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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往事(下)

2018-10-27王崇刚

歌剧 2018年8期
关键词:卡拉扬伯德鲁道夫

王崇刚

宾格达到了他的目的,最终我踏上了巡演的征程。整个巡演,在同事们温馨友爱的互相帮助中,我感到很惬意;就连宾格也不像平时那样一脸冷峻,我对这个人有了更多了解。在首演和正式晚宴上,经常有一位漂亮的芭蕾舞演员伴他左右。他的夫人妮娜平常就很少抛头露面,从来没有在巡演期间陪伴过他。

达拉斯的天气酷热难耐。因为担心下水着凉嗓子会不舒服,多数歌手不敢冒险去游泳。可来自北欧缺少阳光的我,则无所顾忌,每次都要投身到凉爽的泳池当中。

一天下午,气温达到38度。一个可爱的首席女高音来到游泳池。显然她知道宾格先生也在场,她穿着一身非常优雅的时装:宽檐帽、大耳环,与其相配的手袋和高跟鞋,还戴着手套!此外,她还贴了假睫毛,妆容就像在舞台上。我有说话不假思索的坏习惯,直接喊道:“安娜,脱了手套,跳进来吧!”宾格大笑得险些掉进泳池里。

弗兰科·科莱里(Franco Corelli)扮演卡拉夫,他也是我见识过的、对自己的嗓子最小心的男高音。举个例子,他拒绝在开着空调的歌剧院演唱。得知这个消息我很不安,因为为了安抚科莱里,工作人员很可能关闭空调。我提醒宾格,我的服装大约有30磅重。在高温下穿着厚重的服装,我是冒着生命危险演唱图兰朵这个“嗓音杀手”的角色。宾格为了让我平静下来,告诉我:科莱里一开唱,空调就会开启:可他又向科莱里保证:温控系统将会关闭。我不知道宾格到底糊弄了谁——是科莱里,还是我——但我敢肯定地说,那个晚上我大汗淋漓。

在费城,科莱里发现我的化妆间里有架钢琴,而他的那儿没有。宾格——他似乎把满足科莱里的心愿视为终生目标——走到我这里,支支吾吾地问,是不是可以把钢琴移到科莱里的化妆间里。我说:“很乐意啊,可我绝对没有时间给他上钢琴课。”

还有一次,记得是在孟菲斯,宾格让我对科莱里表现出特殊的友好与体贴,因为科莱里的狗前一夜病得很厉害——凌晨3点,宾格甚至被迫去找兽医。我回答说:“宾格先生,现在我搞不清,在你的歌剧院里当一条狗,是不是比当歌手的待遇更好一些。”

有一次在克利夫兰,演出《阿依达》的当天,科莱里感觉身体不舒服。宾格非常紧张,担心他会取消演出,因为当时剧院恰好没有替补的男高音。谁“胆敢”赶来顶替世界上最好的男高音呢?而且,观众会非常失望。演出当天早上,宾格和助手罗伯特·赫尔曼穿着睡衣,拿着点亮的蜡烛,前往科莱里的房间,打算在叫醒科莱里之后,在客房门前下跪恳求。他们坐电梯来到8楼,按响门铃,双膝跪地,手里拿着点燃的蜡烛。突然门开了,出现了一个戴着睡帽愤怒的老妇人。当她看到门外的这两个大男人顿时不知所措,手放在胸口,一边喊上帝,一边叫警察。过了很长时间,老妇人才平静下来。之后,赫赫有名的大都会歌剧院总经理和他的助手悻悻地下到7楼,重复了这套程序——原来,第一次他们匆忙中走错了楼层。

芝加哥有一位音乐评论员名叫克劳迪娅·卡西迪(Claudia cassidy)。她因为自己怪异的音乐品位而闻名,当触动了她的某些敏感之处,她会非常烦人。只有意大利的男高音们才能让她的耳朵顺畅通泰。大都会到芝加哥进行客座演出,卡西迪将大都會批得体无完肤,特别是总经理鲁道夫·宾格。“蹂躏”过大都会之后的隔天,两人恰好在街上相遇。宾格装出一副夸张的表情,愉悦地咕哝道:“哦,卡西迪太太,见到你太好了……我不知道你在城里。”

约翰逊总统让他的妻子伯德夫人,出席大都会歌剧院的一场演出,宾格邀请她入座自己的包厢(这是连歌唱家都很少享受到的待遇)。她刚在座位上坐定,突然所有的观众站了起来,用热烈的掌声欢迎她。伯德夫人站起来,优雅地向观众致意。就在此时,宾格发现伯德夫人的座椅看上去很不舒服,想利用这个机会换一把更好的。他迅速把椅子搬开,但在他将新椅子搬到位之前,伯德夫人又坐了下去……她一下子在观众眼前消失了!据说,伯德夫人泰然自若地应对了这场不幸事故,但特勤局的人(总统保镖)就没那么客气了。

