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霭
2018-10-29北草
北草
1.
严格说来,二叔的一天是这样划分的:晚上和上午属于一个时间段,留给睡眠;下午是另一个时间段,交给发呆。这样说也不完全准确,因为二叔的下午除了发呆,还做些别的事情。比如骂骂二婶,把她喊到跟前说些无厘头的话;比如,侧起耳朵倾听院子里那条老黑狗的叫唤,“汪汪汪”“汪汪汪”粗犷中夹杂着愤怒和撕裂,这让二叔严重怀疑是老黑狗把他的好时光抢夺了去。
你也看出来了,二叔是混日子的。
二叔躺在床上混日子。二叔在半年前就不能下床了。六十五岁的二叔起初患的是腰间盘突出,他没当回事,只去镇子上的诊所拿几副药吃。因为治疗不及时,再去诊所时,得二婶搀着他去。后来二婶也搀不动他了,二叔自己身体的哪哪也都不听使唤,就被儿子五花大绑送去了小城的医院。就是在那时,二叔才知道自己还患有糖尿病,终于为自己身体无端的越来越瘦弱找到了原因。
二叔回家时依然是救护车送回来的,他自己不能行走。医生说,你这病得住院治疗,不能着急走,这会害了你自己。二叔听得很气愤。他一生气眼睛瞪得就比平时大一倍,活像两只能自由伸缩的铜铃。二叔说,我知道你们医生怎么想的,就想多挣我们老百姓钱呗,我才不上你们的当。二叔一句话就把医生得罪了,也就再没有人愿意冒着被他冷嘲热讽的危险而劝说他留下来。
就这样,二叔头天上午去的医院,第二天下午就从医院回来了。二叔回来时院子里的老黑狗狂吠着,以马上要挣脱狗链子的狂猛势头迎接了他。二叔呵斥老黑狗,让它闭嘴,赶紧闭嘴。他说老黑你再不闭嘴,我一刀宰了你,炖肉喝汤。仿佛老黑也看出来躺在担架上的主人仅是过过嘴瘾,实际是没有办法拿它怎么样的。它就一直“汪汪汪”“汪汪汪”地吼叫着,叫累了会从喉管里发出如闷雷滚动时喑哑的声音,一声跟着一声,教人心烦意乱。
当那些来送二叔的杂沓的脚步声以及救护车尖锐的汽笛声终于渐渐远去,小院子一汪揉皱了的水终于波平浪静了时,老黑狗才安歇下来,抖了抖一身脏兮兮的黑毛,缩回到苞米仓下面。那里,有它的窝。
这个下午也是二叔自卧床以来最热闹的一个下午。尽管那些热闹在很大程度上仅是老黑一条狗制造出来的,但在二叔的心里还是挺怀念那样的日子的。有人簇拥你,有人重視你,有人把你当回事,甚至还有一条狗忠诚无二地追随着你鞍前马后。二叔想到此,心里就热和一阵,但很快就像被谁泼了一瓢冷水,嗖嗖嗖地凉下去了。二叔又被院里院外巨大的安静包围起来,那么沉重,那么荒芜,好似哪哪都长了草。
2.
