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龙添寿(五)
2018-10-26鹿聘
鹿聘
“我怎么可能对你动手呢。”
“你明明知道,我怎么可能对你动手呢,师兄!”
索索原姓刘,在三清山脚下蜿蜒山道三十里地的凤坎村出生。他爹妈算是村里殷实人家,索索早上有米粥喝,一碟炒鸡蛋吃,过午有焯水茄子蘸辣椒,鲜得咬掉舌头的三塔菌煮肉丸,摞得层层叠叠的卷饼;索索在玩耍时还常与小伙伴烧洋芋,掏泥鳅吃,这一切都比后来三清山枯板重复的吃食新鲜有趣多了。
三清山有位道人途经凤坎村,他穿着有树叶清新香气的绵白衣裳,五官端正,眼睛总是笑成一道缝儿,睁开时又炯炯有神;他讲话温柔委婉,哪家有不愉快的家事经他一开解都安心了;见到路旁大胆向他抛热辣目光的少女,他也镇定自若,回以微笑。当时他身旁跟着一个与索索差不多年纪的少年,那少年眼神锐利如鹤,面容秀丽难得一见,身姿挺拔,骨肉匀称,浑身都透着一股仙气儿,一群孩子都用羡慕的眼光看着这位小仙人。而且,他待人接物极有风度,教大人都吃惊赞叹。索索呆呆看着他,手里的老母鸡扑腾走了,脸蛋儿本就皱巴巴的,又狠狠吸了一下鼻涕,他想这位小仙人是不是学城里的姑娘抹了香膏,否则怎么出落得美玉一样。
索索就像山鸡见了凤凰,有些自惭形秽,他的伙伴们也都跟他一样。没想到,小仙人竟然当晚被淹死在了湖里!索索拨开芦苇,纵身往下跳去救他,却只捞到他的尸体。村里人说是因为小仙人白日里踢死了一只黄皮子,遭到黄仙的报复,但也有可能是他小孩子心性贪玩,却水性不熟溺死。
那位道人掩好孩子的尸身,長叹一声,说终究没有这个缘分,又痛苦地扶住额头,竟然当着众人的面又急又气地哭泣起来。原来,他此回是为了替三清山寻嫡脉弟子,好不容易选到一个百里挑一的人物,不料福缘太薄,淹死在湖中。道人跟个孩子似的,哭完了,随手一指,对索索道:“就你了,代替他跟我上山。”
索索爹娘倒是大喜过望,做三清山的嫡脉弟子,意味着进入掌教培养人行列,天降的好运气。索索一向听爹娘的,懵懵懂懂地拜别全村人,什么也没带,就被道人领上山。
道人成了他的小师叔,他们爬了一天一夜的阶梯才抵达山门。小师叔那双有力的手一只抓着他的后领子,他很心疼他,总安慰说一回去就先休息,仪式可以慢些进行。
小师叔甫一进入正殿就抱着摇摇欲坠的他,喜形于色地喊道:“水,吃的,席子,还有治脚泡儿的药膏。”
索索疲惫地睁眼看到大家伙儿都为他手忙脚乱起来,又看着心花怒放的小师叔,感到惶恐与不配,山鸡变了假凤凰。小师叔对他说:“你以后就叫索索,三清山朝邪魔外道索命的一把剑。”
索索就是一条软虫,他怎么做得了一把剑。
有个人从索索进山门时就对他质疑,那便是大师兄般般子,他自认虽不通世情,却看得透一个人的根骨,那双微蓝的眼睛将索索来回扫了好几遍,都不见他有半点料,他抱剑冷笑着对众人泼冷水:“我直说吧,这孩子是个废物,小师叔你怕不是又发挥了捡破烂的习性。”
“说实话,原先的孩子死了,索索嘛,是我捡到的宝贝,”小师叔微笑着向大家解释,“索索是天命之人。”
“那就等着看好了,这孩子会被三清山的训练拖死。他要是能跟我过一招,我死在他剑下也无妨。”般般子笑着说完便离开了。
索索的天资很快展露无遗,不要说跟同为嫡脉弟子的精英比,就连普通弟子都比不了。般般子每次看到他拙劣的马步都会狠狠踢他的屁股一脚,他摔个狗啃屎,抬眼觉得日头眩晕,另一排少年们额头上落下汗水,连他一眼都不瞧。嫡脉弟子没人愿意跟他说话,他们很忙,永远忙着超越别人,而且索索的存在彰显了不公,这似乎是小师叔的玩笑,为了讽刺这些从各地被选上的天纵之才。而一批最底层的弟子倒很愿意帮助索索,有怜悯的成分,德不配位,受到万千瞩目与排挤,可这也不是索索想要的。
