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慈欣《赡养人类》的叙事创新
2018-10-27徐彦利
□ 徐彦利
作家刘慈欣
创作《赡养人类》之前,刘慈欣的一些重要作品已陆续问世,包括《三体》的第一部《地球往事》也已完稿。也就是说,其创作风格已基本定型。科技含量较高、构思严谨、语言考究、思想深邃成为其科幻文学的显著标志。之后的《赡养人类》在其众多作品中却显得十分特别,犹如将古朴的木屐放进一堆闪亮的高跟鞋中,突兀而醒目。与刘慈欣众多的宏大叙事作品相比,《赡养人类》无论在故事架构、叙述语言,还是人物形象、审美风格等方面都表现得非常另类,大量非科幻文学元素的存在,让人感觉作者似在尝试各种融合、嫁接、杂交,以衍生出新的混生产品。这篇作品让人惊讶地意识到,科幻小说竟可以如此广泛地借鉴其他类型文学,将多种异质元素为我所用。
小说故事情节曲折离奇,悬念丛生。杀手滑膛受十三位世界巨富的委托,被雇佣去杀掉三个人,三人分别是流浪汉、穷画家和拾荒女孩儿。令人不解的是,他们完全处于社会底层,在社会上没有任何声望,过着几乎赤贫的生活,毫无暗杀价值。滑膛受过严格训练,冷酷、残忍,技术一流,但当他看到要杀的那个拾荒女孩儿非常像自己爱怜过的一个孩子时,就一定要雇主解释杀他们的理由。
原来,上帝文明共创造了六个地球,到现在为止还有四个存在,上帝敦促地球人类全力发展技术,必须先去消灭其他三个兄弟。但信息到的太晚了,第一地球的哥哥文明已派飞船泊入地球轨道,要占领人类存在的地球四号,将人类迁移至A国保留地,哥哥文明将赡养人类。他们会按照地球最低生活水平配给物质资料,人类获得哪种程度的赡养,完全取决于最穷的人拥有多少物质。于是,这些富人便在哥哥文明普查人类最低生活标准之前使社会财富液化,抹平贫富差距,提高最低生活水平,四处施舍穷人。但有些固执的穷人却拒绝接受施舍,于是富人决定杀死他们,滑膛要暗杀的三个穷人便属此列。滑膛在杀穷画家时,对方要求他为已经被杀的拾荒女孩儿复仇,转而去杀那些富人,滑膛答应了。
第一地球派来的调查员目睹了这一切,向滑膛讲述了自己星球上可怕的贫富差距,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富人可以在大脑中植入昂贵的超级计算机提升智力,穷人则不能,退化到狗一样的地位,最后甚至连出卖劳动力的机会都没有了。社会上99%的财富集中在一个人手里,被称为终产者,他拥有整个第一地球,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他将20亿人口用宇宙飞船迁往地球。滑膛听完之后,找到了十三个委托他的富人,准备向他们下手。富人们并不惊奇,他们平静地说等吃完饭再动手,然后用百元钞票烧水煮方便面,当烧到135万元时,水开了。
故事并不复杂,但在叙事之中却可清晰看到作者超越自我的努力,打破既定的叙事习惯与束缚,竭力更新着传统科幻文学的叙事规范,将许多非科幻叙事元素巧妙拿来,有机地融入作品之中。
一、从精英到通俗
在大众化与小众化、精英化与通俗化之间,科幻文学究竟更倾向于哪一方?刘慈欣在总结自己十年创作历程时曾如此表述:“科幻可能是唯一一种带有精英思维的大众文学和类型文学。”①他坦言,与侦探、武侠、言情、惊悚等类型化通俗文学相比,科幻文学有着自己独特的精英化思维。它脱离了类型文学的限定,脱离了大众化和草根化,在反映文明、文化、自然等层面的深度与广度上超越了通俗文学。正是这种精英化思维使刘慈欣非常注重文本的严肃性与深刻性。他的作品追求科技含量的丰富性、严谨性和主题的深刻性、厚重感,作品流露出一种大气与庄严,发人深省,引人反思。但这种风格并非僵化的持续,有时甚至会刻意溢出这种风格,进入新的叙事轨道,他笔下的《赡养人类》《赡养上帝》《太原之恋》便颇具代表性。
