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水之隔
2018-10-29闫岩
作者简介:
闫岩,鲁迅文学院河北高研班毕业。短篇小说《群支付》获第二届孙犁文学奖。在《小说界》《作品》《青春》《山东文学》等刊物发表过小说多篇。小说《请老师吃顿饭》《企盼》《车祸》《忠诚》等被多次选入高考模拟试题。出版小小说集《大爱无形》《天使的翅膀》《一直奔跑》;长篇小说《蒲公英飞舞》。
那一年我在镇上念初三,学习也不咋的,县高中很难考,也不想进考场了。父亲脾气赖,戳着脊梁骨骂我,真你妈没出息你,瞎你妈长个人样,连你妈小矬子都比不上。
父亲受过感情刺激,脾气极赖,张口闭口骂脏话。父亲之前习惯性骂他妈,在我妈和别的男人私奔之后,他妈就变成了你妈。他恨我妈恨得要死。
我妈是个大美人,待嫁的年纪媒婆踏破了门,她独看上了我父亲。我父亲是个退伍兵,确实高大英俊,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姐和我自然不差,也是人见人夸的模样。
父亲口中的小矬子叫崔继亮,他也有个姐姐叫崔继琴。他们的父亲崔老三是个残疾人,母亲是从人贩子手里买的,四川人,长得既矬又丑,生下两孩儿后崔老三放心了,放她回去看娘,谁知这一放,就如放了大鹰,展翅远飞不见影儿了。崔继亮和崔继琴姐弟倆都遗传了母亲的基因,身材短粗,五官也不协调。但姐弟俩却有着取长补短的智慧,双双考上了好大学。为此事当地报社的记者专门写了报道,政府还对这对寒门姐弟大学生进行了资助。
同样是父亲,同样是一双儿女,同样是跑了母亲,不同样的是,父亲高大英俊,崔老三严重残疾,父亲的一对儿女模样俊俏,崔老三的一对儿女长相龌龊。怎么高大英俊的父亲不如严重残疾的父亲呢?怎么模样俊俏的孩子不如长相龌龊的孩子呢?可见父亲骂我连你妈小矬子都比不上的时候内心该是多么的崩溃。
我给我姐打电话,说我想找你去,你给我找个活儿干。我姐劝我说,小二你听话,还是好好念书,咱们家得有个争气的。我说我已经不念了,也不想在家天天挨咱爸的骂。我姐说你一个大小子家怕什么挨骂,就让他随便骂吧,别理他,反正你不能不念书,你必须念书,家里供不起姐挣钱供你。我说我不念,我就要去找你。我姐生气地说,你找我,我也不管你。然后我姐就把我的电话给挂了。
我姐是离家出走的,她当然不会平白无故地就出走,也是父亲把她骂走的。年前我姐剁饺子馅把手指剁着了,流了不少血,父亲可能在这样的时刻又恨起我妈来了,把我姐一通好骂,骂我姐是个不长眼的小妖精,是不想干活儿故意把手剁着的。我姐也是有尊严的,当场跟父亲急了,犟嘴说我就是个不长眼的小妖精,就是故意把手剁着的,我就是不想伺候你这个满嘴喷脏话的人。父亲恼羞成怒,扇了我姐一个耳光,我姐的脸上立刻印上了鲜红的手印。我姐拉起我到爷爷奶奶家过的年,爷爷奶奶也生了我爸的气,赌气不叫他,父亲更没敢去,他怎么过的我们也不知道。我姐在爷爷奶奶家待到初四,初五就走了。春暖花开的时候我姐来了信儿,她说她在深圳打工,让家人放心。