儿子好久没来看望二叔了。
儿子的房子与二叔的紧挨着。儿子的房子有院落,从屋门口一直伸到大门口,大门口就对着街道。二叔的房子缺了一半山墙,另一半是与儿子共用的火墙。当二叔意识到自己的院子不能豁牙漏齿的,任由着西北风畅通无阻地刮来刮去时,二叔已经不能下床了。所以你现在看到的二叔家很像一个闲逛于大街上的衣不蔽体的女人,有一半没一半地,没规没矩地暴露在阳光下。好在二叔自己不能走动,也就看不到这种惨兮兮的寒酸样。
二叔心里记挂着儿子。他想儿子怎么还不来看他。原先跟儿子住对面屋的时候,自己的腰口就有毛病,干不得重活,一些地里活就被儿子揽了去。但儿子也要赚钱养家,时间长了儿媳妇不乐意了,她怂恿着分家。二叔好歹也是明白人,就这样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二叔把大房子留给了儿子,他和二婶搬到了旁边的三间小房子里。
二叔在沉寂而漫长的下午通常是由念叨着儿子开始的。“挂生啊,挂生哪儿去了?”二叔的儿子叫挂生。听这乳名就知道二叔是时刻把儿子放在心尖上的。二婶咳嗽着,迈着有气无力的步子闪身进了屋里。“别嚷嚷了,挂生出门打工了,跟你说过多少回了,你这记性。”二婶不太满意地嘟囔着,把二叔身上的凉被往肚皮上拉了拉。但被二叔一把扯下来了。二叔从躺在床上的那天起,脾气就暴躁起来,好像有无数根导火线在他身体里埋伏着,随便一句话,一个小动作,都有可能将火线点燃了。此刻,二婶就点燃了二叔的火线。“盖什么盖,身上都起痱子了,还盖!”二婶就走到窗前,想关上半扇后窗。屋子里有穿堂风,二叔这个样子容易着凉的。“你想热死我不是,你这个老娘们就没点正经事!”二叔不知道那些句子怎么就从嘴里吐露出来了,好像一排排地早就等在嘴边,单等二婶一个动作,就像发射机关枪一样,射出一梭子弹。而其实二叔不想说这些的。在他生病卧床的半年里,都是二婶给他喂饭,给他擦洗身子,给他揉搓发僵发硬的腿脚。他其实是想对二婶说些感谢的话来着。可谁知这话到了嘴边怎么就变了腔,走了调,浓浓的火药味就出来了呢。“出去吧,看到你就烦!”二叔依然这个腔调吼着二婶,二婶迈着细弱的步子闪身出去了。其实二婶没地方可去。二婶去院外,耳朵留在屋里;二婶去门前的大坝洗洗涮涮,耳朵依然留在屋里。大概也就是从二叔卧床那天起吧,二婶发现自己干什么都恍恍惚惚的,耳朵不在自己身上,心思就跟着耳朵走了。自己想控制也控制不了。
3.
二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爱二叔的。你知道的,那个年代的婚姻也谈不上什么爱,什么不爱。媒人说,小伙子家住镇上,出了门就可以坐汽车。二婶就心动了,就从大山里嫁到了镇子上。二婶人长得乖巧,模样有点像《射雕英雄传》里的黄蓉,眼睛水灵灵的,肤色白嫩嫩地透着红。当二婶看到住在镇子里的二叔家原来只是几间草房,老老少少十多口人挤在一处时,二婶的心就凉了半截。也不知道二叔是用了什么方法留住二婶的,反正二婶从此真的在二叔家扎了根,并且第二年就生下了儿子挂生。
他们有自己的房子是在儿子五岁以后。一大家子住一个屋檐下,到底是吵闹得不行。那时候大哥已经有了一栋厢房了,泥坯的房身,稻草苫的房顶。尽管简陋很不成样子,但毕竟有了属于自己的容身之处了。农村人讲究的就是房子。但凡儿子结婚了,有能力的都置办一栋房子,让儿子分出去另过。实在条件窘迫的,缓几年也让儿子住上属于自己的房子。再不济,跟儿子住对面屋,儿子住的那一间半就永久性地留给儿子。这是儿子多的人家,必在房产上分清楚子午卯有,省得以后在这方面闹纠纷。二叔兄弟三人,他排正中,所以老爷子心里有数,该给的做老人的早晚得给孩子。农村人一辈一辈就是这么传下来的。
有了挂生拴着,二婶就从没有动过离开二叔的念头。她懂得“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道理。女人嘛,无非是做好自己的分内事,一日三餐,浆浆洗洗,打扫庭院。没看到别人,还看不到自己的左邻右舍吗?看不到左邻右舍,还听不到村子里时不时冒出来的那些花边传闻吗?东子家的婆娘不爱做饭,说是出门打工赚钱。结果等她年底带了打工的钱回来,东子也另外有人了。还有后院的鹏子。鹏子会做饭,也做得一手好菜,鹏子的婆娘在家务上就干得少了。结果婆婆看不下去,撺掇着鹏子离婚。三起三落的,鹏子真的就离了。
二婶有那么一刻是不怎么喜欢二叔的。比如在二婶每个月来事的那几天,碰了凉水就会肚子疼。二叔心粗到仿若看不见。该吃吃,该喝喝,忙完了外面的事,回家是绝不帮二婶搭把手。二婶心里生着气,这男人心是啥做的,咋就那么硬呢?