何谓通俗文学?有学者认为,“市民视野、题材模式、媒体介入、大众互动是当下中国通俗小说创作的美学要素。”②受众的市民化、题材的模式化与阅读的大众性是通俗文学的基本标志。而科幻文学往往不具备通俗文学的超强社会影响力与阅读普遍性。
与刘慈欣一直坚持的精英化思维相反,《赡养人类》极大地借鉴了通俗文学的叙述元素,体现着强烈的“通俗性”“趣味性”和“传奇性”,为此,作家有意弱化了自己擅长的科技性与严谨程度,使读者在阅读过程中更多地体会到通俗文学的独特魅力。将通俗小说的范式引入科幻叙事,架构出新的言说方式,作者努力将科幻讲得更加生动,在科幻文学中融入其他类型文学的优长,体现了形式创新的追求。
黑帮社会的义气与残忍,背叛与忠诚;职业杀手的冷血与柔情,原则与坚守;杀手学校的神秘与技能,为女人进行的生死赌博;富人疯狂的施舍、暗杀穷人的秘密;作为为拾荒女孩儿复仇的筹码,穷画家自愿让滑膛杀掉。整体情节颇具黑帮小说、武侠小说的江湖气息和传奇色彩。尤其穷画家被杀的桥段,很像战国时期樊於期的传说,甘愿自刎而死,将头借与荆轲,以利行刺秦王。情节密集缠绕,出人意料,足够吸引读者的眼球,为阅读提供着持续不断的动力,以至读者会忽略并不浓重的科幻背景。
无论科幻迷们如何推崇自己喜爱的科幻大师,有一点我们可以确认:与不多的科幻迷相比,通俗文学有着更为广泛的受众,它的读者遍布不同的年龄、不同的性别和不同的文化水平。多年的创作使刘慈欣意识到科幻文学某种曲高和寡的倾向,及与大众阅读脱节的尴尬,于是刻意在作品中加入通俗性因素。他说,“科幻中的精英思维与它的草根读者群形成了尖锐的矛盾,这可能是科幻文学日益小众化的最深层原因。”为了摆脱这种越走越窄的小众化倾向,科幻文学的通俗化是一种必要的尝试。
通俗文学的特征包括极强的娱乐性和消遣性,更加重视情节的编织、戏剧冲突的集中和人物形象的传奇色彩,而并不过多关注文学对社会的批判剖析功能、反思功能及社会思想意义。世俗化、大众化成为其特有的外在表征。以杀手完成杀人任务为叙述主线的《赡养人类》对通俗文学的借鉴已十分明显,它使作品的可读性大幅度提高,读者不禁怀着某种猎奇的心态探索下去。小说轮廓分明,情节浅显易懂,语意单纯单义,并不承载更多隐喻、暗示、象征等复杂含义,充分照顾了平民化阅读水平,重视阅读快感,极力贴近大众审美情趣。当然,小说也为此做出了某种牺牲,不仅大大弱化了科技内容的比重,甚至将作者擅长的历史厚重感、语言的哲理性等严肃特征也抛开了。
《赡养人类》被看作是另外一个短篇《赡养上帝》的续集,但其内容与叙事风格却与《赡养上帝》大相径庭,如果把《赡养上帝》看作是乡村气息与宏大叙事的结合,那么,《赡养人类》的通俗气质则使它更像一部充满现代气息的电影,让人蓦然想起一系列美国大片,如《这个杀手不太冷》《代号47》《罪恶之城》《老无所依》《刺客联盟》《终结者》《喋血双雄》《杀死比尔》《借刀杀人》等。杀手非同一般的经历,与雇佣者、暗杀目标之间的纠葛,丝丝入扣,引人入胜。与那些科技含量密集的科幻小说相比,《赡养人类》将“科”的特质设置为模糊的背景,转而表现出对世俗生活的热衷。