守门人是最可惜索索的人,他看到索索每天最早起,扫干净整片前庭的落叶,开始读书,读到与师兄弟一同训练;日薄西山众人都去休息,他还往山深处独自训练;月明星稀时踏霜回来,又点蜡烛读书,才睡下,每日只睡三个时辰。他都这样拼命了,一直透支着仅有十四岁的身体,他永远赶不上这群人,甚至谨小慎微地连标准也达不到,每一回月末考核都以失误结束,因为他总是深深地自卑。
端午那天,小师叔给他带了粽子,趁他低头吃时,说:“你觉得我是故意让你陷入这个处境吗,不是的,这可是严肃的事情,我是真的看出你有这份天资,甚至是作为掌教的天资。”
小师叔是三清山的千年老二,在他那一辈他曾经被给予最年轻掌教的希望,可是总有比他出色的人。那人并不是横空出世,而是默默无闻了多年的普通弟子,黑发黑瞳的安静男子,沉寂到长老都记不清名字。突然一天,他在一次比试中打败了小师叔,小师叔当时被人扶起来感叹老马失蹄,笑笑不以为意。可是这个人从此一骑绝尘,数次强劲无双地碾压小师叔的自尊,直到现在众人还是说不清他的名字,不过记得他的实力,他是公认的三清山七百年来第一掌教。怎么会这样,小师叔很茫然。后来这个人仙逝,按理来说轮到小师叔掌管全派,可他一直拒绝推让,现在是由五位长老轮流做代理掌门。
“我已经没有当年的气势了,那是我想不开的心病,一个男人钻了死脑筋就难办了。我比你更懂那种滋味,站上不属于自己位子的胆战心惊,对自己的羞耻与灰心。不过你不同,我在你身上看到了那位掌教的资质,厚积薄发。”
“那如果我永远也发不了呢?”索索问。
“多吃点吧,是你娘包的。”小师叔摸了摸他的头。
少年深知小师叔的不易——内阁中原有七名长老,后来两位去云游,掌教每年便由剩下五位长老轮流担当,根系弟子众多,有时一点小摩擦便容易上升到师门的摩擦,小师叔从中斡旋看似风轻云淡,实则心力交瘁。
索索满十九岁那年,迎来了自己的最后考核,不合格的弟子会被派回各地。起先他在偌大的雾林中迷路了,最后找到了路,因为心急想赶上他人,铤而走险涉河爬山崖,摔下了陡坡,小腿撞到凸起的坚硬岩石。然后,他用一截树枝一瘸一拐地撑到一棵杨梅树下,杨梅红得烂透了,零落掉下来砸在他周身,红色汁液与腿上的鲜血呼应,他就这么失魂落魄地坐着。
等到考核结束了般般子找到他,般般子依旧冷漠的脸隐隐恻动。小师叔在身后轻轻咳嗽一声,他站在距离索索几步的距离,说:“方才传来消息,说你娘病逝了,本来想早些找到你,可你这孩子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索索手足无措地站着,小师叔没有上前他宽慰他,他也不知道怎么办,说完后就侧过脸去。小师叔此刻会不会后悔,将这个孩子带上山是毁了他的一生。
索索在三清山再也无法待下去,主动下山要去白帝学府求学,小师叔没有阻止他的逃避。
他在白马学府依旧是每天严苛自律地练习,依旧长进得很慢,但是比起追逐三清山的嫡脉弟子们,已经轻松了不少。小师叔常常下山来看望他,为此找了不少借口,什么灵山有恶蛟需要斩杀,什么湖泽之地出了金莲。他总忍不住问:“学成之后,你会去哪里呢?倘若是想回三清山,我就找你大师兄费口舌一番。他好几次同我提你,真的,他也不是严丝合缝的人嘛。”
“小师叔,实不相瞒,我想回村子里,想了很久。爹爹老了,我怕他给人欺负。”索索说。
