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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往事(上)

2018-10-27王崇刚

歌剧 2018年7期
关键词:宾格大都会歌剧院

王崇刚

欧洲各地的邀约纷至沓来,我还接到了美国的演出邀请。1956年,我接连在好莱坞碗(一座能容纳2000观众的露天剧场)、旧金山和芝加哥的歌剧院登台。此外,我还成功地在布宜诺斯艾利斯进行了几个月的客座演出。斯德哥尔摩歌剧院开始意识到,把我这只《鸟儿》困在笼子里会很困难,因此,他们建议我签署一份客座演出合同,而不是专属契约。可即便是这种妥协,也很难吸引我——我渴望完全自由。

剧院有很多艺术家,在我之前及之后,都曾或长或短地要求离开一段时间。人们会权衡这样做的利弊得失:一来自由艺术家的前途似乎还不是很乐观:二来回到家乡总感觉很舒适,在不远的将来,还会有一份丰厚的养老金在等待着你。当然,我也没有完全放弃后者。

当时,剧院非常能干且富有经验的财务经理,认为我理所当然应该得到养老金,不管我如何抉择。这个消息让我很高兴。我向他致谢,给他鞠躬,感谢他对我释放出的善意:一份养老金的保证和最低出场费。

当我客座演出16年后,符合了瑞士可支付养老金的年龄时,却没有听到任何关于剧院发放养老金的动静。我与养老金办公室联系,这里已由其他人在负责。事实上,前任歌剧院总裁,还有当时的财务官,都已经去世了。当我要求支付被承诺的养老金时,现任总裁格伦·钱德勒的表情像个活生生的问号。他将此事交到现任财务官贡纳·斯特朗手中。斯特朗眼镜后的目光很呆滞,嘴里咕哝道:《比尔吉特·尼尔森是不是应该获得一份养老金,这从来不是什么问题!》

我现在感到很高兴。担任客座演员的这么多年,对于这座歌剧院来说,我是一块大招牌。演出总是客满,经常会提高票价。人们可以想象得出,我并没有给歌剧院微薄的预算造成太大负担。

在我的职业生涯里,与我合作过的所有歌剧院总裁中,鲁道夫·宾格是最出众的一位。他精明、严谨,对大牌歌手的怪癖从不迁就,严格遵循他制定的规章制度,我在进入大都会的头一年对此深有体会——所有一切都按计划进行,包括最后一个细节。也许一则赠送圣诞礼品的提示,5月就会写在他的日历上。

举个例子,人们在当年4月就能知道明年2月的排练计划!这个提前量在做计划已成惯例的歌剧界是前所未有的。宾格并不平易近人,他可能很凶很傲慢:由于他从来不披露自己的私生活,因此媒体对他也不太友好。宾格的理念是:如果有脏了的亚麻布需要漂洗,那也不必当众进行。

每天早上,宾格会乘坐地铁从中央公园南面来到百老汇,穿着一件帅气的、做工精良的西装,头戴圆顶礼帽,拎着公文包,看起来就像一个英国银行家——这也让自家的劳斯莱斯和司机放了假。他说着一口流利的牛津口音英语,没有一点奥地利口音。他会刻意地大步向前,目不斜视。所有想要截住他搭讪一番的人,在他走过的时候都会打消这个念头。当我遇上索要签名的人逼近时,就会使用上宾格的走路方式。每次都很管用。

说真的,鲁道夫·宾格不是他所表现的那样特别强势、不近人情。他喜欢说:《在我令人生畏的外表下,跳动着一颗石头般的心。》然而,我经常怀疑这种强势外表。如果是真的很冷漠,为什么他那么容易脸红呢?他很英俊,有贵族气质,身材修长,侧影尊贵,头型很好看。他思维敏捷,非常幽默——没有情趣的人是不会具备这两个特点的。

鲁道夫·宾格1902年出生在维也纳。维也纳人说他的父亲是《煤老板》,宾格则声称他是钢厂经理的儿子,我们可以认为他最了解实情。宾格的学习生活经常被打断,他努力培养自己各方面的艺术才能,从绘画到唱歌都有所涉猎。这条路并没有将他引领到他所希望的地方。为了维持生活,有段时间他不得不到书店工作。这家书店还有另一位剧院经理人在打工。在电影圈不走运的短期停留之后(给奥地利导演马科斯·莱因哈特担任助理),鲁道夫·宾格在柏林城市剧院成为著名演员、舞台导演卡尔·艾伯特(Carl Ebert)的经纪人。他们合作得很好,直到1933年宾格与艾伯特被纳粹勒令放弃工作岗位。起初,宾格傻乎乎地试图依照合同收回属于他的那些东西:但当他看到冲锋队在街头公开逮捕犹太人,便立即返回维也纳。在那里,他和他年轻的妻子,俄罗斯芭蕾舞演员妮娜·谢莱斯卡娅(Nina Schelesnaya),得到了家人的保护。

