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文化、跨形式的《心理歌剧》
2018-10-27凡夫
凡夫
2018年年初,笔者首飞渥太华(Ottawa),在国家艺术中心(National Arts Centre)观赏了《时先生与他的情人》在加拿大首都的首演。当晚,阿兹利小剧场(Azrieli Studio)全场爆满,200多位观众在剧终时全都站起来,伴随着Bravo的喝彩声,不停地热烈鼓掌,以起立鼓掌致以最高敬意。现场无比热烈的气氛,与场外摄氏零下十多度的严寒天气构成强烈对比,让人无比兴奋。
该剧由澳门点象艺术协会、澳门小城实验剧团与多伦多的MUSIC PICNIC,合三团之力联合制作,1月13日,国际剧场大师罗伯特-勒帕吉(Robert Lepage)看完最后一场,更表示会写信将该制作向纽约的剧院推荐,大师的承诺为这场为期三个月、在多伦多及渥太华推出的50场演出计划,画下完满句号,也让这个《来自澳门》的制作走向世界市场的信心大大增加。
其实,在演艺文化水平很高的渥太华国家艺术中心的观众里,华人观众并不多,因而,几乎全部以普通话对白(只配上英文及中文字幕)演出的《时先生与他的情人》,观众会有何反应,确实让人担心。在一气呵成的75分钟演出过程中,几乎可以说是全场专注,甚至连咳嗽都没有一声,多少让人会有忐忑之感。然而《剧终》字幕出现后爆发的热烈场面给出了答案。
这个答案也印证了1月3日预演之夜后,笔者对此制作的评价:《这是一部澳门打进国际舞台的制作。》而1月4日晚正式首演后,这个评价不得不做出修正:《这是一部澳门打进国际舞台的世界级制作。》这个制作从酝酿到创作前后历经五年,终于取得重大成功,笔者非常有幸能成为这个历史性场面的见证人:演出后,台前幕后被挤得水泄不通,情绪高涨的观众赞赏、感动之语不绝,更让整个团队更加兴奋!持续多月的艰苦排练、多年来主创团队的呕心沥血,在这一刻都值得了。
多方跨越立体呈现
《时先生与他的情人》之前,黄哲伦曾创作过《蝴蝶君》(M.Butterfly),故事的灵感源自真人真事,布尔西科(Boursicott)在北京法国大使馆工作期间,遇上京剧演员时佩璞并坠入爱河,展开一段延续20年、跨越中法两国的异国恋关系。其间,时佩璞宣称自己怀孕。1983年,两人被法国政府拘捕。布尔西科被指把机密文件通过时佩璞提供给中国政府。审讯期间,时佩璞被发现是个男人,但布尔西科坚称20年来,他一直相信时佩璞是个女人。
但《时先生与他的情人》这个制作与《蝴蝶君》完全不同,形式上是《音乐剧场》,手法上摒弃了一般剧种叙事性的风格,重点不在于情节叙述,而是将焦点投放在两人的生命和思想,透过七场场景的歌唱和独白,从两个角色的内心世界展示,探讨两人关系的起伏,并由此揭示现实世界中人人都不得不面对的人性与世情。但这种永恒主题要能感动观众并带出新意,难度会很大,《时》剧能够取得成功,便在于从编创、试排、定稿到演出的过程,做了充足的准备。同时更以跨文化、跨形式的手法呈现,是混合了多元文化形态的现代室内歌剧美学的一部《心理歌剧》制作。