我也算离家出走的。我出门时没敢和父亲说,我怕他骂我,有可能还会打我。我也没敢跟我姐说,我说了怕她不让我去,到了深圳我才给我姐打电话,让她去火车站接我。我姐没料到我真的来了,数落了我几句也就没脾气了。我姐的脾气随我妈,刀子嘴豆腐心。我姐先领我去吃饭,也没吃大餐,就在路边吃了一碗酸辣粉。我吸溜吸溜吃着酸辣粉,我姐问我,小二,你真不想念书了?我“嗯”着点头。我姐说,你会后悔的,我早就后悔了。我说我不会后悔,我一点不想念书,我就想多挣钱。我姐说,钱不是那么好挣的,没文凭,好工作是找不到的,我还在饭店当着服务员呢。我怀疑地问,姐你过年回家不是说在企业当白领吗,你还给我解释白领是什么意思。我姐在我脑袋上“啪”地扇了一下,说你笨啊,那是怕别人看不起咱哪。我问我姐,那我回去说我是干什么的?我姐又在我脑袋上“啪”了一下,笑咯咯地说,说你是当深圳市委书记的。我姐开的玩笑太大了,我差点呛着。
一切都听我姐的安排,先挤在她工作的贵宾楼男宿舍睡了两晚,第三晚我住到了一家羊蝎子火锅店。这里有一个男厨师跟我姐认识,我姐找的他,他把我介绍来当服务员。我姐再三嘱咐我,如果有人问你的岁数,万万不能说十七,要说你十八。开始我还四六不懂,普通话讲不成,基本的礼仪也不会,经常挨老板的训斥。我姐认识的那个男厨师教了我不少,他对我特别照顾。男厨师叫初江华,一脸的油腻疙瘩,看脸就不怎么讨人喜欢。有一次睡不着,我趴到他耳边问他,喂,你在跟我姐搞对象吗?初江华眼睛一睁,邪性地笑了一下说,我想跟你姐搞,你姐她不跟我搞。证实了他和我姐没关系,我才放了心。
我在羊蝎子火锅店呆了两年半,初江华回老家娶媳妇儿去了没再回来,我姐也离开贵宾楼到另一家大酒店当了大堂经理。期间我和我姐每年的元宵节都回去。春节我姐在的酒店不放假,到元宵才能倒休。我不愿意一个人回去,就在深圳的大街小巷看景。城市的景美得眼花缭乱,特别夜晚,高楼大厦的万家灯火让人浮想联翩。我姐说过,习惯了城市,一点都不想回农村了,这个习惯我也一样。我给我姐出主意,让她找个城市的老公,那样我们就可以不回农村了。我姐又扇我的脑袋瓜子,说,城市的老公有那么好找吗,咱一个乡下妹子,没文化没啥的。我瞅着我姐的雪白的小脸蛋说,好找,姐你长得俊,你的脸像蛋清。我姐摸了摸自己发红的脸蛋问我,小二你要说真话,姐真长得俊?我点头说,是,真俊。我姐又问,那你说我比城里的女孩子还俊?我说,是,比城里的女孩子还要俊。我姐说,你别骗我,我说,我不骗你,骗你我让车撞死。我姐又扇了我的脑袋,说你不许瞎说,你是咱家的独苗。
元宵节回家时,我姐带我去逛深圳的超市,专拣那些特价的东西买。我姐说,城市的东西不管好坏都包装得特别花哨,买回去没人看出门道。我们每次回家带着大包小包看起来丰富多彩,实质上还不值个车票钱。我姐说,我这样省俭都是为你,你是咱们家的独苗,我得给你成家立业。父亲越来越不成器,我和我姐都走了他没人骂了可能憋屈,开车出了次事故就歇了,成天喝得醉醺醺的。父亲在部队学的开大车,当兵的规矩稳当,他退伍回来有大车的人家争着抢着雇他。可父亲长期被恨糟蹋了头脑,头脑一被糟蹋性子也七糟八乱了,年纪越大越没了规矩没了稳当,除了好骂人就是好喝酒,一天天骂骂咧咧晕晕乎乎,就像人的中心失去了平衡,站也站不稳了,谁还敢再雇佣他开车?我姐对我说,现在咱爸是靠不住了,我得为你打算未来,小二你得听姐的话,好好干。我很感激也很难过,感觉对不住我姐,我满面羞惭地说,姐,你不用管我,我自己挣钱成家,成不了家我当光棍也不怨谁。我姐说,小二你不能当光棍,你是咱家的独苗,咱家还要靠你传宗接代呢。