但日子就这么过下来的。二婶心里装着怨气,也只能像风吹柳梢一样,风来时柳梢摇一摇,荡起一片涟漪。风过了,柳梢立刻就安静下来,仿佛没有风来过这回事。尤其在二叔生病以后,二婶这种哀怨的想法就有都不敢有了。有时候被二叔呵斥,二婶的语气难免也装了点火药,但那只是表面的。二婶的心里希望老头子快点好起来,人家都说,老来伴,老来伴,老了无伴,还有什么幸福可言呢!
4.
其实,二叔到了下午是最难熬的。他宁可把下午撕碎,撕成无数个细小的碎片扔进黑洞洞的夜里,或是扔进仍旧半梦半醒的上午。至少这些时间他都能保持一种糊涂的状态,在梦里出出进进,而不必去理会现实里种种不堪回首的事端。可是不行,在一天二十四小时的时间河流里,只有穿过漫长的下午,才能抵达幽幽的黑夜和依然困顿的上午。所以,二叔总是在一种无法抗拒的等待中不得不硬着头皮去面对一个又一个百无聊赖,仿佛被什么人无限拉伸延长了的下午。
二叔一番话气走了二婶之后,眼睛就移到了天棚上,半响都没有离开。蓝色扣板天棚上有一道水渍,拳头大小,暗黄色的一小片。大概是房顶哪片瓦没有遮严实,下了一场雨,雨水就透过瓦缝,透过黄泥,透过层层木板坯子渗了进来。二叔猜想当时的雨水是滴落下来还是没有,是一滴还是两滴,是这个夏天还是哪个夏天的呢?这样漫无边际地想着,二叔就看见了老三的脸。老三那张高鼻子、黄褐色眼睛的颇似俄罗斯人的脸在棚子上清晰地晃动着,老三语气缓慢,有些悲戚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二哥,我走了;我走了,二哥……
老三!二叔冲口而出。因为用了力气,他的肩膀微微地抖动着,胸腔也滑过些微的疼痛。当二叔环顾四周,发现除了从后窗涌进来的风不时拍打着窗户,嚓嚓地仿佛有什么人在私语一样,屋里再无其他声响。二叔失望地闭上了眼睛,事实再一次告诉他,老三不会回来了。
老三是十年前的秋天走的。老三说,哥,我要去北大荒了,有人给我介绍了个老婆,倒插门的,我要去那里安家了。老三说,哥,房子你就帮我照看着吧,咱爹咱妈的最后家当,卖给外人的话我就再也找不到家了。
这十年间二叔就一直照看着这栋房子。偶尔租出去一两次,租的人不是在院里堆满废品,就是在院里养了一群鸡鸭,整日弄得乌烟瘴气,臭气熏天的。二叔一气之下撵走了租客,任房子空着,任院里荒着。二叔想,老三说让他看着房子,就说明老三还会回来的。十年等不回来,还有第二个十年,第三个十年。他们兄弟三个虽然各奔東西,可根还连在地下,盘根错节,水乳交融。
二叔的下午有大部分时间是在想老三。他大声叫喊老三的时候,二婶探身进来望了望,看到二叔没什么事,就闪身出去了。二婶知道老三是不会回来了,大概他是准备老死在北边,或者他过得不好,不想回来在村子里丢人。这十年间老三一个电话都没有打过来,而二叔就算再想念老三,却不知道电话该打给谁。这么明白的事实,二叔却像个瞎子似的看不到。他的想念一日胜似一日,尤其卧床以后,已经不止一次这样叫喊着老三了。二婶知道,二叔喊过了挂生,就得喊老三。他的记挂是按着次序分配出去的,像一列缓缓行进的列车,走一站释放一段感情,将这些感情撒向空旷无边的原野。接下来二叔就在巨大强烈的渴望里等待着回声。
5.