“我倒忘了这茬。”小师叔笑完是掩饰不住的落寞。
那天索索松了口气,想从今以后不用再对小师叔有歉疚。但每每他觉得自己的命途要远离三清山,上天偏要将其拨正。小酒馆的那一晚,他扑挡在曹添秀身上,被揍得性命垂危,却激起了生命最深处的力量——有朝一日,厚积薄发,一鸣惊人,小师叔赠与他的谶言竟成了真。
索索背着曹添秀,踏着轻快的步子往回赶。曹添秀吐出一口血沫,笑道:“我就说,你这么用功怎么老不开窍呢,一旦开了窍,就会比谁都厉害。”
索索让整座白马学府刮目相看,他一次又一次优异到几乎不可能有人完成的表现,这回轮到所有人对他望洋兴叹,连大国师也放下繁忙事务亲自会见。他怔怔地低头叹息:“当年他们都说白日微死了,我想他怎么会因为阳寿殆尽而死,这个男人不完成化鹤飞仙的志向怎么甘愿离开人间。”
大国师记得白日微这个名字,三清山前任掌教,始终压小师叔一筹令他郁郁不得志终生的人。
最先来见索索的,竟然是大师兄般般子。索索想请他吃饭,他却义正词严地拒绝:“我怎么能让小辈请客,吃食你尽管点,这顿由我来付。”
索索在他面前始终不敢抬起头,话也说不过两三句。般般子说:“你知道最高兴的人不是你自己,而是小师叔吧。他都快乐疯了,竟然饮酒唱歌,那副模样我都替他害臊,还逼我承认他的眼光。不错,你现在是有了点身手,我认可这一点,不过我依然认为你没出息。我当年看轻你,是因为你懦弱胆小,从不主动,现在你的内心依然没变,还是刚离开爹娘裤子有屎不知道擦的孩子。”
索索顺从地听着师兄教训,般般子两侧肌肉颤抖,明显在压抑怒气,最后说:“你没有要反驳的吗?”
一片空寂,般般子起身离开,只说:“进入极饿道吧。”
般般子想让他进入极饿道,小师叔却一心要他做掌教。他第一次没有露出笑意,逼着索索抬头与他面对面地交谈了一夜,小师叔说:“你是男人了,我们现在要说很严肃的事情。”
“月末之前,我会杀了五位长老,替你铺平做三清山最年少掌教的路,你准备好了吗?”
小师叔说的话令索索大惊失色。他不是没想过小师叔有雷厉风行的一面,山门中人说小师叔杀的邪魔比般般子还多。但是小师叔面对他总是和煦懒洋洋的,他那么随和容易讲话,明明是故意揶揄他的话听了也高兴,对索索慈爱又包容,像街头卖随处可见卖千丝糖的大叔。索索不知道为什么那一个“杀”字从他嘴里说出来那么骇然,而且他要杀的可不是邪魔,而是同门!
“為什么?”索索颤声问。
小师叔早预料到,细心地向他解释:“前任掌教死后,我因为心魔不肯登上掌教之位,导致五位长老蠢蠢欲动,蛰伏不安,可他们谁也不服谁,虽然有轮流制度,但他们这几年一直各自培养势力,甚至与外道勾结,越过了底线。倘若任由他们争斗,三清山必定元气大伤,被人乘虚而入。已经没有慢慢部署的时机了,他们随时都会反噬,这五个人必须死,全部铲除,由我肃清干净。”
“五位长老都是能人,小师叔你不如选择其中一人作为掌教。”索索说。
“他们无人能担当大任,但是索索你有机会,不必害怕,我会从旁协助。你心意已决了吗?”小师叔说。
索索想了很久,说:“我不愿意看到三清山发生同门屠戮的惨祸,让我踏着他们的尸骨坐上那个位子,我一辈子都会良心不安。如果小师叔一定要杀了他们,掌教之位就请另择贤人吧。”
索索说话时低着眼皮,他知道自己做出了让小师叔最失望的决定。小师叔看他眼底泪珠摇摇欲坠,不忍责怪,只好笑着责怪自己,说不要紧,让他安心读书,此事从长计议。
这一别再见已是天翻地覆,小师叔回去后第二个月,消息不胫而走,他的谋杀计划被透露给长老,长老们合议先下手为强,将小师叔诛杀!