这件乌龙事件发生后不久,宾格希望与我商谈来年合同的续签。他一如既往地想让我多演出几场。

“这样频繁演出,观众会厌倦我的。”我辩解道。

“只要你‘坐在我这边,就不必担心这个问题啦。”他回答。

我突然想起此前伯德夫人的这个小插曲,提醒他,坐在他提供的椅子上,并不一定是最安全的。宾格脸红了,开怀大笑起来。我的倒打一耙,让他很高兴。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成了好朋友。宾格知道我(与大多数瑞典歌手一样)遵守原则,工作起来不会有闪失。我曾经问他,与我的合作是不是很费劲。他回答:“一点也不,只需轻松地投入足够的钱,就会出现美妙的音乐。”

但其实鲁道夫·宾格并不总是那样轻松。他手上的大牌女高音蕾内塔·苔芭尔迪(Renata Tebaldi),要求在她返回大都会的时候,安排上演奇莱亚(Francesca Cilea)的歌剧《阿德里安娜·莱科芙露尔》。宾格很不情愿,但还是遵从了这一要求。首演前的几个星期,苔芭尔迪滞留在意大利,宣布取消演出。这对宾格来说是一次真正的打击,我们都很同情他。当时我正在巴黎。我和丈夫在那儿买了一处房子,遇到了很多法律方面的麻烦。我给宾格发了一封电报,说我会比预期的晚一天到达,因为房屋购置的相关问题需要厘清。我收到了宾格的回电,他希望我能按时到达。我知道排练不是很要紧——那是《汤豪舍》中伊丽莎白与维纳斯的一场钢琴排练。我了解我的角色,这并不会影响其他歌手的日程。因此,我执意留在了巴黎。当我按之前电报中说的那样,迟到一天回到纽约,宾格没有准备欢迎花束,也没有透露给我他的任何消息。四天后,玫瑰花送了来,还有一张卡片:“很抱歉,迟来的鲜花,但有时我们不都会迟到吗?”

我想起了苔芭尔迪事件,写了一张答谢便条:“非常感谢你漂亮的玫瑰花。不要为迟到的遗憾浪费时间。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我们很多人都希望,新大都会落成后,旧大都会还能作为一家剧院巍然屹立,而不是为了给一座新摩天大楼让路而被推倒。我们签署请愿书,一起捐钱来挽留旧大都会。但事实上,宾格对我们的行动非常不满。他动用一切手段想要推倒那座旧建筑,或许是害怕那里会出现与林肯中心的新大都会相互竞争的另一家歌剧公司。他如愿以偿,旧大都会不复存在了。

我相信,当大都会搬到林肯中心的新建筑中时,宾格会感到一种震撼。所有的一切仿佛都非常庞大而且宽敞,非常奇特而且冷漠。在旧大都会,所有的东西、所有的人都可谓是触手可及。但在新剧院,从一个包厢走到另一个包厢需要很长时间。甚至直到搬迁完几个月之后,人们才发现有两个房间没有门,完全被墙壁围堵起来。幸好没有人困在里面!

搬进新剧院时,宾格64岁了。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策划如此巨大的变迁。在我的化妆间里,他不止一次遗憾地哭泣,后悔自己在旧大都会消失时,没有前往与其道别。

在新大都会里,不能说宾格作为总经理的能力变差了,但他的确变得不一样了,变得更有人情味。他意识到自己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过紧地抓住缰绳。他给予同事们更多的责任,让他们减少对他的依赖。但他总是会对别人的错误负全责——鲁道夫·宾格是大都会名副其实的当家人,从头到脚都是。

卡拉扬因为他此前的纳粹背景,还没有受邀到大都会指挥过。新剧院启用时,他已经在萨尔茨堡执导并指挥了自己的《指环》制作。他希望在大都会制作这套《指环》,以此来征服新世界。宾格很有兴趣,邀请我在这个《指环》系列中饰演布伦希尔德,但我不想参与其中。卡拉扬在维也纳无休止的灯光排练,我早就受够了。就像人们所说的那样:在维也纳,时间、金钱和人力,都浪费在满足卡拉扬的嗜好上了。他与我的关系剑拔弩张,因为我曾经非常傲慢地拒绝过他的几次邀约——包括在萨尔茨堡演出《埃莱克特拉”。当宾格安排由我扮演布伦希尔德时,卡拉扬打来电报说:“好吧,就当她还能出声。”

我当时48岁,正值职业生涯的巅峰。有时,客观环境会让演出很困难,但当我感到不受欢迎的时候,就无法忍受。在一次采访中,我被问及为什么不希望在卡拉扬的《指环》里演唱,我回答:“只有快乐的鸟儿才歌唱,在卡拉扬的《指环》里,这只鸟儿不高兴。”伯蒂尔也认为,我不能强迫自己。在维也纳那些没有意义的排练中,我有多么不高兴,伯蒂尔记得很清楚。