二十岁那年,我不在羊蝎子火锅店干了,换了地儿,在另外一家饭店当了配菜员。我是冲他们给的工资去的,这里比羊蝎子火锅店多挣五百块钱。先前我每月一千八,现在二千三。你可别小看这五百块钱,多五百块和少五白块就是不一样,多五百块我的生活就改变了许多,就丰富多彩了许多,能多买几盒烟,能多请哥们上两次网吧,能多吃几块巧克力。我是跟初江华学的抽烟,看我抽烟,我姐警告我,你好的不学,学坏的,你要是再抽烟我就不管你了。我表面上听了我姐的,给予了我姐满满的尊重,背着她一根也不少抽。烟这东西,上瘾,想戒掉,难受。我姐嫌我糟蹋钱,规定我每月上交她一千块,剩下的由我自由支配。可我的大脑总缺根弦似的,不受支配,每月都光,还要借个二三百。
我换了地儿,我姐也换了地儿,她不在饭店干了,去了一个服装店当店长。我姐在饭店干着活儿还操心别的活儿,这叫骑着驴找马,然后就找到了这家服装店。服装店的老板一看我姐那气质,那排场,当场就拍了板,叫我姐马上上班。我姐说,她不想干饭店了,她说,一个没结婚的女孩子,一说在饭店里干活儿,总让人觉得有乌七八糟不干净的事儿。我姐谈过两个对象,都不是太理想。一个是外乡的,和我们一样是打工仔,人长得帅对我姐也好,可人长得帅不顶饭吃,对我姐再好也在深圳买不起房子,等一结婚生孩子,还是得回他们老家。这事儿太亏我姐不干。另一个是老乡,离我家就几十里地,是个跟别人打伙做生意的,去饭店吃饭时认识的,一介绍是老乡就彼此常联系,给我姐买过不少鲜花。鲜花是好看,可人长得忒磕碜,比一脸油腻疙瘩的初江华还不受看。我姐说,我又不是瞎子,要是和这样的人过日子,天天看着他,就算不缺钱心里也会腻歪一辈子,恶心一辈子,她来世上走一遭会更亏。我姐人漂亮心气儿高我知道,我也那么认为,就我姐那模样,那气质,那排场,她的心气儿就应该高,她的心气要不高那就不是我姐了。
我到深圳的第四个年头,我姐的存折上有了十万块。我姐拿着十万块的卡郑重其事地对我说,小二,你不小了,应该回家娶媳妇儿了,娶个媳妇儿跟媳妇儿好好过日子,生上几个孩子,让咱们家能一代一代传下去,你我也算对得起咱们家的老祖宗了。我最怕我姐提这个,在深圳呆了几年,我不想回去。我说,姐,我不着急娶媳妇儿,你还没结婚呢,等你结了婚我再娶,总得排个大小吧。我姐说,你跟我不一样,你是小伙子,该娶媳妇的时候不娶就耽误了,就娶不上了,我是个姑娘家,啥时候都能嫁得出去,你必须给我回去娶媳妇儿。我在深圳磨磨唧唧就是不想走,后来我姐又跟我说过几次让我回去盖房子娶媳妇儿,还利用软硬兼施的办法。后来我有点烦了,换了个活儿干,只给我姐发了个短信说,我换了活儿干,也干得很好,请不要惦记。为了让我姐联系不到我,我把电话号码换了,就这样,一年多时间,我姐联系不到我,我也没和我姐联系过,也落个逍遥自在,欢心爽快。实际上,不跟我姐联系还有另一个原因,我干的活儿不光彩,不能透光,就像鬼一样,透光就完蛋。什么活儿呢?伪造证件。大学毕业证、中考会考证、结婚证、离婚证、驾驶证、残疾证……只要能叫得上名字的证,只要有人需要,我们都能造,并且造的跟真的一模一样。我姐这是不知道,要是我姐知道我干这个非抽我个残废不可。我姐时常教育我,做人要地道,要有德行,挣钱要靠正路,歪门邪道终究要吃大亏,没好下场。但要靠走正路哪年哪辈子才能在深圳有自己的两扇窗啊,我可实实在在不愿意回到农村去,我也是无奈啊。兔子急了还跳墙呢,我这是急了。
