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辨识花草一样辨识母亲和女儿
2018-10-26聪敏
聪 敏 原名马聪敏。1979年6月生,陕西西安人。青年学者,陕西师范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副教授,已出版《阅读织物上的历史》等学术著作,及随笔集《唱浪书》等。
我的一位朋友领着我,在满是奇花异草的园子里辨识三月的花花草草。在一棵后来我知道是碧桃的树木面前,我们站定了。这是一棵矮矮的小树,枝干在离地面不久的地方就从泛着银色的树干上长出去,像年少的孩子想早早离开也还年轻的母亲,但又终究舍不得,于是就在伸展的同时又聚拢着,更细小的枝干也用同样的心情伸展着也聚拢着,开着自己的花儿。那花儿是反反复复地,一朵一朵地看上去,才能看到花儿的年龄,有含着苞儿的,有遮遮掩掩地待开不开的,也有赤裸裸明晃晃地开在好处的。
我隐约觉得这是一种和桃树有关的植物,但我怎么会认识碧桃呢,在我该认识碧桃的时候,我的村庄里并没有这样的植物,就连桃树也是少的。我的村庄里,到了三月底的时候,到处都是绿油油的麦田。一垄一垄的,从田地的这头,整齐地排列到田地的那头。有风吹过的时候,挨着土黄色的田地,会有一条流动着的从青黄到浅绿再到深绿的涟漪。田垄边有时候会种些油菜,但只有细细的几行,点缀性地顶着黄色的花。地头长着高高的杨树,高高的杨树中间间或会有一棵泡桐。泡桐的上面缀着满树的桐花。坐在泡桐树下,桐花会落下来,落到你的怀里或者肩头。新鲜的泡桐闻起来有一种涩涩的香甜。小孩子的我们会把新鲜的泡桐花聚拢在一起,先是闻香,接着把泡桐花花柱里白色又细长的花蕊拔下来,嚼在嘴里,紫色或者白色的花瓣是不要的,要的是绿色的像小杯子一样托着这些花瓣的小玩意儿。这样的小玩意儿总要几十个,装在衣服兜里,回家后,偷偷地翻出妈妈的针线袋子,找一根或白或红总之是有颜色而且还要稍微粗些的线,穿上针,把这些小花杯儿一个一个地串在一起,打好结儿,迫不及待地挂在脖子上,吊儿郎当地在村子里游逛。
村庄外的土地上,除了到了麦收的季节就是黄灿灿的一片的麦田,还有插了秧的红薯地,要不就是盖着一层薄膜的西瓜地。桃树啊,苹果树啊,还有葡萄树啊,这些没有粮食“正经”的“闲”树却很少。就是在自家的院子里,也是泡桐树的天下。泡桐长大了,长得粗壮了,可以变成桐木,树枝可以砍下来劈成柴火。所以我很容易就能想起院子有桃树的那家。那里面住着一个爱和邻家吵架且爱偷东西的婆婆。国鹏他婆偷东西我倒是没见过,不过常听我妈给我提说,说是生产队那会儿,她忙着下地,脖子上戴着银锁锁的我哥马三宝就被她放到门口的童车车里晒太阳,那天她下地回来,带着银锁锁的我哥马三宝还是和往常一样弄了一裤子的屎尿不说,脖子上戴着的银锁锁也不知去向了。国鹏他婆平日里就喜欢占便宜,有个小偷小摸的名声,所以我妈笃定是国鹏他婆顺手掳了去了。我说你那会儿咋不到国鹏他家找么,我妈说咱又没看见咋找么。我说那你问国鹏他婆么,我妈说国鹏他婆和村里的每一个媳妇都吵过架嘴里能有实话么。于是,我哥马三宝的银锁锁就成了悬案,我妈也没有因为马三宝的银锁锁到开着桃花的国鹏他家去。
国鹏他婆还有一个爱较真的孙女,也就是国鹏他妹,和我年龄相仿,是我的同学,也是对立面。也就是三月的一天,我把墨水滴在了国鹏他妹新做的裤子上。这条暗红色的条绒背带裤是按着我的裤样子做的,暗地里总和我较量的国鹏他妹那天刚刚穿上身。都怪我的要灌墨水的钢笔不争气,我见钢笔不下水了,就惯常地拿起钢笔用力地洒了几洒,没想到最主要的几滴墨水就洒到了国鹏他妹的裤子上。三月底的渭北村庄,还不能只穿一条单裤。国鹏他妹蛮缠着到我家后,脱了她的裤子,只穿着她的有点肮脏的磨了洞的旧秋裤,露着白花花的一点儿屁股,坐在我家的炕沿上,嘟嘟囔囔地说她婆要打她呢。她得穿着我的裤子先回去,要我把她的沾了墨水的裤子好好儿地洗得一点儿事儿都没有,再悄悄地送回她家去。我摔摔打打地取了我家的搪瓷盆,把国鹏他妹的新裤子摔在里头,拿起一块肥皂狠劲儿地搓呀搓呀的时候,国鹏他妹穿着我的暗红色的条绒背带裤走了。我一万个不情愿地洗了国鹏他妹的裤子,晾干以后,胡乱塞到我的书包里,走到她那个有着桃树并且正在开着桃花的家里去。