《時先生与他的情人》,采用了跨越音乐与戏剧的音乐剧场形式,而音乐又跨越了音乐剧的流行风格和西方歌剧的手法,乐器方面则结合了西方大钢琴、马林巴琴(Marimba)和中国戏曲中的锣鼓、响板、木鱼等传统打击乐器,音乐语言则是西方的现代语法,结合中国京剧的锣鼓经和戏曲唱腔,完全是全球化环境下的跨文化制作。但这只是手法、形式上的跨越性,更重要的是,这些跨越性的运用,能契合剧中人物背景和时代的穿越,更深刻更立体地呈现出角色的性格及内心世界,并自然地将这些元素相互融合,由此带动观众从心理上信服剧中人物的真实性,一层一层地进入到时先生和他的情人的内心世界和感情世界中,与剧中两位角色一同呼吸。
这些跨越文化的东西,为这个制作带来无比丰富的舞台意象和层出不穷的创意,尽管要兼顾字幕(对不谙普通话的外国观众,尤其如此),观众在整个演出过程中,仍能借着形象化的音乐与丰富的剧场元素,领略到非情节性的抽象情感思维的发展,由此观众的心灵被触动,这正是剧场艺术所追求的超越故事层面的境界。
六件道具四位演员
其实,这种境界的达致,基本的结构与构思却不复杂,相反颇为简约。就舞台的空间要求而言,面积仅10米×8米、接近四方形的小剧场就已足够,开场前观众都能清楚地看到,舞台上的《道具》(和乐器)主要便是舞台左后侧的大钢琴(六尺以上),和舞台右后侧的一台马林巴琴,看来都是西方的乐器;舞台左前侧的中式木制衣架则悬挂着颇为瞩目的京剧青衣绣服——既表明了时先生中国戏曲演员的身份,它也是这部戏关键的象征物。在两件大乐器之间,则是一支直立式扩音话筒,是剧中人物用来强调心声的工具,甚至加上聚光灯,将台词刻意扩音,将观众的视线聚焦。
此外,同样发挥聚焦作用的,是在舞台前面中央的中国式靠背木椅,和椅子下面所铺垫的一块长条型大红色地毡,木椅与话筒都有审判证供的影子,而椅子与青衣绣服则是时先生和中国的象征。在第一场中,布尔西科在椅子上的戏结束,将椅子由中间搬到右边,置于马林巴琴的侧旁:第二场开始不久,时先生又将椅子由右边搬到左边的木衣架旁,由此看出两人对同一张椅子摆放的不同态度。至于那块红地毡,与青衣绣服一样,于演出过程中《静静地》安放着,直到最后一幕,这两件道具才发挥作用,为观众的悬念与期待做出满意的解答。
舞台上的六件道具(乐器)都发挥了不同的作用。除舞台后上方投放中英文字幕的投影幕,功能作用最直接、简单,整个演出由两位演奏家、两位演员全部担当完成。
作为联合监制、作曲及音乐总监的杨光奇所演奏的大钢琴,和黎如琪演奏的马林巴大木琴,是制作音乐元素的主要《工具》:同时还有为数不少的中国打击乐器,主要是中国戏曲中常见的小锣、小钹、木鱼、响板,由两位演奏家兼奏——在第一场中,观众见到杨光奇左手演奏钢琴,右手还要敲响板:饰演时先生的郑君炽,也有边唱边打小钹的设计。而饰演布尔西科的关显扬,虽然不用像郑君炽那样要能随口唱上几句京剧青衣或花旦唱腔,但仍有好些不易应付的唱段,如第三场便要唱出具有饱满情感的歌声,第六场还要展示不同的语言能力。
自演出开始,暗灯下,四人鱼贯出场的序幕设计,便充满戏剧性和象征性,时先生面对青衣绣服,背对观众:布尔西科则面向大钢琴,侧对观众而立。两位演奏家在钢琴、木琴以外加入了中国传统乐器与音乐,营造出来的是好似戏曲的开场音乐,揭示戏要开演了。
