,怀中抱月照窗纱。一团遗爱素莲玉,影入秋天作桂花。”诗中明确指出,莲的品德与濂溪翁的品德是符合一致的,濂溪笔下的莲之余香让自己久久沉浸,莲叶团团正像是濂溪翁笔下的《太极图》。下文还写到莲清香的影子可以持续到秋天桂花开的时候,这都表明了莲香的延续性很好,深得诗人所爱。莲之香味,如濂溪翁之思想内涵,莲之叶片,像濂溪翁之《太极图》,莲香之影响的持续,像濂溪翁对后世的影响。从此三个方面,罗山阐述了莲德与濂溪翁之德的相符。
综上,歌咏莲之香味,其香清淡而绵渺,近闻淡,远闻亦淡,所以在距离上不存在味道的差别,故可以在距离上保持远近无差别,如云君子之交清淡如水,这是在空间上的一致性。歌咏莲之姿态,中间空通,外形挺直,光明磊落,毫不遮掩,毫无磕绊,这是精神内外上的一致性。这两个品质是在歌咏莲之德,而目的是为了歌咏濂溪之德,这两者是互通感应的。总体概括莲之品德,就是君子人格,這也是濂溪的人格理想。上述的歌咏都是为下文做铺垫的,下文周子就直接说:“莲,花之君子者也。”
三、爱莲之君子人格
江户时代前期第一大儒藤原惺窝,名以肃,略称肃,字敛夫,号惺窝,又号北肉,紫立子,被公认为日本近代史上儒学的开山人物,是推动日本儒学独立第一人,后世称其为日本朱子学鼻祖,在日本儒学史上具有重要地位,因为这种启下的地位,他的弟子就将他与周濂溪对比,称惺窝为日本的周濂溪。惺窝毫无疑问敬仰周濂溪,他有《读爱莲说》:“至道由来一语无,为莲作说费工夫。亭亭净立亦中立,多事先生太极图。”[12]65其中歌咏莲之姿态玉立亭亭,袅袅娜娜,干干净净的保持稳稳中立,其含义莲虽站在软泥之中,但生长以后却能坚硬挺拔,不偏不党,这是因为莲既能保持“时中”,也是因为莲枝干中间之空无,精神是空无,正如《太极图》中所讲的无极而太极。此外还有众多儒者通过抒发爱莲之情来表白自己的君子人格理想,主要观点如下:
(一)君子人格的境界如光风霁月
林罗山在《林罗山诗集》和《林罗山文集》[13]中,多次通过抒怀对莲之热爱表达自己对濂溪君子人格的向往,追慕周子光风霁月的君子胸怀,如《林罗山诗集·周子 友元求之》:“《太极》《通书》圣统传,一窗春草一池莲。元公识得孔颜乐,心在光风霁月天。”《太极图》《通书》继承了道统,周子窗外有不除的春草与池莲,周子知道孔颜乐处正在光风霁月的境界中,这种境界,正是君子人格的境界。前两句是写实,后两句是写虚,主题都是在抒发君子人格,这种人格如果用实像来形容,那就是《太极图》《通书》中所传递的圣人道统,是自然旺盛蓬勃生长的春草,是池塘里茁壮的莲,如果用抽象来描述,那就是孔颜乐处,如光风霁月。
(二)君子之德正如莲之德
君子之德有四层含义,首要是指出淤泥而不染。《林罗山诗集·周子爱莲 京极丹后守求之》:“君子德容谁写生,池莲遗爱一般情。香风静处光风动,不染淤泥濯我缨。”[11]677这首诗重点写君子之德与容,正如池塘之莲,莲之德是光风中吹来的静静香味,是不染淤泥,无论水之濯之清,都可以濯我缨,指出君子之德要不染淤泥,还要有香味。《林罗山诗集·周子爱莲 春斋家藏》:“爱看花中君子儒,光风终不染泥涂。团团叶叶以何比,准拟先生《太极图》。”明确指出蓮是花中君子,无论何时都不会染于泥涂之中,莲之圆圆团团的叶子,正好比濂溪先生之《太极图》,指出莲之不染泥涂的品德,就如君子不染泥涂之品德。又《林罗山诗集·莲花》:“泥里濯涟周氏祠,盆中听雨退之诗。贝多面目如来眼,不及吾儒君子姿。”明确表达佛家眼目,都不及莲之出淤泥而不染,这是莲之德,也是君子应有之姿态。又《林罗山诗集·周子爱莲》:“爱莲茂叔意如何,香露珠跳几涅磨。侧有淤泥焉浼我,花中亦见圣人和。”即便旁侧有淤泥也不会受到污染,莲是花中的圣人,圣人是君子追求的终极目标,圣人具备的品质也是君子必须要追求的。春沢永恩有《怀古 读周濂溪爱莲说》:“茂叔爱莲溪水涯,牡丹虽贵太浮夸。出泥不染圣清者,合把夷齐比此花。”[14]767这里直接将抱节守志的伯夷、叔齐比作莲,莲不浮夸,又能出淤泥而不染,能保持由来的清气,这正是君子人格。