有一天,宾格收到弗里茨·布施的一封信。这位著名指挥家曾在宾格担任艾伯特经纪人的那段日子里,在柏林当过客座指挥。布施收到了一位名为约翰·克里斯蒂(John Christie)的英国富商的来信。这位绅士在位于伦敦南部的格林德伯恩这个地方,拥有60平方英里的大片地产。在那儿,他为自己有才华的妻子、年轻的加拿大歌手奥德丽·米尔德梅(Audrey Mildmay),建起了一座小型剧院。现在,克里斯蒂先生希望在几个月的时间里,安排一次莫扎特音乐节。布施的信中提到,克里斯蒂已成功地聘请到卡尔·艾伯特担任舞台导演,一旦宾格认真考虑这一情况,两人就可以用巨大的热情投入到这项工作中。

在希特勒统治德国期间,说服歌手来到格林德伯恩不是件难事。第一年,宾格没有特别的头衔,却起到了《万金油》的作用。从去火车站接演员,到将自己套进《魔笛》里的巨龙服装中,什么事情都干。然而很快,他不仅仅成了格林德伯恩音乐节的总裁,还建立并担当起爱丁堡音乐节的艺术指导。1949年,他被任命为纽约大都会歌剧院的总经理。宾格事业的飙升之路,和他自己的身材一样笔直。

在我的大都会首演之前,宾格就已经保证我会在1960—1961演出季出场。我签下了演唱图兰朵、菲岱里奥、布伦希尔德和《漂泊的荷兰人》中的森塔。他预言了我未来的成功,并希望在合同的保障下拥有我。但我所獲得的成功之巨大,就连自信的宾格也没有意料到。

1959年的《特里斯坦》首演3天后,宾格要求尽快在宾馆会见我,想与我谈谈重要的合同附加条款。我在宾馆被记者和摄影师们包围着,但大都会总经理理所当然地拥有会见优先权。他拿出一份合同,要求我签署附加条款。我看过合同后,放声大笑起来。在上面我看到,只要在大都会的合约期内,我就被禁止在任何夜总会或者其他没有名气的地方演唱。同样,在未得到大都会歌剧院许可的情况下,我也不能接受任何电影的拍摄邀请。宾格已经看到他手下的几位歌手为了更大的功名和富贵,与拉斯维加斯这样的地方签约。新近《叛逃》大都会的大腕儿,包括瓦格纳歌手梅尔基奥尔(Lauritz Melchior)和海伦·特劳贝尔(Helen Traubel)。当从惊讶中缓过神来,我用有些夸张的语气表示,即便我对在脱衣舞场或者夜总会演唱不感兴趣,也不愿意放弃这样做的权利。我奉劝他不要怀疑我的个性和判断力。

媒体已经将新制作的《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称为《百老汇最好的演出》,抢票风潮也证实了他们的观点。门票在黑市上兜售,票房前的人流排到了环绕歌剧院的路上。第三场演出的那一天,宾格给我打来电话,把我从美梦中惊醒——《维奈先生(Ramon Vinay)病了,》他說。我当然感到遗憾,但还是提醒他,很幸运我们拥有利布尔先生(Karl Liebl),他在首演时救过场。

《是啊,可他也病了。》宾格回答。

《那我们现在没有演员了?》我问,很快意识到我可能将拥有一个空闲夜晚,在首演引起的兴奋和压力之后,会有更多时间让自己的嗓子休息一下。

《不,不管怎样演出还是要进行的。》宾格向我保证。当他向我解释,这些小伙子们并非病入膏肓无法出场的时候,他在电话里的情绪似乎并不坏:《维奈将演唱第一幕,利布尔演第二幕,身体最壮实的留下来演最后一幕,所以尼尔森小姐,在‘爱之死之后你会拥有一个柔软的身体——科斯塔先生(Alberto da Costa)将演唱第三幕。》

最后一个想法真的无法变通,因为科斯塔只熟悉第三幕!对这个安排结果我当然感到很好奇——在一个晚上,拥有三个不同的恋人——但我希望报社不要知道这件事。事实证明,从斯科纳来的淳朴女孩儿太天真了!宾格已经通报了纽约所有的记者和摄影师,他们都会拥有一张伊索尔德将爱情药水送给了三位特里斯坦的照片。三位男高音很难堪,对在一起合影很是犹豫(也难怪!),但是没有别的办法。因为特里斯坦在前两幕穿着同样的服装,在照片里利布尔先生披了件斗篷,还把衣领立起来。每个男高音都向媒体特别强调,他才是真正生病的人。宾格在他的回忆录中写道:

当剧场灯光暗下来,音乐响起之前,我走上舞台,扑面而来的是从剧院各个角落发出的抱怨——总经理露面只会发布最重要的公告,每个人都似乎知晓此公告应该是这个样子:尼尔森小姐取消了演出。

于是我一开始就声明:《女士们,先生们,尼尔森小姐身体状况很好,》这句话让4000名观众如释重负。我接着说:《可是,我们的特里斯坦有些不那么幸运。大都会有三位杰出的特里斯坦,可三位都病了。为了不让大家失望。这些勇敢的先生们违背医生的命令,同意各演一幕。》剧场一片笑声。我接着说:《幸运的是,这出戏只有三幕。》又是一阵哄笑。《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的开场从来没有这样好笑过。