那是一桩不分青红皂白的污蔑,一个灭镇凶手的身份被栽赃给小师叔,般般子前去取证要证明小师叔清白,五位长老趁机率众人闯进小师叔的溯霞阁,以外道禁术制衡住他,取他性命。纵然小师叔神通广大,也难以逆转以寡敌众的劣势局面。五位长老与其百名帮手俱受重创,可是小师叔受伤更重,般般子赶回来时只见一个脖颈以下血肉模糊的人。为了留存小师叔的最后一口气,般般子自挑左手手筋——他握剑的这只手,骄傲又强大的男人咬牙亲手断送了自己在剑道上登顶的希望,这可是他一生心无旁骛追求的事业。
长老们见小师叔已成废人,般般子也再构不成大威胁,便不再深究。
小师叔拼着最后一口气,是想见索索,般般子便双眼通红地将索索提上山门。索索震惊地看着面容恬淡的男人,那份闲适像他第一回途经凤坎村,带着树叶香气的道人,来时领着聪慧俊美的童子,去时手拉着平凡普通的索索。可索索掀开棉被,血淋淋不堪入目的景象令他剧烈心痛。
“那个突然跑出来,掐灭了我人生中一切光彩的男人,有一对蝌蚪胡子。不甘心,不甘心。”小师叔闭眼说。
“小师叔,我向你发誓,如果白日微还活在世上,我一定替你打败他。”索索泪流满面,鼻涕也流出来,狼狈不堪,平生第一回用这么狠绝的神情赌咒发誓。
“可是,白日微确确实实已经死了啊,”小师叔笑道。索索抽泣,小师叔摸了摸他的头,“那就成为比白日微更厉害的掌教吧,把他彻底比下去!”
小师叔死了,索索痛苦至极,哭得站不起来。般般子一滴眼泪没有落,骑马绕了三清山山道一圈又一圈。
“我要为小师叔报仇!”索索擦干眼泪,捏紧拳头,对般般子说。
般般子一脚将他踢出几米远,他说:“你总算有点骨气了,但是我不准。”
“赴死太容易了,难的是活下去,活出个人样。我要你这条命苟活于世,让你小师叔在九泉下看你那不争气的样,让他看看他是错的。什么三清山的剑,你就是毛虫,你根本不值得!”般般子说。
索索跑下山,他知道般般子只是不希望自己送死,他是小师叔的苗子,如果这样死了怎么有颜面去见他。那时曹添秀因为打架的事被劝退,对他说:“你一个人自然没办法,可是我有,想通了就来找我。”
索索失眠六日,终于去找了曹添秀。曹添秀往三清山的井水中投入少量毒草,再多一点就会被人察觉。当天饮用了此水的人手足疲软,恶心欲呕,曹添秀说:“你去找五位长老报仇,我替你在此处挡那些小虾小蟹。”
索索说:“你小心伤害我的师兄弟,将他们挡住就可以了。”
“你不怕他们伤害我啊,叽叽歪歪做什么,滚吧。”曹添秀说。
索索将养伤中的长老逐个暗杀,他说:“我是小师叔向你们索命的一把剑。”
五位长老皆受了小师叔的垂死反击,自以为杀了心腹大患小师叔,由此松懈下来,又因为争夺掌教之位互相猜忌,是以让索索得手。
曹添秀冲过来要带他走,他看见那一地同门的尸身,知道一定是曹添秀杀的,心中羞愧又愤怒,最后逃到一处,却一推曹添秀,叫他滚开,自己背身跌落山崖。
这一摔没将索索摔死,却彻底摔碎了他的心志与淳朴,他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就在路上要饭,因为能力高强被人邀请加入蚁帮。最后,原帮主在一次吃了馄饨面后想赖账被正道联盟的人打死了,他就做了帮主。
蚁帮跟三清山真不一样啊,就像很小的时候在凤坎村,在娘的身边。蚁帮的夏小仁喜欢跟他开玩笑,说:“老大你天天找小姑娘就是给剥石榴不干别的呀?”
索索笑嘻嘻的,郑孩反而怒了,骂说:“夏小仁你少放狗屁!”