在长约两分钟的戏曲似的开场音乐后,布尔西科退场,第一场《蝴蝶效应》铺陈两位角色的背景和关系,为整个制作定调,让观众的情绪与期待的心理做出适应调整。这场戏由两人关系的结束倒叙,时先生及布先生互相指责、嘲讽与安慰,外人看似完美的谎言背后,两人到底是相爱、利用、自私,还是成全?这引发了观众的好奇。在这一幕中,钢琴伴奏的音乐,配合着时先生的歌声,巧妙地融合了普契尼歌剧《蝴蝶夫人》中的咏叹调《晴朗的一天》的主题旋律:另一方面,钢琴敲打式的节奏,与马林巴琴击打出来的节奏,亦能很自然地融合,无论是时先生的唱,还是乐器的演奏,都东西兼备、中外相融,杨光奇的原创音乐,在这场戏中将观众的心理障碍拆除。
篇幅较简短的第二场《成为另一个人》,是时先生漫漫长夜的内心独白,生活的目的是通过表演,逃离漫长的生活,让不值得的苦闷成为过去。呈现的不仅是东西方音乐的跨越,扮演时先生的郑君炽更要在京戏唱腔和美声中穿越,是很大的挑战。
第三场《抚今追昔》,杨光奇采用了歌剧二重唱的手法,来处理两人的各自表达:昔日初识,谈论《梁祝》,时先生以故事里的人物暗喻自己的处境,向布尔西科介绍祝英台的故事,布尔西科则讲述时先生的家世背景,两人同时唱咏不同的旋律和不同内容的歌词,两者交叠形成独特的效果。这场戏的末段,还插入一段情感饱满的独唱:布尔西科大谈艺术之美,指出他眼中的时先生之美是如此独一无二,好像圆明园一样,是举世无双的旷世奇迹。
如果说第三场是音乐能量的展示,那么紧接下来的第四场《自由意志与国王令牌》,则是语言对白发挥戏剧能量的部分,成为整个制作中最独特的段落。两位演员以紧凑绵长的对话和独自,在完全无音乐伴随的情况下,尝试分析互相爱上对方的原因——没有一见钟情,也没有天长地久的期待,一切都是通过表演与幻想,实现加诸对方身上的权力,就如国王的令牌一样,两人齐齐跪倒在红色地毡上的画面,掀起剧中的一个小高潮。
第五场和第六场(各约8分钟),戏剧性张力在音乐和灯光的配合下逐渐高涨。第五场时先生独自思考表演与存在之间的关系,决意把自己一生对戏曲表演艺术的痴迷,毫无保留地呈现在观众面前;以表演去诠释爱,时先生脱去便服,换上白色的内衬戏服,将个人的存在与表演艺术的痴迷联结在一起。
第六场则由布尔西科推动,从个人的利益、权力,人的秘密,国家的秘密去思考。布先生从外交官的角度,评论、剖析自己,极力去平衡一切利益,但却注定失败,面对的是永恒的徒劳。扮演布先生的关显扬,在这一幕中要面对直立的话筒,以无比流畅、几近《急口令》的语调,讲述一大段绵长的独白——先是普通话,然后是英文,再然后是配合其法国大使馆工作人员身份的法语,很有张力感,呼应了以语言独白来推动剧情的第四场。
最后一场《约定好的失望》与第一场时长相当(约十三四分钟),同第一场一样也是最为重要的戏,自然地成为整个制作的高潮。两个角色在犹如呈堂证供的各种辩论后,《国家》与《舞台》依然存在,两人仍难以舍弃深爱着对方的自己,但那正是缺失的证明,一切的相遇好像只是随机分配。最后,布尔西科躺倒在地毡上,时先生穿上青衣绣服,有人呐喊、质问国家是什么,有人要讨论表演与死亡,钢琴与马林巴琴又再度以敲击节奏的方式结合在一起——瑰丽梦幻的一生,只是一个梦。时先生匍匐在红地毡上时,布尔西科退回黑暗中;时先生在钢琴的细诉伴随下,颓然喊出《表演自杀的力气都没有》,然后是失常地狂笑……
很明显地,预演当晚的音乐张力与戏剧张力都没能打开,两位演员到首演之夜才完全进入戏中。到最后一场,郑君炽已进入忘我境界,最后的开放式结局(Opening Ending),就是为了让观众的心灵在那带着悲愤的狂野笑声中撼动起来。预演之夜,起立鼓掌的观众大概有七成,而首演之夜则是全场观众轰然而起,可以看出其中的差别!