这样想过来,二叔的下午就过去大半了。其间有两次二叔昏昏地想睡去,又突然间猛然醒来。他看见老三,对,就是老三站在窗外。老三说,二哥,我过得挺好,我种着一百多亩地呢。北大荒人不多,可地多,都用机械化种植,人不怎么累,就是忙一点。等冬天我就回去看你哈,我带北大荒的黑木耳给你和大哥吃。
二叔揉了揉眼睛,很快意识到自己又陷入一种虚幻之中,心里落满了无限的悲凉。二叔的想念是网,结的那么密,却无处可抛,尤其是对大哥。二叔的记挂每当进行到这里的时候,就强行刹住车。他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不要去想,不要去想,大哥的死与自己无关。他越是这样安慰着,就越感觉有一把刀子一下一下撩拨着自己的心尖。刀子并不爽快地捅下去,只是点着心尖了,就缩回去,然后又从弹簧里出鞘,奔着心尖准确无误地继续捅过去。
大哥死了。这是八年前的事,死于一场醉酒。
但后来二叔想,要是他不在大哥喝醉时诅咒他,说他喝吧,喝吧,早晚有一天喝死。也许大哥就不会醉醺醺地在村外的树林里晃悠,不晃悠就不会如一摊烂泥睡在冰冷的雪窝里,也就不会在那天晚上送了命了。二叔从来就没对大嫂讲起那天晚上的话,他是准备将这番话烂在自己肚子里,等与大哥见面的时候再请求他的原谅。可大哥会原谅他吗?大哥活着的时候多半是不清醒的,他只爱喝酒,那么爱。常常锄地锄了一半撂下锄把,就去了小卖店。用矿泉水瓶打上二两酒,一仰脖,咕咚一声酒就进肚子里了。他不需要体验酒的味道,不需要享受品酒的过程,他只要有酒,酒的辛辣气将他的白日黑夜都占据得满满当当的,他就心满意足了。就这样,二叔的大哥常常醉在锄了一半的地里,夜露打湿了他一身,他会猛然苏醒过来。也不管身上有没有泥土,不管嘴边有没有秽物,把锄头往肩膀上一丢,带着满身满嘴酒气,脚步踉跄地找回家。
幸亏你还能找到家。二叔说。村子里的王路你知道是怎么死的?就是酒精中毒,喝得不省人事冻死了。二叔企图唤醒大哥心中沉睡的那根神经,让他知道自己的命比酒金贵。可无济于事。酒精中毒的人就跟吸毒的人一样,就跟爱吃羊肉串的人一样,闻到那种气味就挪不动步了。理智就丢了,魂就跑了,自己就不是自己了。
大哥家的几个孩子及大嫂都不待见大哥。能怪谁呢?还不是大哥咎由自取。好人多,大哥不学,偏偏往烂泥塘子里挤,弄得一身臭腥味。大哥死后,大嫂一家就搬走了。他们住的原本是泥草房,修缮了几次,风吹日晒,雨淋雪压的,也岌岌可危。大嫂说,老二,房子给你了,随你怎么处置吧。
房子不能住人了。二叔用它放了一年杂物,在转过年夏季一场大雨中,草房子塌了。能用得上的砖瓦石块二叔都砌了院墙。从此,大哥一家的生活痕迹就从这个院子里永远地抹去了。可是大哥这个人能抹去吗?自己对大哥那天晚上说得那番话能抹去吗?这么多年来自己装在心里的越积越深的愧疚能抹去吗?
