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一刀
2018-10-29张正
张正
我爷爷的大名,很少有人知道,但提到刘一刀,老家一带,上了年纪的人,那真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
我爷爷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他只是个杀猪卖肉的。别小看了这角色,计划经济时代,可是个实权岗位,全乡的人,包括乡长家,哪家饭桌上有没有肉,有什么样的肉,全由我爷爷说了算。
操刀多年,我爷爷练就了一刀准的功夫。一大早,众人来集镇上食品站排队打肉,报出买多少,我爷爷一刀下去,随手把肉扔给买家,从不用秤。有人拿到肉,眼神疑疑惑感,磨磨蹭蹭不挪步子,我爷爷看着不耐烦,像受了极大侮辱,虎着脸呶呶嘴,“妈了个逼,秤在那边,想称自己不会去?”
当真有人校秤,绝不会讹到三钱两钱,当事人一声不吭,掉脸走人。刘一刀的名声越传越响。
我爷爷刘一刀打肉,还有一样本领,叫“抬头看人,低头打肉”。现在人买肉,不同的部位,不同的价,那时一头猪的肉,一个价。那时的人,肚里缺少荤腥,吃瘦肉不杀馋,人多不够吃,专捡肥的买;现在的人,喜欢捡瘦的买,怕吃多了油腻不健康。时代不同了,买肉的规矩也不一样。就是当时,打肉也有特定的规矩。
同样是瘦肉,腿上肉和肋条肉不一样;同样是肥肉,肋条肉和泡囊子、槽头肉不一样。最好的肉是肋条肉,有肥有瘦,不肥不瘦,广受欢迎。最差的肉是泡囊子和槽头肉,前者锅里一炸,只见油不见肉;后者发物,身体差的服不住。稍稍富裕的人家,经常来打肉的,从我爷爷刘一刀这里割下的肉,会瘦一点;家里贫的,一年到头难得打一次肉的,割下的肉会肥一点。刘一刀卖肉,很少有人找话说,挑肥拣瘦。各有所爱,各有所得,也各自满意。用老百姓的话说,刘一刀卖肉“公道”。
处在这么重要的位置,每天跟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我爷爷刘一刀话不多,脾气有点暴,开口喜欢骂人,骂来骂去,也就那么一两句话:“妈了个逼”“小狗日的”……挨骂的人,要么是打肉不习惯排队的,要么是打肉讲经说法,耽误大家时间的,还有就是对他的“一刀准”有点怀疑的。被骂的人,脸上光光的,却很少有人生气、回嘴,“他就这屌脾气!”最多一句话,算是给足了刘一刀面子,也给了自己台阶下。那个年代,宁可得罪祖宗,也不要招惹街上卖肉的。排队打肉,许多人先递烟,后掏钱,刘一刀的嘴上从来都叼着烟,耳根上也夹着烟。不卖肉,走到哪儿,人家也都敬着,远远地主动打招呼、让道、让座。
有一次,我爷爷骂人,受到了一点非议。
那天,他骂的是街西李寡妇的儿子。李寡妇的男人偷偷去圩区长江边打粽叶,得大肚病死了,她的儿子才十来岁。李寡妇的模样儿俊俏,街前街后,眼睛落在她身上移不开,想往她身上蹭的人不止一个,孤儿寡母的,人穷志短,什么人都得罪不起,她就很少出门,等儿子能打酱油,许多事情让儿子抛头露面。
那半大小子,挎着个空丝篮,挤在人群中,平人家胳肢窝,看着赤裸着上身、浑身肉疙瘩的我爷爷,不敢上前,也不敢叫,许多人没把他放在眼里,以为是谁家带来玩的小孩。刘一刀咬着烟,一抬眼瞥见了他,隔着几个人骂:“小狗日的,哪个叫你来的?”
“大大……我妈……”小孩子嘴巴嗫嚅着,不敢大声说话。
“你妈个头!没看见人多?站后面排队去。”
李寡妇的儿子正不知所措,一刀肉已割好,飞过几个人头,正好落在小孩子胳膊肘上丝篮里,震得他差点篮子脱手。
“滚滚滚,下次打肉叫你妈来……”刘一刀仍虎着脸骂。众人都暧昧地大笑。有人意淫:要是李寡妇排在队中间,队伍一定拥挤许多!
人多肉少,排在后面的人还不知道能不能打到肉,早有人叫了:“给我留一点,家里来客了,没办法……”换作一般人,打肉不排队,早被后面的人唾沫星淹死了,见刘一刀这样骂人,也只有李寡妇的儿子可以例外。
猪肉的价格每斤由几毛钱涨到了几元钱,由食品站一家卖,变成了农贸市场上好几家卖,我爷爷刘一刀的身分,也由食品站工作人员变成了普通的个体户,他每天的生活内容仍然是杀猪卖肉。
吃杀猪卖肉这碗饭,有两个好,一是不愁肉吃,二是有酒喝;也有一个不好,要起早带晚,活比較累。我爷爷刘一刀一辈子做这活,起五更睡半夜,风里来雨里去,身体看上去结实,其实早带下病。
离开食品站许多年,年轻的一代人渐渐地已不知道刘一刀的风光,更不会关心刘一刀名号的具体来由和种种传说。刘一刀再次成为当地人谈论的焦点,是因为他的死。他死得有点不光彩。他的死一度在当地掀起不小的风波。
他是死在李寡妇家的。
那是寒冬腊月,农家已开始杀年猪,刘一刀停了农贸市场的肉摊,每天奔走在喊他上门杀猪的人家。那天,家里人都以为刘一刀起早出门给人家杀猪去了,到了中午,却传来他死在李寡妇家床上的消息。事情不光彩,顾及子孙面子,家里人没有声张,悄悄拖回了刘一刀,没有为难李寡妇。
丧事那天,李寡妇来,众目睽睽之下,跪在我爷爷灵前,烧了一捆纸钱。
以后每年清明,上过她男人的坟,顺路来附近我爷爷的坟,也烧一捆纸钱。有人说,他们看见李寡妇在我爷爷刘一刀的坟前嘤嘤地哭了,上坟回来,眼睛还红红的。
李寡妇的儿子大学毕业后分在城里上班,现在是某个局局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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