造假证这活儿可不是人人都能干得了的,它是个技术活儿,不亚于打钢造铁的技术含量。我的哥们儿老狼对这项技术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老狼是我哥们儿的姓,新郎的郎,全名郎杰,大家都不叫他郎杰,都称他老狼。郎杰也确实称得上老狼,他心眼多,敢说敢干,天不怕地不怕,还义气。我一直对老狼心存感恩。为什么感恩呢?那时候我还在饭店干,有一天轮到我歇班,我便到公园里去看景。公园里是有风景的,而且还风景无限呢,我说的风景可不是公园里的自然美景,自然景有什么好看的,我从来不看,我看的风景是那些成双成对的男女,他们会躲在小树林里抱着亲嘴儿,有的亲着亲着就受不了了,还干那事儿呢。对于我这个年轻气盛血气方刚的小伙子来说,是折磨也是风景。这个就像吃不着猪肉看看猪跑也是好的。我悠闲着朝我经常去的那片小树林走去,走着走着,前面出现了一根从路边柳树上垂下来的柳条,轻风一吹,这根柳条似一条姑娘的大辫子荡荡悠悠,仿佛故意吸人眼球的样子。闲着也是闲着,我使了一股劲儿,身子往上一蹿,拽住了这根柳条,之后我的身体就垂落在地,但是我的脚还没落在地上柳条就断了,又赶上落地时我的脚没站稳,趔趄了一下,这就惹下大祸了。什么大祸呢?一个胖女人骑着自行车从这儿路过,她本来想着在我身边骑过去,可我一趔趄碰在她的自行车上,她连人带车全倒了。我砸倒了自行车,自行车又压在了胖女人的身上。女胖子被自行车压着,肉太多,往起起了几下没起来,脸上有点挂不住了,破口大骂,你个臭流氓,你个王八蛋,你想吃老娘的豆腐,我不能饶了你。当时我不知道吃豆腐什么意思,我这样认为的,胖女人买了豆腐,她以为我想白吃她的豆腐才故意把自行车碰倒的。我赶紧解释,大姨我不是故意的,我真不是想吃你的豆腐,我邻居家是卖豆腐的,我从小到大聞那豆腐味儿,到现在都一闻那味儿就恶心。这时已聚集过来了不少人,他们听我说这话一片笑声。女人脸更挂不住了,吼起来,你个流氓,你把我腿碰断了,你得赔钱。我先把自行车扶起来,又伸手想把她搀扶起来,看看她的腿是不是真断了。但她却羞怒着躲着说,还骂我,臭流氓你滚开,我不是你大姨,我是你祖宗,你今天得赔你祖宗钱,不然你祖宗就报警。周围嘈嘈杂杂,我也听不清他们说的是什么,我从兜里抠唆出皱皱巴巴的二十块钱递给她说,正好是月底,我还没开工资,只有这二十块,给你吧。又是一阵哄笑,胖女人掏出手机要报警,这时老狼就出现了。老狼出现的时候就像只狼,神气十足,威风凛凛,就像单田芳评书里说的,他在那儿一站就力压群芳。老狼冲女胖子软软地说,姐妹儿,他是我兄弟,要多少钱你冲我要。别看老狼这话儿说的软,那话里可是软中带刺儿,像《射雕英雄传》里黄蓉身上的软猬甲,它有毒。胖女人也识货,口气也不那么张狂了,既然他是你兄弟,你就看着给吧。老狼从钱包里拿出两张红票子甩在了胖女人的脸上。之后老狼拉住我说,兄弟,我们走。
我一直很感激老狼,我和他素昧平生,他却拔刀相助,他是一个大好人。我还很敬佩老狼,他英气逼人,神气豪爽,特别是他把钱甩在胖女人身上那一下,简直帅的没治了。我就想,等有那么一天,我也有很多钱的时候,我就把得罪过我的人统统打一遍,打得他们遍体鳞伤,然后拿起一叠子钱使劲甩到他们的脸上,之后神气地冲他们吼一声,给你钱,看病去吧。