夏小仁反驳道:“怎么我吃红薯放的屁是臭的,你吃苞谷放的屁就是香的,谁比谁金贵?”
两人一言不合扭打起来,事后郑孩对索索说:“老大,别人说你的女人要生气,说你的眉毛也要生气,一巴掌给他招呼过去。”
于是,索索顿时怒了,一巴掌扇过夏小仁,打完他又笑着看向夏小仁。夏小仁摸着红肿的脸颊,竟有些怀恋——原帮主把他们打惯了,索索不打,他们倒有些害怕他把气闷在心里,干些其他的事。蚁帮的人特别喜欢撺掇索索欺负人,尤其四海镖局的少主,那个人模狗样的公子哥在索索面前就是任人宰割的小姑娘,索索在他眼中神秘莫测可怕强大。
每次索索向少主提出无理要求,然后少主灰头土脸地回来复命,战战兢兢地说办不到时,众人都起哄说:“罚他!罚他!”
恍惚中索索像回到十岁的春天,小伙伴们看他从田埂下的泥洞里掏泥鳅,一个劲儿面红脖子粗地呐喊助阵:“掏他!掏他!”
蚁帮的时光是索索缺失的那一段无忧无虑的童年。
风扫荡过的长街,索索与师兄般般子面对面相距不过十步,兔颗与曹添秀各自据守一旁准备策应,还有一个扬零躲在最暗处。明明拥有着最强大超越凤凰力量的索索,忽然后退摊手,用一种可笑的姿态向般般子辩驳着:“师兄,原谅我,我不该不听你的话,让三清山陷入如今的穷途,我知错了。”
“错在哪里呢?”般般子轻声问。
“我第一不该阻止小师叔,那样小师叔就不会死了;我第二不该杀人,让那么多无辜的同门师弟惨死;我第三不该躲到蚁帮,做下那么多恶事。”他哭道。
“又哭,恶心的小混蛋!认错用哭就能解决吗?你根本没觉得你有错。”
“我真的错了,师兄你骂我也好,要我的性命也好,我只想求得你的原谅。”
“什么原谅?”
“原谅我犯下的错。”
“你做错了什么?”
“我错的太多了。”
“你根本不认为你是做错了,说说看都有些哪些?”
般般子似乎有些一反常态地无理取闹了,他是个直接的男人,从不拘泥于口舌,现在却将索索一点点逼疯。索索吸了吸一溜鼻涕,说:“我一直很后悔——”
话只吐了半截,扑哧一声,血花瞬间迸发,在索索眼前遮住天幕。胸口传来剧痛,他不敢置信地缓缓低头,发现了令众人始料不及的一幕——般般子的右手掏进他的脏腑,自那处蔓延的疼痛,让他分辨不出是心痛还是肉痛。
“后悔什么啊,你这个伪君子,杀都杀光了!”般般子一声低吼。
索索的胸口一起一伏,直直站着,没人知道他为什么还没有倒下。夜风吹散额前几根碎发,他吐了一口血沫。
索索抬头,目光直视般般子,嘴角溢血,无法抑制地大笑起来:“你说得对!我才不后悔,本大人一点错也没有,就算再来一次,本大人恨只恨杀那几个老头子不够痛快!”
“可是师兄,你也认为我错了吗,你为什么要杀我?我喜欢三清山的一切,我挂念着看库房时总是睡着的魏小裘儿,他太胖了,真的快成球了;春分跟我一起去后山打蛇的戴凌,他骗我说对山下来一只大黑熊,吓得我滚下了山,总是幻想酒摊老板娘偷看他的陈勾,他身體不好,可不能再喝酒了;还有嫡脉弟子里的占罗魁,私下教了我许多诀窍。你却从来不给我好脸色看,你从来瞧不起我,我真的让你恨到要亲手刃之吗?”
“师兄,你为什么要杀我?”
“师兄,你为什么觉得我错了?”一声声诘问让索索临近绝望。
“大师兄,你才是背叛了小师叔!”索索怒道。
兔颗要阻止也来不及了!他已近癫狂,随着一声大喝,竟然也一拳洞穿了般般子的胸膛。他是将般般子打出了一个大窟窿,这一拳却很慢,慢到故意让人躲开,而般般子毫无避让,反而让他贯穿,火焰熊熊在他的心脉上。
般般子没有低头,眼神凝固师弟的脸庞上,那张脸充满了悔恨与抱歉,般般子却平静叹息说:“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索索,你早该学会了。”
他顺势接近索索,歪头在他脸侧轻声说:“要跟三清山的那帮孩子们说的话,不如你亲自跟他们去说。”
索索瞳孔皱缩,浑身剧烈颤抖,师兄要被他杀了?师兄想做什么!