二叔不能再想下去了。二叔转过头,冲着门口的方向粗声粗气地大喊着,你又哪儿去了,一天到晚没个影。二婶的耳朵本就是醒着的,现在二婶耳朵的全部功能就是用来从无数声音中过滤掉那些没用的,只留下二叔的声音。二叔喊饿了,二叔要翻个身了,二叔要小便了,无论是高声的,还是低气的,二婶都可以迅速地从那些无用的声音中分辨出哪一声是二叔发出的。所以,当二叔嚷嚷的声音刚刚落地,二婶就伴随着一阵咳嗽跨进了屋子。其间,老黑狗不识趣地汪汪了两声,但马上也辨别出那声音是主人发出的,它不该有什么抗议的情绪,就自觉地退回窝里,默不作声了。
6.
二婶帮二叔翻了翻身子,又找出爽身粉往二叔的后背拍了拍。二叔就侧着身子躺着,二婶给二叔揉腿。卧床的时间长了,二叔的腿都不像是自己的,多数时候像根木头棍子一样不大听使唤。二婶的手指轻轻落在二叔的小腿上,先是反反复复的揉捏,从腿肚子到脚,无一处落下。二叔感觉到自己的腿好像慢慢活过来了,有了疼痛感,又痒酥酥的很受用。这时候二婶就改变手法,双手拢住二叔的小腿,从膝盖下开始用力,十指迅速滑过二叔每一寸肌肤,直到脚裸,到脚趾尖。这样反复几次,二叔就有点又要进入睡眠的状态了,但他努力克制着自己不睡着,他有一肚子的话都会在每天这个时候跟二婶讲。
挂生出门打工了?
嗯,出门打工了。
没说啥时回来?
挂生没说。我问过媳妇,好像挂生在工地干的活要到下雪时才停工吧。
二叔不做声了,却有一声叹息防不胜防地从二叔的喉腔里溜了出来。二叔吓了一跳,在心里暗暗责怪起来。这没出息的,想儿子又怎样,总不能把儿子守在身边,让儿子跟着喝西北风啊。可二叔马上又困惑了,都说养儿防老,祖祖辈辈都这么说的。老爷子和母亲身体不能动弹时,他都守在身边,侍候他们,照料他们。村子里和自己一般大的老更、五斗、还有铁柱都是这样,好赖老人身边都不缺人,都给自己的父母养老送终了。可如今世道变了,就算只生一個孩子也要吃饭,而家门口的钱又不好挣,只能出门打工,扔了老的,撇了小的。不扔又能怎样?二叔最后这样劝说自己,话题很快就转到了老三那里。
提到老三,二叔是有气的。这么久不来电话,也不捎个信来。哪怕让人知道他死活呀。
老三那家伙,这辈子就死在外边吧,别回来了。二叔爆了粗口。
也不嫌嘴疼。二婶换过二叔另一条腿,继续揉搓着。老三刚走的时候,咱家里没安电话,老三又没有个手机,怎么联系?咱们就保着老三过得旺旺兴兴的吧。
其实二婶这话说到了二叔的心里去。这些年二叔在对待老三的事情上情绪一直反反复复的,先是骂他,不知道的还以为兄弟俩前辈子结下了多么深的冤仇。而到最后,二叔的心必然就软下来,一遍遍地对着棚顶那一块巴掌大的水渍祈祷,对着从后窗溜进来的风祈祷,甚至对着夏天在屋里飞来飞去的苍蝇也祈祷过。二叔的祈祷是这样的,老三啊,不回来就不回来吧,你在北边过得舒心,老婆孩子都守着你,做哥的我哪有不放心的呢。只是一旦你老的那一天,你的骨灰放哪儿呀?祈祷到这儿,二叔忽然察觉到这很不像祈祷了,怎么又想到了死呢?多不吉利。然后二叔就重新祈祷起来,还是头前那番话,说着说着不免又扯到了死亡上。