老狼真把我当兄弟,还请我吃了一顿饭。饭桌上,他和我聊了很多,问了我的情况,还递给我一张名片,名片上的他叫郎杰,职位是药店业务员。我对他说,郎哥,我一定联系你,把钱还给你。他大方一笑对我说,钱就不要了,如果哥们儿混不下去了可以去找我,保你吃喝不愁。我问,你就是卖药的吗?他回答,对,就是卖药的,现在药的利润很可观。后来我开工资后联系了老狼,要还他钱,可他说什么也不要钱,还请我去酒吧大玩儿了一场。酒吧那震撼人心的场面,算让我见了大世面。后来有老狼那儿引着我,我不愿意干饭店了,正好我姐又赶我回家盖房子娶媳妇儿,我就真跟他干去了。跟他干上才知道他不是卖药的,那名片是个幌子,他是造假证的。想想我姐的教导,开始我还是很犹豫,但老狼说,你跟钱没仇吧,一年给你五万干不干?五万的确非常诱人,我说我先试试吧,这一试,就这样一直试下去了。
老狼有十来个手下,唯独对我不一样。老狼的十来个手下从不集中来上班,谁有事儿谁来,各住各的地儿。而老狼叫我跟他住一起,吃喝玩乐也在一起,除了每月给我开四千块的工资,其余的花销基本都是他的。老狼把我当亲兄弟一样对待,我不能不感恩他。
老狼谈着一个女朋友,叫韩雪,正在读大学。韩雪长得白,眼睛也亮,美如天仙。韩雪是老狼的珍宝,老狼包管着韩雪的一切花销包括学费。老狼带我和韩雪吃过两次饭,韩雪说等有机会也给我介绍个大学生女朋友,老狼也说这事儿包在韩雪的身上了。我感激涕零,晕乎乎喝了个酩酊大醉。可多半年过去,老狼和韩雪似乎把给我介绍女朋友的事儿给忘了。我提醒了老狼一下,老狼说,你先别急,这个也得有缘才行,你要想睡个女人我可以先给你找,但对象这事儿不能马虎,总之你放心吧,面包总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
一年多没和我姐联系,春节我也没回家。这年三月里,我姐终于找到了我,看我活得好好的,她放心地笑了,我姐笑起来太美了,比老狼的大学生女朋友韩雪还美,韩雪笑的时候就是单纯的笑,看起来很美,单纯的美,而我姐笑起来脸蛋上显现出两个的小酒坑,小酒坑似显非显,让人感觉这酒坑里有着许多丰富多彩的内容。我姐告诉了我一个好消息,她要结婚了。她说,我是她在深圳唯一的亲人,如果她的婚礼上没有我,她会缺憾一生的。天大的喜事儿冲淡了姐弟俩一年的隔阂,我和我姐心照不宣,像以前一样。我姐没问我如今在干什么工作,说只要我平平安安的就好。我见到我姐的当天就见到了我的准姐夫,他一表人材,气宇轩昂,一看就不是平常人,一看就是大老板,一看就是有钱人,只是在年岁上看上去比我姐稍大点。那又有什么关系呢?现在的社会年龄已经不是问题,女的比男的大十多岁的都正常,男的比女的大就更正常了。准姐夫请我吃了饭,饭桌上我姐把我介绍给我的准姐夫,他叫崔彪,是国内一运动品牌深圳总代理。准姐夫大方地送了我一台笔记本电脑当见面礼。我正需要这东西,自然喜不自胜。就凭这台高端的笔记本电脑我认定,准姐夫一定有钱有势。