《特里斯坦》的首演在世界主流媒体上已经引起了很大反响,而这次《一场三位特里斯坦》的演出无法超越。然而,有一家报纸的消息标题宣称:《瑞典女高音每幕对手一个特里斯坦,一个伊索尔德等价于三个特里斯坦。》

在棕榈滩与好友举行过新年庆祝会之后,又该回到纽约排演1月9日的《特里斯坦》了,那是周六的午场演出,电台进行了实况转播,收听者达到7500万至1亿人。幕间休息时,节目主办者德士古公司推出了有趣的教育节目。其中有与各位艺术家的访谈,音乐和歌剧话题的讨论,还有歌剧知识的小测验等内容。歌手们非常喜欢周六的这一档广播节目,它赢得了广大的听众,比你一辈子的剧场观众都要多。因此,在演出季获得至少一次上广播的机会非常重要。很幸运,我的演出进行了至少三次电台直播,没有给管理层带来任何压力。

星期五,午场演出的前一天,宾格先生让伯蒂尔和我去他的办公室。他有一桩重要的事情要与我商讨。在春天,大都会的常规演出季结束时,他们会前往美国和加拿大的很多大城市巡演,最远会到达南方的达拉斯和亚特兰大,还有北方的芝加哥与多伦多。布景、道具、技术人员、秘书、排练辅导、导演、乐队、合唱团和芭蕾演员乘火车,奔赴各个城市。有时候,大牌明星演员可以坐飞机。对于公司的多数员工来说,这是他们期待的时光,就像一次假期。大家可以了解其他城市和异域风俗,每到一地也都大受欢迎。为了让演职员们感到舒适,每个巡演的城市都付出了相当大的努力。另外,相对于在纽约的演出,巡演的报酬是相当高的。

在即将到来的演出季,剧院为我安排了《图兰朵》的新制作。所有的城市都希望我与弗兰科·科莱里(Franco Corelli)在1961年巡演这一剧目。这个建议我一点也不感兴趣,因为这意味着直到5月底我才能回到欧洲。到那个时候,瑞典的春天就已经过去了。世界上没有任何地方的春天能与瑞典的媲美。因此,我非常不乐意参加这次巡演。宾格将他的说服手段发挥到了极致,当这些招数都不灵的时候,就向我提出了非常夸张的每晚3000美元的报酬。

当时,大都会每晚的最高出场费是1000美元,只有少数歌唱家能达到这个数目。多数艺术家只拿周薪,有多有少,但从来没有超过每周1000美元的。比如玛利亚·卡拉斯,每场演出的酬劳超过了1000美元。大都会同意支付她1001美元的现金,宾格则《特别》吩咐全部要用面值一美元的钞票支付。这源于卡拉斯的丈夫梅内吉尼,提出了在1000美元的基础上《再加一美元》的要求。宾格认为,全部用一美元的钞票向他付款是非常妥当的。

宾格开出了3000美元的报价,就自以为可以说服我。但我向他挑明,就这件事情而言,我的决定与钱多钱少无关。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就会接受每晚4000美元的音乐会巡演报价,而且最少可以演上20场。妈妈咪呀!我真不该说这些话。紧接下来的就是一场难以置信的爆发,我真担心宾格先生会就此突发心脏病。他的脸变成紫色,喘着粗气。他把温文尔雅的牛津英语丢在脑后,用地道的维也纳方言咆哮起来:《多么肮脏的伎俩!(so eine Schweinerei!)》他威胁要在所有的报纸上披露这件丑闻,宣称我在向大都会进行勒索!!我站起身离开了他的办公室,没有说一句话,并决意乘坐下一班飞机返回瑞典,让宾格和他的演出见鬼去吧!当时的我怒不可遏:我当然没有勒索任何人,并且似乎与宾格先生永远不可能再有任何交集了。

我让伯蒂尔马上去订下一班飞往斯德哥尔摩的飞机。可是,这个怂男人!起初,他对于我在大都会敲桌子发火是否值得不置可否,接着他还用商业意味的语气询问我:如此固执己见不辞而别,你到底想得到什么?伯蒂尔指出,我肯定不希望在事业发展的这个阶段,背上《丑闻缠身的首席女高音》的名声。周围这样的事情太多了。最终,第二天我留下来演出了《特里斯坦》。但在演到第一幕咒语的时候,我比平日更平添了几分火气,唱道:《复仇,复仇!一起去死!》可宾格先生似乎把这场风波当成了个人恩怨。第二天,我收到了一瓶香槟,上面有张卡片,写着《特里斯坦》中的一句台词:《让我们为和平干一杯。》

这场冲突后,我在自己的日记中写道:《……关于巡演事宜,我与宾格发生了争斗。感到压抑,头特别疼。》

《特里斯坦》演出后的那一天,我又写道:《嗓子没有感觉,心情非常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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