《赡养人类》对通俗文学的借鉴也可称之为一种有意识的戏仿(parody),即在作品中某种程度地借用其他作品的内容或形式,以达到嘲讽、调侃或敬意的目的。例如,杜尚对达·芬奇《蒙娜丽莎》的戏仿,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对骑士小说的戏仿,当代作家余华的《鲜血梅花》对武侠小说的戏仿。《赡养上帝》戏仿了通俗小说的情节、人物、戏剧冲突,将“趣味性”发挥得淋漓尽致,试图将科幻作品拉向更为普遍的大众阅读,从曲高和寡、阳春白雪的楼台上徐步而下,成为一场消费文学的狂欢。
刘慈欣曾明确承认自己对通俗小说的模仿,承认作品中有意融入的通俗性因素。“笔者在创作伊始就意识到科幻小说是大众文学,自己的科幻理念必须与读者的欣赏取向取得一定的平衡。”承认《鲸歌》和《带上她的眼睛》两篇小说“是对市场的一种被迫的妥协,特别是《鲸歌》,完全体现了通俗文学的精神,以故事为主体”。从而消弭了科幻的高冷,吸纳了通俗文学的地气。虽然作者称以后的创作中再也没有出现过类似的作品,但我们却依然可以从其后的数篇作品中发现大量通俗小说的痕迹,如2003年出版的《超新星纪元》依然没有忘却注入通俗性元素,作者称这部长篇“由于科幻市场低迷,不得已写出相对于纯科幻而言比较边缘化的作品”。这里的“边缘化”无疑是偏离纯科幻,转而重视通俗性阅读的另一种说法。
通俗化情节使读者的阅读动力持续增加,迫不及待地在各种悬念和谜团中迤逦前行,宛若深入丛林的探险者。主人公滑膛的人生经历,被杀者的命运,富人的恐慌与穷人的坚执,都成为超越科幻内容的独立存在。刘慈欣旧有的严肃性风格、精英化思维被逐渐消解,而滑向通俗一翼。当然,这里的通俗并不能视为肤浅,如同张爱玲的小说并没有因其通俗性而降低对社会和人性的批判力度。如果《赡养人类》仅是一个噱头式的传奇故事,缺乏深层次内涵的追求,那么它的尝试与创新便会大打折扣,最终成为刻意迎合市场的低端产品。任何没有个性特征的事物终会消失在人们的视野,成为昙花一现的过客。因此,除了加入大量通俗性元素之外,刘慈欣同时注意到语言的更新及主题的深化,使《赡养人类》在具备通俗文学特征的同时,并未滑入俗气浅显的深渊,而依然坚持着对重大社会问题的思索,在现实意义上达到了对人类未来的遥远自警。
二、从悲悯到暴力
悲悯情怀是刘慈欣小说的另一特征。这种情绪几乎遍布其作品,既针对现实,也针对幻想,既有对当下地球人类的同情,亦有对宇宙生命的怜惜。我们可以看到作者对人物倾注的无限情感,《三体·地球往事》中对叶哲泰无辜蒙冤的呐喊,《混沌蝴蝶》中对爱国者的崇敬与痛惜,《流浪地球》中对人类命运的哀怨,《地火》中对矿工的关切,《光荣与梦想》中对信念的赞美,《带上她的眼睛》中为孤独者扼腕,《山》中对困顿与无奈的外星人的嗟叹,都洋溢着作者无边的悲悯情怀和宇宙观照。环顾生命延续的艰辛,哀叹辗转红尘中的苦乐,为在世的生存流下滚滚的热泪。
《三体》获2015年世界科幻大奖“雨果奖”
然而《赡养人类》却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身,从悲悯到暴力,从温情到残忍,从嗟叹唏嘘到情感零度介入,与曾经的叙事风格判若两人。这篇不长的小说中不仅刻意隐藏起曾经的怜悯与温情,而且加入了大量暴力叙事内容,并显示出某种冷漠的意味,似在端详审视那些恐怖的伤痕之美,让人倍感风格转变的决然。虽然后来的《太原之恋》也显示出迥然不同的叙事风格,以戏谑、幽默取胜,充满了调侃味道,但《赡养人类》与《太原之恋》相比,更多的不是调侃,而是来自对中西纯文学在叙事方面的借鉴,这也是作者打破科幻文学的形式壁垒,以“拿来主义”的精神仿效其他叙事风格的有益尝试。