而般般子的声音平稳,只是像长辈耐心叮嘱一件事:“你做错了什么,你什么也没做错,你做的是我也想做的事。”
索索这一刻才领悟到师兄的来意:他的大师兄因为自废左臂拿不稳剑,断了登顶的希望,又眼睁睁地看着小师叔死,历经三清山的动乱与消沉,他早已无力支撑这一切。大师兄其实也是个孩子,一心单纯执着于剑道的孩子,杀心与仁义,是他对索索最后的考验。
当年索索因为无用的仁义反而害了自己最亲的人的性命,使正道沦丧。般般子考验他的勇气与决心,一向胆小畏事的索索没听他的话,赌上性命,杀上三清山为小师叔报仇,又入蚁帮,尝尽世间百态,历经俗事的种种艰辛,索索这一回的忤逆终于对了。
“我来不是要杀你,而是让位于你,你答应小师叔做比白日微更出色的掌教,三清山的未来都靠你了。”说着,般般子的眼眸微合。
索索的最后一关过了,杀掉自己视如父亲的般般子,他严厉又威严。从今往后男孩儿将变为顶天立地的男人,值得托付的男人,大师兄在最后一刻终于对索索展现了他的温柔。
“别哭了,三清山的掌教从不会哭。”他将他的额头重重磕在自己额头上。
随着大师兄的身躯倒下,索索也脱力躺倒。兔颗上前扶住索索,曹添秀动了,对她伸手:“要么把索索给我,要么跟我回白马巷。”
兔颗迟疑间,从街口竟然缓缓出现一个人,早已被扬零送回家的魏渺。她怀中抱着一柄伞,乌云密布,落雷隐隐,即将下雨了。扬零在暗处见她不知何故返回,有些按捺不住。
“魏渺姑娘,这里危险,我让扬零先送你走。”兔颗对她喊道。
“危险吗?不必了,确实有些危险,不过我从前做死士那么多年,早已对生死无所谓。我来,是为了向众人揭穿两件事情。”魏渺身躯单薄,扬起下巴,细碎的头发飘扬,气势却如万千雨线直坠大地。
扬零与曹添秀都看向了她,魏渺宛如雪峰般美丽洁净的脸庞牵起笑意:“第一件事情,是我从前私自爱慕着曹添秀。”
雨开始下了,绵密细小,但雨珠越滚越砸,冷冷地砸着每个人的脸庞肩膀,不用怀疑这是一场狂风骤雨,魏渺将她曾经的爱意昭示朗朗,她做惯了死士,擅长隐匿自己,连喜欢都是见不得人的。身穿紫衣,戴着红玉耳环的男人,无时无刻感受到他投向自己的目光,他见到自己转过头看到他,于是笑了。魏渺对曹添秀的喜欢虽说令众人突兀错愕,但也不是不可预料,兔颗敏锐地察觉,曹添秀似乎皱了起眉。
“我要说的第二件事情,是三清山出事的那个晚上,杀死索索小师叔的人,不止有五位长老,曹添秀也参与其中。”魏渺手指向他,笑容纹丝不动。
“你觉得说什么,别人就会信什么?”曹添秀头一次对魏渺说话。
“当然,因为我有证据,”魏渺对他说,“正是由于我喜欢这个人,喜欢到每天他的行踪我都偷偷关注着。我是死士,做到不被他发现并非难事,他的生活很无聊,除了在学舍,偶尔会溜出去看斗鸡,嗜好甜酒,从外面一桶一桶地运甜酒。他是个矛盾的人,会随手把新买的糕点扔给乞讨者,也会故意在酒馆把人桌上的酒打破,每次他装作卑微地求那些男人别揍他,眼底却是满满的得逞。有一天晚上,我发现他二更还未归来,于是觅灵雀寻到他的踪迹、当时,他在三清山,五位长老身后不仅有门下弟子,还有一批外道人士,乌泱泱一大堆。曹添秀就混在其中,索索的小师叔遍体鳞伤,其中有一刀便是他落下的。”
“至于为什么,我怎么知道为什么,劳烦曹添秀你告诉索索为什么。”下了雨,魏渺却不撑开带着的伞,头发被雨水打湿,贴在脸侧,她步步紧逼。