第二,君子之德是有节操可依。释景徐周麟(1440—1518),室町时代后期临济宗禅僧,名周麟,号景徐,別称宜竹、半隠、对松。他有《读濂溪爱莲说》:“世间草木尽春容,独爱红莲出水浓。岁晩半池霜倒后,与僧结社倚青松。”[15]747在世间各种草木中,最爱出水红莲之浓艳,在年终雪霜到来以后,红莲倒掉了半池,此时可以与诗人倚靠青松结为社团,从红莲春天萌发时的青春欢畅之容,夏天盛开时的美艳似火之浓,到秋冬时在冰霜到来后倒下的枯枝之衰老的时辰,诗人都十分喜爱,这毫无疑问是真爱。人以群分,物以类聚,诗人邀请青松与莲同结社,说明在诗人心目中莲之节操如青松,诗人亦如是,这也正是这份真爱的缘由。
第三,君子之德是洁净清通。莲虽然生长于淤泥之中,但其枝干挺拔清楚,没有缠缠绕绕的枝枝蔓蔓;其叶在二维平面铺开,没有弯弯曲曲的遮遮掩掩;其花白皙透明,花瓣平滑,整体体现出爽快、真诚、干净、纯真的特点,用一个字概括,就是清。“审美意义上的清,尤其是作为诗美概念的清,首先是与一种人生的终极理想和生活趣味相伴而生的,其源头可以追溯到道家的清净理想。”[16]61这与周敦颐的思想正合,周子的思想有明显的融合佛道两家的痕迹,无论是其《太极图》还是《爱莲说》,清的审美理想,也带有佛道两家思想的痕迹。“正因为清是超脱世间庸俗氛围的胸襟和趣味,所以对具体情境的清的感受很大程度上就成了心境的玩味和投射。环境的清也就是心境的清。”[14]65对莲这种具有清的特点的植物的喜爱,当然也就表明了个人心理对清的审美的追求。蒋寅对清的定义有多种,其中之一就是纯而不杂,明晰省净,这与莲的特点是完全符合的。周子爱莲自古以来独成一家,其胸中洒落无邪,纯真自然,所以菊花之隐逸与牡丹之富贵都不能与其匹配,唯有莲这样纯洁干净的君子花才与其相配。室町时代禅僧一休宗纯有《盆池白莲》诗:“昔日濂溪题赋情,风流宿鹭埋芳盟。西湖十里花如雪,诗客吟中肠亦清。”[17]601诗人由盆池白莲,联想到西湖上十里莲花开放,莲之清,正如君子之操守清洁,濂水旁站着的正是真君子。
第四,君子之德是恬淡而芳香。莲之香味是清淡的,与上面所云清的特点一致,其香不浓,但却飘扬悠远,《林罗山诗集·周子爱莲 函三家藏》:“乾坤在自家,无极岂无耶。光霁人如玉,露芳君子花”。玉的特点是冰凉温润,清澈透明,理想的君子人格正如玉之品格,温柔敦厚,内外一致,襟怀坦白的浩然之气,不燥热,不纠结,不遮掩,连花朵上的露水都有芳香。
江户时代前期朱子学派最著名的儒者山崎闇斋,名嘉,字敬义,号闇斋,通称长吉、清兵卫、嘉右卫门,他对濂溪学彻底遵服,并编辑了三部濂溪学著述,虽然有学者批评闇斋是“教条主义”“严肃主义”[18]253 - 257,但他对濂溪学在日本传播的贡献也是居功至伟的,他在《文会笔录》中有诗《爱莲》写莲花生性之恬淡:“闻道移根玉井旁,开花十丈是寻常。月明露冷无人见,独为先生引兴长。”[19]10韩愈在《古意》中说:“太华峰头玉井莲,开花十丈藕如船。”闇斋此诗借用韩愈诗中的意象,写莲花生长在水井旁,在井水之冰凉中生长的莲花自然是恬淡的。然后运用夸张的手法说此莲能开出十丈的花朵,在露冷月明时并无人见,自己独为先生感慨不已。