饭后我姐让我参观了她未来的家,一百三十平的大单元,应有尽有,在我眼里就是一个皇宫。我心里搁不住话,趁准姐夫出去了,禁不住问我姐,姐,你是怎么勾搭上姐夫这个大富豪的?我姐好看的脸马上收回去了,成了难看的脸,她凶恶地瞪着我,瞧你那张破嘴,有这么问你亲姐的吗,你姐从来没勾搭过别人,是正正经经谈的对象。我扇了自己的乌鸦嘴,我姐转眼就笑眯眯的了,有内涵的酒坑就又似显非显了。我姐向我摊牌,准姐夫是离过婚的,前妻和孩子都在国外。我担心地问,那姐你是不是小三?我姐的嘴都气歪了,骂我嘴臭,跟父亲一个德性。我也不在乎我姐骂我什么,她是我亲姐,她跟我有多亲我明白。之后我姐拿出了一个证件,准姐夫和前妻的离婚证,日期是2006年。我的担心落下了,我姐不是小三,不用害怕原配来捣乱。我姐把我带到一间卧室介绍,小二,这间卧室是给你准备的,你可以偶尔回来住住,你要把这里当家。我兴奋地躺上床,闭眼几秒突然又睁开说,姐,真美,像在天上,我也要在深圳有个家,我决不回去。我姐激荡着前所未有过的喜悦说,小二,咱们都不回去了,都在深圳生活,我跟你姐夫商量过了,等我们结了婚就想办法也给你在深圳买套房子,给你成个家,等过几年再把父亲接过来,一家子就算定居在这儿了。我姐这话简直让我热血沸腾得倒流起来,我迫不及待地问,姐,你什么时候结婚?我姐说,最近你姐夫要回以前的家去拿一趟户口本,没有户口本拿不了结婚证。我一听是个户口本的问题,心中大喜,胸有成竹地说,别让我姐夫去拿户口本了,万一他前妻那个老妖婆不让他拿怎么办,说不定会坏事儿,我给你弄一个,跟真的一模一样。我姐问我怎么弄?我不敢说真话,我说我有个朋友能造假证。我姐不肯相信假户口本能和真的一样,我说明天看吧。
第二天,我姐拿着我造出的户口本都惊呆傻了,她翻来覆去地看,说真跟家里的户口本一模一样,怎么造出来的?我只有撒谎,只需提供家庭信息,其余的都是人家办的。多少钱?我姐问。我说好朋友不要钱。我姐说,我想知道别人办一张这样的假证需要多少钱?我回答,二百到五百。我姐問,怎么数还不一样?我告诉她,人和人不一样,人有穷有富,穷的要多了不干,富的要少了太亏;证和证也不一样,重要的证件就值钱,不重要的就廉价;急用和不急用又两说,和照相馆一样,立等可取就贵,过上个几天再拿就便宜。我姐盯着我,眼神开始有了疑问,她惶恐地问,小二你怎么知道的这么多,这户口本不会是你造的吧?我知道自己失了口,赶紧打消我姐疑虑的念头,我说,怎么会呢,我在一小区当保安呢,这些是我听造假证的朋友说的。我姐松了口气,不是就好,小二你千万不能干违法的事儿,没有好下场的。我尽力掩饰着内心的慌乱,姐你放心吧。继而,我转换了话题问,姐,你们什么时候结婚啊?我姐的幸福指数又洋溢在了脸上,她说,有户口本就好办了,马上就可以领结婚证,有了结婚证就等于结婚了,抽个时间请几个好朋友吃顿饭就行了。我问,不举办婚礼了?我姐说,你姐夫的前丈母娘家离他家太近,还是低调一些好,免得生出枝节。我又问,那还对不对咱爸说呢?我姐说,已经打电话说过了,还寄回去一万块钱,咱爸嫌远不来,让我一定找到你再结婚,因为咱们是彼此唯一的亲人。
我姐在一周之内拿到了结婚证,第二天就在一大饭店请了几桌,请的大多是我姐的朋友,我姐夫的朋友仅有几个。我姐夫在饭桌上举止得体风度翩翩,我姐的那些小姐妹羡慕得眼睛冒火星。可她们谁能比过我姐的美貌呢,我姐在她们当中本来就鹤立鸡群。
在我姐刚结婚的那段日子,我的情绪异常高涨,我还心血来潮地跟父亲打了个电话。父亲似乎开朗多了,并没有一听到我的话就骂难听的,只是骂,你个小兔崽子过年也不回来,还知道你姓啥不?我嘻嘻笑着说,知道知道。父亲嘱咐我,要听你姐的话,好好干在深圳成个家,带个城里媳妇儿回来让你爸长长脸。父亲还笑话到小矬子崔继亮和他姐崔继琴,父亲说,他们是大学生又怎么样,二十大几的人了连个对象也找不到,都嫌他们是二等残废。父亲笑话人家实际是夸奖自己,夸奖自己是输不给崔老三的。