接下来,是宾格与我之间关于卡拉扬版《指环》热烈的信件和电报交流。这些通信的大部分,宾格在他的回忆录中都没有提及。他还跟说我:希望我能够了解,他更看重的是我,而不是卡拉扬——对此,我诚挚地回答:在宾格与卡拉扬之间,我更倾心于前者。

在接下来我的一场客座演出中,宾格来到我的化妆间,手里拿着卡拉扬的合同。“一句话,”他问我:“签还是不签?如果你说不签,我就撕毁卡拉扬的合同。”那一刻,我被内疚的感觉所困扰。大都会好多年没有排演《指环》了,我会成为剥夺它们的那个人吗?最后,宾格像往常一样又赢了。

卡拉扬到来后,大都会的排练日程乱作一团。他一下子就摒弃了严格遵守的古老制度。人们现在必须整天坐在那里,等待确认某一个场景是否会排练。在这段日子里,我还有几场《托斯卡》演出要进行,大都会将这个剧目的排演与《女武神》的排练计划通盘考虑来做安排。但卡拉扬不会顾及这些!最紧张的乐队排练经常与我的《托斯卡》演出安排在同一天,或者在前一天。这只能意味着,我无法进行排练。

舞台的暗色调不能满足卡拉扬的要求。宾格经常坐在观众席上,试图把一切搞清楚。最终,他摇摇头说:“我可以利用总开关,在一秒钟内实现他要的那种暗。”

担任总经理的最后几年,宾格为表达他的殷勤,形成了每次我们在纽约重逢,他都要行屈膝礼的习惯。1970年他获得了英国国籍,作为对他在英国推动艺术文化发展的奖励,伊丽莎白女王为他授予了爵位。之后我们再见面时,我对他说:“自从在女王面前实践过之后,你的屈膝动作变得更优美了。”

从大都会总经理的职位上退休之后,鲁道夫爵士收到了很多来自大学和剧院的邀约。他接受了布鲁克林学院的教授职位。学生们很高兴,认为这是披头士乐队成名之后发生在他们身边最好的一件事。他还以顾问身份,加入了哥伦比亚艺术家经纪公司。

纽约市立歌剧院演出亨策(Hans Werner Henze)的歌剧《年轻的贵族》(Der Junge Lord),鲁道夫应邀在剧中出演角色。他扮演的是一个富有知名度、举止优雅、自命不凡的绅士。在舞台上他自始至终没有一句台词,而是通过他的名人效应营造效果。这不是一件轻松的任务。在回忆录当中他写道,自己做了件很合意的工作。然而,他没有获得后续的《哈姆雷特》的邀约。《年轻的贵族》首演的那天我在圣安东尼奥,我给他发去了一封电报:

即使你的角色没有台词。我相信你必将拥有最后的话语权。爱你的,比尔吉特。

不要忘记。很多伟大艺术家都是从市立歌剧院走向大都会的!

人们应该想到,即便势单力薄,纽约市立歌剧院也必定会与大都会展开竞争。鲁道夫爵士从来不喜欢它的存在。另一方面,大都会拥有无与伦比的手段和资源,所以,所谓真正的竞争从来没有发生过。

宾格在大都会的最后一年,他70岁,管理了大都会23年。让所有人惊讶和欢喜的是,来自斯德哥尔摩的格伦·钱德勒(Goren Gentele)被选中担任他的继任者。鲁道夫爵士变得越来越沮丧,因为他的退休之期临近了,或许他还希望董事会能挽留他再干几年。

1972年4月22日,大都会举行了为鲁道夫爵士告别的大型庆典演出。大都会舞台上有合唱团、芭蕾舞团和管弦乐团,外加41名歌手。其中包括:琼·萨瑟兰(Joan Sutherland),蕾昂泰茵·普莱斯(Leontyne Price),蒙塞拉·卡巴耶(Montserrat Caballe),莱奥妮·雷萨内克(Leonie Rysanek),普拉西多·多明戈,弗蘭科·科莱里,琼·维克斯(Jon Vickers),卢奇亚诺·帕瓦罗蒂(Luciano Pavarotti),等等。

鲁道夫爵士希望我用《莎乐美》的最后一场来结束这场庆典音乐会,卡尔·伯姆(Karl Bohm)担任指挥。鲁道夫说:“作为余兴,你可以把我的头放在银盘子上。”

因为鲁道夫是个既会开玩笑、又能开得起玩笑的人,我回应说这就没有必要了,我能想象出那是一个怎样的画面。在庆典演出的那个晚上,当我来到化妆间,惊讶地发现钢琴上有个精致可爱的鲁道夫头颅雕像放在银盘子上!庆典从晚上8点开始,午夜之后很长时间才结束。之后,鲁道夫爵士和格伦·钱德勒来到我的化妆间,欣赏这件精美的礼品。接着,鲁道夫爵士对钱德勒说:“现在你看到了,在大都会,总经理的脑袋转悠起来是多么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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