总结两场观赏,《时先生与他的情人》是一个类似西方室内歌剧形式的紧密性演出,是一个跨形式、跨文化的奇特《四重奏》,特别是一位乐师定位演奏(杨光奇),另一位则半定位演奏(黎如琪),两位演员既唱又演,不断在有限的空间中互动,但肢体接触的机会则只有两三次,角色人物的心理上的互动多于肢体上的接触。为此,将之视为一部跨文化的现代室内心理歌剧更为贴切。让人不得不佩服的是,这四位成员的文化背景基本上都是西方的,但各人(除关显扬外)对话中掌握的京剧元素基本上仍很到位,尤其是郑君炽,演活了雌雄莫辨的时佩璞,细腻的肢体语言和谈吐的韵味,传神极了,很有脱胎换骨之感。
跨文化组合精益求精
这次《时》剧在多伦多和渥太华的演出节目册有两个版本,内容也不一样。由澳门印制的版本内文中文较多,黑白封面上加有《我们来自澳门》(WE'RE FROM MACAU)的字样。
据制作人、联合监制邝华欢所言,《时》剧从酝酿、孕育,到诞生面世的过程,跨越了太平洋两岸。其实,就制作背景而言,这次澳门与多伦多合三团之力的联合制作,经费资助除来自澳门文化局,还有加拿大的机构。不仅如此,四位演出者及六位技术人员与行政人员,台前幕后合共十人:导演谭智泉、打击乐手黎如琪、联合监制邝华欣及活跃于香港和澳门的郑君炽,都来自澳门:作为创作主力的杨光奇在澳门长大;现居多伦多的剧场活跃作曲家、负责编剧的黄庭炽本科毕业于澳门大学中文系:灯光设计冯国基和舞台监督林碧华来自香港地区:演员关显扬,和技术控制、音响师来自加拿大——由此可见,这个跨文化、跨形式的演出,创作与制作团队同样是一个跨地域的国际性组合。
回顾《时》剧正式首演前的创作及发展,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2013年11月8日至10日,在澳门进行的尝试性试演前,已用了一两年时间开始探讨,继而酝酿;澳门试演后,于2015年6月10日至11日在北京以工作坊形式做了两场。第二阶段于2015年11月21日至22日,在台北以工作坊形式演出了两场开始:在去台北之前,还曾在澳门圣庇护音乐学院做了几场公开的排练。经过这两个阶段,《时先生》逐漸成形,直到2016年8月5日至13日受邀,在多伦多的夏日演艺节(Summer Works Performance Festival)正式演出时,已获得了各方面的高度评价;接着于2017年2月11日至15日,在日本横滨国际舞台艺术论坛(TPAM)演出了五场:到2017年秋季,再在加拿大班芙文化中心重排后,有了更成熟的第四版;同年11月7日至12月17日于多伦多达拉哥剧场(Tarragon Theatre)演出了39场,获得了业内很高的评价:再北上渥太华争取更大的成功,从今年1月3日至13日共演出了11场。如果从在澳门孕育的2013年算起,前后花了四五年时间来打造。或许谈不上是千锤百炼,但也算是精益求精的制作了。
无论如何,这个具有世界级水平、以《跨》字为核心的制作,在此次多伦多渥太华的演出后,已开启进入国际市场的绿灯。尽管整个演出的灯光大多数时候很暗、很压抑,但前面的演出之路却是光明的、让人期待的。期待《时》剧进一步跨进国际舞台,更期待它能很快回归到孕育它的大中华舞台和观众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