父亲的话让我又泛起韩雪对我的承诺,她说过要给我介绍个大学生做女朋友的,可这承诺大概永远都实现不了了。老狼失恋了。老狼其实也没失恋,是韩雪失踪了。韩雪起先想和老狼和平分手,把花他的钱都还给他,老狼坚决不干。之后韩雪就失踪了。老狼连韩雪的学校领导都找过,但只得到一个答案,韩雪休了一年假。老狼还到韩雪的家里走了一趟,也白费了力气,韩雪身份证上的地址已经是一片拆迁之中的废墟。老狼猜想韩雪定是找了个有钱人做新欢,要不然她怎么会还得起这两年对她的花销呢,怎么说也得大几万吧。老狼那些天经常磨一把不知叫什么名字的刀,看起来挺锋利,他恶狠狠地说,如果看见韩雪和她的新欢在一起的话,他就杀了那对狗男女。我劝他,老狼你千万不要干傻事儿,人命关天。老狼一副颓废的姿态说,我是为韩雪而活的,没有韩雪我活着也失去了意义。我对我姐说,我同住的一个朋友失恋了,他总磨刀想杀人的事儿。我姐听了担心得要命,让我搬她那里去住。我不能在这种时候离开老狼,老狼一直都不亏待我,他成天醉生梦死,我得照顾他。
过了段日子,我姐那里传来了喜讯,她怀了宝宝,我就要当舅舅了。我趁机向我姐说了我的心愿,我想早点有个房子,没有房子我的心总在飘着,永远都落不了地,谈个恋爱都不敢谈。我姐说,她手里也就十来万,不够的。她劝我别急,这事等小宝宝生下来,日子更稳定了再说更保险。我得听我姐的,我不听也没办法,我得靠我姐在深圳立足。
老狼折腾了这么几个月瘦了三十斤,本来就不胖,成了个小瘦猴。我变着花样给他弄着吃,他就是不肯多吃,就对酒感兴趣,喝了酒就揣把刀子去大街上转悠。老狼这种状态我们的生意也冷清不少。我们的团队里只有老狼会刻章,没有章有业务也办不成,为这,好几个人都另谋职业了。团队除了我挣的是工资,别人挣的都是提成,没有业务就等于没有钱挣,人家走也很正常,谁不生活啊,冒着这么大的风险还挣不到钱,大家没那么傻。但即使这种状态,老狼也没少给我一分工资,这尤其让我感动。又过了一段时间,当老狼渐渐从失恋的悲痛中走出来,他的手下就只剩下我了。老狼安抚我说,我再闭关一些日子静静心,然后东山再起。我总算看到了阳光。
我姐好一阵子没给我打过电话,为了照顾老狼我也没过去看她。电话里说好了有机会就陪她去住一晚,一直没能实现。有一天我姐给我打电话,说跟姐夫闹了点矛盾,让我过去陪她。看老狼没多大的事儿了,我就去陪我姐了。我姐的肚子微微隆起,脸色却不太好,看到我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我问,姐你怎么了?我姐泪掉的更凶猛了。她抽噎着告诉我,姐夫不让她生这个孩子。怎么会呢,那可是他的亲生骨肉。我姐说,姐夫觉得现在不是生孩子的时候,等过个一两年再说。我的心立即往下沉,一下子沉到了万丈深渊。我姐说过,等她生下宝宝日子稳定下来就跟姐夫商量给我买房子的事儿,我恨不得我姐现在就生下宝宝,怎么还要再等一两年再生呢?我嘴里都骂出了脏话,他妈的,姐你就生,生下来看他养不养。这话正中我姐的下怀,我姐坚定了信心说,对,就生下来,只要我不去医院,孩子就从我肚子里掉不下来,到时候就算他要跟我离婚,我有他的孩子也能分他的财产分他的房子。我鼓励我姐说,对,就这么干,姐你还有我,我支持你。