到了江户时代后期,儒者对于濂溪之莲的君子人格已传播很广了,儒者们对此也展开了思考和论辩,有人质疑,有人依然信奉,这个过程本身就是日本儒者对《爱莲说》的更深层次的受容和发展。儒者长野豊山,在《松阴快谈》卷14中与反对朱子学的徂徕学派的太宰春台对有关《爱莲说》之君子人格展开论辩。春台认为周子以莲比君子是宋儒道学之习气,坏处很多,他认为屈原在《离骚》中以香草比君子,周子之《爱莲说》源于此。豊山对此进行了反驳,一是如春台所言,则屈原也有道学习气,这显然是不能成立的 ;二是他引史绳祖在《学斋占毕》中的观点来驳斥。史绳祖认为屈原在《离骚》中的确是以香草比君子,而在《九章》中又专门有《橘颂》一篇托物言志。濂溪以莲为花中君子,与千年前的屈原不谋而合,不仅如此,两篇文字都不满两百字,而且歌咏橘和莲,都是在写作中阐发物之性,体会物之妙,再没有其他含义了。豊山由此认为,春台的言论是非常鄙陋的。
莲在内外、远近、外形与精神、香味、叶片与花瓣诸方面的特点,都可概括为一致性,这正是周子在《通书》里面所主张的“诚”,“诚者,至实而无妄”,就是指诚实就是内外一致,没有一处与客观世界不吻合的,莲的特点正是“诚”的生动展现,莲的精神姿态,可用一字概括:“诚”。这样就将莲之物性与人性连通,通过歌咏莲来抒发儒者的君子人格理想。《爱莲说》伴随着宋学在日本的兴起和传播过程,得到各个时代学人的受容,日本知识人通过《爱莲说》歌咏莲之美德,抒发对周濂溪之倾慕,对儒家君子人格的追求和向往,从而对塑造日本士人的情操和品德都起了一定作用。
【 参 考 文 献 】
[1] 刘国和,邓永芳.君子人格思想的传统文化意蕴——周敦颐《爱莲说》解读.名作欣赏,2012(29).
[2] 〔日〕虎关师炼.元亨释书:卷二//新订增补國史大系(第31卷)日本高僧传要文抄·元亨释书.东京:吉川弘文馆,1929.
[3] 〔日〕足利衍述.镰仓室町时代之儒教.东京:日本古典全集刊行会筹梓,1932.
[4] 〔日〕塙保己一,太田藤四郎.续群书类从:第12辑上//文笔部:卷330.东京:续群书类从完成会,1923.
[5] 〔日〕月舟寿桂,幻雲詩稿(新补).塙保己一,太田藤四郎.续群书类从:第13辑上//文笔部:卷342).东京:续群书类从完成会,1972.
[6] 〔日〕伊地知季安.汉学纪源·歧阳第二十三//国书刊行会编纂.续群书类从(第十辑)教育部:卷2.东京:续群书类从完成会,1978.
[7] 〔日〕歧阳方秀.不二遗稿//上村观光.五山文学全集:第3卷.京都:思文阁出版,1992.
[8] 〔日〕西胤俊承.真愚稿//上村观光.五山文学全集:第3卷.京都:思文阁出版,1992.
[9] 〔日〕室鸠巢.鸠巢先生文集//杉下元明编.近世儒家文集集成:第13卷.东京:ぺりかん社,1991.
[10] 〔日〕木下顺庵.恭靖先生遗稿//国书刊行会编纂.续群书类从:第13辑(诗文部)东京:续群书类从完成会,1906.
[11] 京都史蹟会编,林罗山诗集上卷.东京:ぺりかん社,1979.
[12] 〔日〕藤原惺窝.惺窝先生文集//国书刊行会编纂.续群书类从:第13辑(诗文部)东京:续群书类从完成会,1906.
[13] 京都史绩会编.林罗山文集.东京:ぺりかん社,1979.
[14] 〔日〕春沢永恩.枯木稿//塙保己一,太田藤四郎.续群书类从:第13辑下,文笔部:卷351.东京:续群书类从完成会,1972.
[15] 〔日〕景徐周麟,宜竹残藁//塙保己一,太田藤四郎.续群书类从:第12辑下,文笔部:卷337.东京:续群书类从完成会,1972.
[16] 蒋寅.古典诗学的现代性阐释(增订本).北京:中华书局,2009.
[17] 〔日〕一休宗纯.续狂云诗集//塙保己一,太田藤四郎.续群书类从:第12辑下,文笔部:卷333.东京:续群书类从完成会,1972.
[18] 朱谦之.日本的朱子学.北京:三联书店,1958.
[19] 〔日〕山崎闇斋.山崎闇斋全集(第二卷)文会笔录.东京:ぺりかん社,1978.
(编校:毛 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