小说中充斥着许多残忍的伤害及杀戮情节,数量之多、描写之具体对一篇科幻小说而言显得十分抢眼,这种风格与其之前的作品大相径庭。黑社会老大齿哥对幼儿的摧残虐待,如何用锯条锯掉手下的双腿,杀手加工“工件”的过程,以一种艺术的方式向齿哥复仇等,作者似乎兴趣盎然地撕开一道道血淋淋的伤口展示给读者。这些完全可以省略的暴力情节不仅没有被压缩,反而被大书特书,无数表现精微的语词忠实地把饱含痛感的刺激传达给读者。
在这些俯拾皆是的暴力描写中,叙述者始终保持着不动声色的态度,语言冷漠、超脱,一反传统现实主义的鲜血淋漓、惊悚恐怖、呼天抢地,而是体现着某种纯粹自然主义的审美倾向,毫无同情怜悯之心,也不产生任何情感或心理上的波动,以无比冷静的态度欣赏着一个个惨烈的画面,似在欣赏一件艺术品。
多处的血腥与暴力叙事中,弥漫着无动于衷的冷漠格调,以超越人性的阴郁目光打量着世间种种的丑陋与不平,在虐害与杀戮中显示着冷酷的审美。在这里,我们看不到是非黑白,看不到对弱者的同情或对凶残的憎恶,而代之以摄影机般的机械式客观呈现,是完全剔除了人道主义与价值评判后的简单纯粹。这些让人不由产生某种疑惑:作者为何如此书写?曾经的悲悯情怀哪儿去了?
其实,这种对暴力叙事的关注及冷漠的叙事态度并非作者原创,在许多中外纯文学流派中亦可见到,只是引入科幻文学的实例并不多见。20世纪50年代,法国“新小说派”主张文本不应彰显作家的主观感受,他们认为,小说的目的并非为了塑造人物或表达作者的思想情感或见解,只是为了描写一个更实在、更直观的世界。文本毋需体现作者的好恶,其代表作家罗伯·葛里耶的名言便是:“世界既不是有意义的,也不是荒诞的,它存在着,如此而已。”因此,在他的《窥视者》中,我们丝毫看不到对凶手的谴责,看不到对被奸杀少女的同情。放逐意义,放弃叙述的主观性,建立纯客观世界,成为其写作观念的内核。
20世纪90年代在中国文坛盛行一时的先锋文学,在反对巴尔扎克式传统现实主义文学的态度上与“新小说派”有异曲同工之处,而“暴力叙事”恰恰是其外在表征之一。尤以作家余华为代表,他的《现实一种》《死亡叙述》《古典爱情》《一九八六年》等无不体现出全新的文学叙事策略。当一幕幕与暴力相关的情节被赤裸裸的展现出来时,旧有的写作传统被彻底颠覆了。
刘慈欣为科幻新人颁奖
刘慈欣做客法兰克福孔子学院与读者座谈《三体》
试比较《赡养人类》与余华小说《死亡叙述》在情节描述及叙事态度上的高度相似性。
“滑膛倒上一杯酒,冷静地看着地上血泊中的齿哥,后者慢慢地整理着自己流出的肠子,像码麻将那样,然后塞回肚子里,滑溜溜的肠子很快又流出来,齿哥就再整理好将其塞回去……当这工作进行到第12遍时,他咽了气,这时距枪响正好一小时。”(刘慈欣《赡养人类》)
“镰刀像是砍穿一张纸一样砍穿了我的皮肤,然后就砍断了我的盲肠……于是里面的肠子一涌而出……锄头劈在了肩胛上,像是砍柴一样地将我的肩骨砍成了两半。我听到肩胛骨断裂时发出‘吱呀’一声,像是打开一扇门的声音。”(余华《死亡叙述》)
可以清晰地看到二者在情节、语言、叙述立场上的接近,虽然没有资料明确显示刘慈欣受到了先锋作家的直接影响,但却可以得出:在前后相继的文学思潮中,刘慈欣并未闭塞地处于科幻一隅,仅以科学知识作为科幻文学的增长点,沉醉于用陈旧的叙述手法编织老套的故事。相反,他的思维是活跃的,视野是开阔的,试图渐次为科幻这一类型文学注入新的血液,从形式到内容,使其更加接近大众阅读,并与主流文学的创新接轨。