大家在等曹添秀的解释,他一贯缄默了一会儿,说道:“你看错了吧。”
“魏渺,再仔细想想,撒谎可是会被人杀掉的。”曹添秀敲了敲太阳穴。
“曹添秀,如果我还喜欢你的话,我会愿意为你撒谎隐瞒这件事的。”魏渺低眼冷笑。
“谁敢对她动手。”扬零踏前一步,跨越半个天际的闪电映照半面天幕,映照半面他铁青的脸。扬零的面目即将狰狞,他要动手教训曹添秀,大半是因为魏渺曾经喜欢他的缘故。
“对不起,我暂时不能让你带走索索。”兔颗也站起身,脸上是不容抗拒的坚毅,剑随时准备出鞘。
国师府内,兔颗的祖父坐在书桌前,另一端是兔颗的父亲,现任大国师。祖父当日虽然嘴上回驳了兔颗的请求,但毕竟这是孙女儿第一次有求,他始终心存挂念,趁着儿子归家,同他商量恢复曹添秀的极饿道名额。
“兔颗竟然因为这件事求您?”兔湫行有些意外,知女莫若父,这件事在兔颗心中的分量可知,但他因此沉吟忧虑起来。
“不就是当年打了小王爷吗,你年轻的时候比他更淘气,哪家公子没被你揍过。”祖父说。
“别的也罢,这件事毫无商量的余地,”兔湫行与兔颗如出一辙的固执,“我当年不要这个人,并不是因为他打了小王爷。”
“当年的同期生中,我一直更看好索索,而一直对这个孩子心存顾忌。您知道他在我面前自然恭谨有礼,在其他学生眼中也谦虚可敬,可我总觉得这孩子心性不稳。我查了他的出身,发现棠溪镇是他谎报的地方,那他打哪儿来的呢?我请正道联盟全力查他的过往,就算一个人家拴的老黄牛也能倒查三代,可偏偏查不出他半点底,似乎这个人凭空降在世上。后来我派出去监视他的人禀告,有一天他去三清山参与了内乱,杀的人是李悬想,三清山小师叔。我想,这应该是因为李悬想是唯一知道他底子的人吧。”
“如果真是這样,兔颗倒是与他来往亲密。”祖父问。
“明早我会亲自去白马巷找兔颗一趟。”兔湫行说。
“另外,让正道联盟出动追捕曹添秀。”
距离整座露京城七百里的卢城,一队人马出了城门,为首骑着一匹高大神骏的男人,天蓝色暗纹披风拥身,一尾白貂皮毛领,沉稳阴郁,并不显山露水。他抬头看了看星星,说道:“离开露京城这几年,终于要回去了。”
当初被曹添秀所重伤的一刀虽然早已痊愈,可他因为招揽得力之士在外游历,自身能力也精进许多,可惜他的心胸似乎并没有宽阔多少:“据说那个女人传我锱铢必较,我不对她计较一番,岂不是浪得虚名让人失望了。”
“我们回城后立刻去教训她!”手下纷纷应和。
“我一个人就够了。”小王爷说完,扬鞭策马,瞬间远远甩开众人。
此刻露京城内,各方势力暗涌,以炬王灵为首的正道联盟飞快赶往一条街道。还有极饿道的新人扬零,三清山最年轻掌教的索索,他们全都跟一个人结了仇。无论任何人在这样的情况下都是必死无疑,可这个人是曹添秀。
四方为敌,来势汹汹,非夺他性命不可,他只能暂避风头。
他逃走之前看了兔颗一会儿,留下一句话:
“我会回来找你。”
下期精彩:索索暂时放下纠葛准备回三清山继承掌教位置,薛雀与鸣溪涧做下离别与重逢的约定。白马巷内,兔颗的老爹突然来到,带来二叔大婚的消息。兔颗备受曹添秀跟踪的苦恼,慢慢地察觉这场大婚可能是一场闹剧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