二叔认为这是中毒了,或者说是中邪了。而二婶说,都是你想的太多,想了这个,想那个,成天的胡思乱想。还是想想你自己吧——
说到这,二婶忽然把话打住了,她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了。卧床的二叔哪有什么好样子呢?用二叔的话说,就是人不人鬼不鬼的活着,活过一天算一天。而二婶把话题扯到二叔身上,分明是让二叔再一次面对不堪的自己,起不来,又不会马上死掉,哪一天是个尽头呢。尽管大夫说了,腰间盘的病要卧床休息,不能走动。但二叔也卧了半年的床了,一百八十斤的身体将床都压出一个扁圆的坑了,二叔还是无法起床,自理自己的生活。
要是我能去看看大哥就好了。二叔的眼睛盯着后窗,仿佛他的眼光有穿越功能,穿过后院那一丛蓊蓊郁郁的松树,穿过鹏子家花青石的高高院墙,再穿过一座接连一座的山峰,和八年夹杂着凄风寒雨的漫长的时间隧道,就能与与大哥相会了。
而此刻,大哥躺在山坡下的坟墓里。去看望大哥只要穿过后院,绕过鹏子家的院墙,向南走五十米,豆子地的尽头就是了。二叔想去的是这里。清明节的时候,二叔想去看大哥,但他起不了床;七月十五的时候,二叔也想去看大哥,还是起不了床。他揪着自己身上左一团右一团松弛的赘肉,无奈地叹息着。烦躁如台风积累到一定程度,就要爆发。二婶常常就是在这样的时候撞到枪口上,二叔像呵斥老黑狗一样呵斥二婶,你闭嘴,赶紧闭嘴,再不闭嘴我两巴掌扇死你。其实二婶什么也没说,但谁说沉默就无错呢!
7.
二叔的下午是这样捱过来的。二婶给他揉完了腿,日光也从院子撤去了大半。起初还能照到老黑狗的那一抹光亮退到了草垛上,又从草垛上掉进了二叔家的后院,被松树梢挂住了几丝光亮,那光亮闪了一闪,很快就不见了。
二婶给二叔掖了掖被角,就闪身到灶间做饭了。这时候二叔听到二婶的咳嗽声从虚掩的门缝挤进来,仿佛带了热气,扑到了二叔的床前。这让二叔的心里一暖。在空白无力也无趣的日子里,哪怕是一声咳嗽都会让二叔心安,证明自己还活着,证明床前还有个人在乎自己还活着。
8.
到现在我不得不告诉你,其实二叔不是我亲叔,他是住在我母亲一个村子里的老辈人。我小时候就管他叫二叔,一直叫到现在。我母亲说,二叔不肯治病不是因为没有钱,他是想把钱留给儿子在城里买楼的。儿子不知道这些,老人的心思多半都不说出来,尤其在孩子面前。
母亲说,村子里的老更、五斗、铁柱都是这样。老更跟你二叔同岁,却佝偻了腰呢。地里活重,又没人帮着干,儿子在大城市买楼的贷款还指望着他帮着还。五斗和铁柱家里也都剩老两口,咱们的村子——哎,母亲不说话了,母亲在尽力压制自己的叹息。追随着母亲的眼光,我看到了二叔家烟囱里的白烟,又瘦小又细弱,孤单单的一柱,直直地升入天空。而那么渺小的一柱烟很快就被广阔的天空吞没了,路过村子上空的风趁势调皮地擦了擦,一切烟消云散。
那是一个秋天的下午。我守在母亲身边,目睹了我们的村子陷入一片暮霭沉沉中。
责任编辑/何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