那么这种暴力叙事的意义何在?难道仅仅为了呈现残忍本身吗?或者为了单纯的吸引读者?并非如此。对暴力叙事的迷恋体现着对世界的认知和与传统观念的脱离。旧有道德系统与阅读理念中,总会有正义与邪恶、正确与错误的分野,作者的责任便是引导读者加以区分,进入预设的人类认知范畴。然而在刘慈欣的观念中,自然界是没有善恶与是非之分的,浩淼的宇宙如同黑暗的森林,如果不想被其他生物消灭不仅要足够强大,还要在第一时间消灭其他生命。人类视为真理的人道主义、良知、善意、和平、共存这些并非宇宙中的普适性真理,而不过是人类的一厢情愿罢了。这些暴力描述在刺激读者感官的同时,唤起人们对“物化世界”而非“意义世界”的重新认知。是的,宇宙是零道德的存在,并不会因人心的软弱和温情而降低它的冷酷。用刘慈欣的话来说,应“重新审视人类已有的价值和道德体系,并试图描述一个由无数文明构成的零道德的宇宙。”
除此之外,在《赡养人类》中,我们还能看到20世纪90年代中国大陆“新写实主义”主张的“情感零度介入”,20世纪60年代英国“黑色幽默”带泪的微笑,19世纪英国唯美主义作家们“艺术与道德无关”的论断。这些对纯文学(或主流文学)的横向借鉴,使得小说散发出别样的意味。它似乎在告诉我们:科幻文学可以有更多的叙述尝试,创作观念的更新会给读者带来全新的阅读感受。
三、从纯科幻到社会实验
如果仅是注重文本的通俗性与叙事策略的更新,而并不赋予文本更深层次的内涵,那么小说充其量只是一个令人好奇的故事而已,无法成为文学中的经典。为了回避因此而带来的浅薄化倾向,《赡养人类》将两个故事层面并置,一是现实意义上杀手滑膛的故事,这一层面更为重视小说的戏剧性及人物的传奇性、情节的通俗性,直接与我们存在的现实世界相联系,带给人强烈的阅读快感;二是对哥哥文明上恐怖的贫富分化的描述,这一层面不仅赋予了小说以科幻背景,而且也成为小说深度批判的支撑,引导读者思考下潜。因此我们可以看出,小说虽借鉴了通俗文学某些套路和纯文学的叙事手法,但并未放弃对社会深层问题的关注,这一点又使它超越了通俗文学的浅薄与桎梏。
刘慈欣曾提到自己科幻创作的三个阶段:纯科幻阶段、人与自然阶段和社会实验阶段。纯科幻阶段,即“除了科幻构思外再没有其他东西”,以早期的《微观尽头》《坍缩》为代表;人与自然阶段着重描写“人与大自然的关系”,以《流浪地球》《乡村教师》《球状闪电》和《三体·地球往事》为代表;而社会实验阶段,即“致力于对极端环境下人类行为和社会形态的描写”,以《赡养人类》与《赡养上帝》为代表。
第三阶段的小说抛开了对纯科幻的热情,将科学背景、科学知识压缩到最低。一般而言,科幻小说尤其是硬科幻小说与“科学知识”有着扯不断的联系,自然科学为其提供了无尽的故事资源。小说往往会深入涉及某一领域的科学成果或前沿知识,如物理学、化学、机械制造、天文学、航天学、生物遗传工程、计算机等,这一点纵观中西科幻作家的代表作便可窥见一二。脱离“科学知识”或仅将科幻色彩作为叙述背景的作品往往被认为属于软科幻类型,即科学知识含量并不密集的作品。一直以来,刘慈欣属于典型的硬科幻作家,理工大学的知识背景使他对各类科技前沿倍感兴趣,并能条分缕析地解释清楚,有些作品中甚至还引用了具体数据,显示出严谨的逻辑性与科学性。他翻译过西方科幻小说,对于未来的太空移民提出过理性的进程设计,许多文章中都显示出对科学理论与宇宙未来的热衷,体现了一个智者和学人的姿态,与那些耽于纯粹幻想的科幻作品相比,其作品的硬度是显而易见的。他似乎始终牢牢把握着“科幻”的本质,努力寻找“幻”背后隐藏着的“科”的合理依据。