不能低估亲情的力量,在外省异乡,亲情就是天,亲情就是地,亲情就是变形金刚,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我姐就这样决定不听我姐夫的,把孩子留了下来。我姐当着我的面给我姐夫打电话,我只能听到我姐说的什么,听不到我姐夫的声音,可在我姐的语言和不断掉下的泪珠中能判断出,我姐夫还是不同意留下这个孩子。我姐夫挂了我姐的电话。我姐坚定不移地冲我说,我不管,我就得要孩子。那晚我住在了我姐家,我姐夫没有回家。接下来,我每天都打电话问我姐,我姐每次都啼啼哭哭,我姐夫一直没有回家。这事儿闹的我也挺烦心,甚至恐慌。
老狼的心情倒是一天比一天晴朗,脸上开始荡漾着笑意。我对老狼说了我的烦心事,老狼深深叹了口气说,城里这人哪,心深得像无底洞,我想好了,等再挣两年钱就回农村去,盖个别墅,承包点地种点庄稼,养点牛马羊鸡鸭鱼,每天呼吸着新鲜空气,那种养尊处优的生活可比城市幸福指数高。我不觉得农村有什么好,还是喜欢在城市生活,过城市生活是我的最高目标。老狼经事多,我让老狼给我姐出个主意,老狼说,他也没什么好主意,如果想生就生下来好了,反正已经结婚了,他逃也逃不了责任。
这天老狼正和我喝酒,喝着喝着他突然问我,你觉得我对你好不?我说,好啊,你对我好得像亲兄弟。老狼摇着头说,错,那是假象,我对你好是有目的的。我很意外他这样说,我问,什么目的?他答,当然目的不纯,但是这段日子你对我不离不弃,我打算放你走了。我没听懂,他正要解释,我的手机响了,是我姐打来的。我姐在电话里大哭,小二你快来,我在人民医院。我急问怎么回事?我姐已经泣不成声。老狼放下酒杯开车拉我一起去的。我姐憔悴无助地躺在病床上,吊着瓶,泪脸朦胧。怎么了?我惶恐地问。我姐缄默了少许,突然冲我大叫,他骗了我,你去给我杀了他。
谁骗了你?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了我。
还有谁,崔彪那个该死的王八蛋,离婚证和结婚证全是假的,他根本没和老婆离婚,他老婆在国外待产呢。
我差点倒下去,老狼扶住了我。
我姐喊不动了,我只听到她“呜呜呜”的哭声。老狼把我扶到屋外问,你对你姐说过你是干什么的没?我摇头说,没说过,也不敢说。老狼松了一口气,千万不能说,你要说了你姐会恨死你的。我说,我知道,我坚决不说,你放心。
老狼先走了,让我好好地照顾我姐,他说让我不要再回他的住处了。老狼这样落井下石我很气愤,老狼却说他是对我好。
重新回到我姐的床前,我姐仍在哭。
孩子没了。我姐嘶哑着说。
做掉了?我似乎比我姐还恐慌。
摔掉了,他推了我一把,让我滚,我摔在地上了。
我姐筋疲力尽的样子。我也掉入了万丈深渊。可听说崔彪打我姐,我愤怒的血液蹿上头顶,我也叫喊起来,我现在去杀了他,替你报仇去。我姐扯住了我的衣服嘶哑地求,哪儿也不许去了,守着姐,姐好有个着落。
我一动没动,眼睛呆滞地望着窗外,任希望犹如放大镜一般在大脑中重重放大,却怎么都看不見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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