然而《赡养人类》的科技含量却异常的低。虽然它的题材依然取自于人类与外星文明的接触,仿佛可以看成是从《三体》上剪裁下来的叙事碎片,然而在实际叙述中可以清晰地发现,小说对科学知识的热衷几乎降至为零,对于外星哥哥文明的描述也只是为了给更深层的社会寓言提供故事背景而已,没有像《三体》一样充满各种知识的硬块,也并不关注外星文明的科技发展。它更像一个用科幻来调色的现代社会寓言,以哥哥文明暗示地球的未来,哥哥文明正是经历了巨大的贫富差异才意识到应使人们拥有同一层次的生活,以杜绝地球再次上演他们的悲剧。在这种社会实验化写作中,刘慈欣暂时放弃了对科技的执着,转而倾向文学的批判功能,用文学的力量表现社会现实问题,并将未来问题当下化,使绝对的通俗与绝对的实验相结合,滑膛的杀人任务与外星调查员的叙述构成故事的两翼,滑膛的冷漠无情与调查员的痛彻心扉形成鲜明对比,构成批判的张力。
第八届华语科幻星云奖颁奖典礼上作者与刘慈欣合影
小说的社会实验性使其畅想出种种极端状态下人类的发展走向:一是在哥哥文明侵入地球后,地球人类的反应:富人急切的向穷人施舍,他们开着货车,车上满载现钞,在城市的大街小巷寻找穷人,甩给他们上百万的现金,条件只有一个:当外星人问起这些钱怎来的,只要承认是自己本来就有的就行。因为唯有这样,外星人才会整体提高人类的物质供给。面对贫穷,富有者竟然更加恐慌,他们害怕挨饿与流浪,害怕可能产生的物质匮乏。他们不仅一反常态地大方施舍,还要杀掉不接受施舍的穷人。而穷人对未来的贫穷却显得十分淡定,面对外星文明赡养人类的种种计划,他们依然保持着自己的节奏和信仰,穷画家害怕财富会夺走他对艺术的感知,拾荒女宁愿在垃圾中寻找食物,也不愿接受富人扔过来的100万元。这一层面写得阴森冷漠,充满暴力。
二是第一地球贫富差异的描写:终产者的出现,对穷人的压迫,穷人连空气和水都无权使用。调查员的父亲为了延续儿子的生命,走出密封舱把自己变成了“一桶水,一盒有机油脂、一瓶钙片,还有硬币那么大的一小片铁”。与小说现实层面的暴力叙事截然相反,哥哥文明调查员在讲述所属星球文明贫富分化时,采用了与冷漠、客观截然相反的态度,我们看到的是痛苦、悲壮、怜惜、亲情、愤怒、无奈,充斥着各种情感因素的激烈碰撞。讲述中的剧痛几乎可以透过纸背传达给读者,让你感到心脏猛烈的收缩,无数的叹惋与悲哀油然而生,既为亲情所动容,也为生存的残酷而震惊。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科幻故事,在通俗性故事的外表下包裹着一个可怕的警告:如果人类不重视资源与财富的分配,第一地球的今天便会成为我们的明天。那种夸张极致的贫富分化不过是地球人类生活的提前预演而已,它不是一个纯粹的想象,而可能是一个有着强烈现实性和针对性的谶语。
《赡养人类》摆脱了传统硬科幻中的简单化技术幻想,吸收了通俗小说的优长,更新了旧有的叙述策略,并改变了传统现实主义对世界的主观认知,主动承担起对严重社会问题的关注,其现实指涉性使文本有了更深层次的人文追求。小说中体现的种种转变表现出作家强烈的使命感和责任感,许多拿来主义的尝试更是值得肯定。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这种有意识的横向借鉴,一定会带给当代科幻文坛以有益的启示。
注释:
①刘慈欣随笔《重返伊甸园——科幻创作十年回顾》。以下对刘慈欣话语的引用均来自此篇。
②汤哲声《论中国当代通俗小说的语境和批评标准——以近十年中国通俗小说创作为中心》《文学评论》[J],2010(03)。
③阿兰·罗伯·格里耶《未来小说之路》[J]《当代外国文学》,1983(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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