我的一位朋友领着我,在满是奇花异草的园子里辨识三月的花花草草。在一棵后来我知道是丁香的树木面前,我们又站定了。我不认识碧桃,也不认识丁香。我手里捧著一根树枝,看一枝柔韧的新绿从本是深褐色的枝头处长出来,上面左左右右地伸出同样的新绿,新绿上生长着几个一组的白色单瓣小碎花,除了深埋着的浅黄色的一点点儿的花蕊,这整个花朵再没有别的颜色。凑近了,便很容易闻到这些白色花朵的香气,悠悠的,甜甜的,轻声细语的。我不认识丁香,在我的世界里也没有“一个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在我的村庄里,我能辨识的香味是田垄上野生白蒿的药香。我也不认识和白蒿一起生长的荠菜,也并不知道荠菜根儿有一种令人回味的芬芳,我只认得田垄上野生的白蒿。
田垄上的白蒿是匍匐着生长的,根部扎在田垄上稍大一些的土疙瘩旁。上地下地的空当儿,村里的媳妇儿顺路就会蹲在田垄旁,把稍大一些的土疙瘩搬开,顺着白蒿的根部,把鲜嫩的毛茸茸的白蒿叶子掐下来,握在手里,或者兜在衣角里。回到灶火(渭北农村把厨房称作灶火),把手里或衣角里的白蒿摊在干净的地方,认真地翻拣一番后,从盛水的大瓮里舀出一瓢井水,好好地淘洗,之后再剁碎、焯水、拌面或者做成菜疙瘩,或者蒸成菜馍,再或者做成菜面或者菜籹籹。我妈最擅长这些饭食,所以在田垄上的白蒿还鲜嫩的时候常常要掐,也常常要做,还要我们常吃。可惜我们那会儿都在想吃肉的年纪,尤其是我哥马三宝,十几岁的少年,半大的小伙子了,在学校里吃的是教师灶,过礼拜回到家里顿顿都是和白蒿有关的饭菜,于是就叛逆得更厉害,干脆连过礼拜也不回来了,在镇子上乱逛,时不时地生些事儿。我妈一直没有把我哥马三宝的叛逆和白蒿联系在一起,只有我感同身受,才能发现其中的联系。但那时我上小学,想跑也没地方去,只好忍着,忍着又忍着。但忍着的结果是,没过几天,白蒿老了,不能吃了,却又来了椿树。
我家后院的那棵椿树,当然不是一棵臭椿,而是一棵高大挺直的香椿树。这是我妈为我哥和我栽的树。我们村里的人说,后院子有椿树,椿树长得直,光景好,宜儿孙。我不知道我妈是什么时候种的这棵椿树,不过在我上小学的时候,这棵椿树已经有杯口大小了。当然,我妈关注的并不仅仅是这棵椿树的粗细,主要还是它的笔直与否,以及每年到清明前后这棵椿树上抽出的香椿芽儿。我们那里并不流行香椿炒鸡蛋、香椿拌豆腐这样的大菜,这些当然是“大菜”,因为自家的鸡养出的鸡蛋,首先要攒着,存着,等家里有了客人的时候才能吃。“客人”可能是亲戚,也可能是轮到我们家管饭食的我们村小学的民办教师,也可能是来家里打家具的木匠。豆腐也不是那么容易得,虽然几乎是天天的,会有邻村卖豆腐的一早就在村巷里喊“豆腐,豆腐来咧!”但万一遇着下雨天,又万一卖豆腐的懒了或者病了呢。所以,香椿芽在我的村庄里最流行而且普遍的做法,是香椿油辣子。将最嫩的香椿芽儿筛拣出来,焯水,过油翻炒,待油稍凉后,再倒入辣面子伴炒。日子好的人家,自然油要多放些,日子省俭的人家,油便少些。但一定要等到细小的香椿芽儿都裹足了辣面子,两个合二为一时候方可起锅。香椿油辣子除了有一种辣椒的焦香,还有香椿芽儿散发出的那种特殊的香味。我哥马三宝上学去的时候,就带一罐子香椿油辣子。到了学校,拿自己的白馍换别人的黑馍,把换来的馍从中间剖成两片,上下两片各抹一层厚厚的香椿辣子,馍片合上以后再用左右手掌像拍手一样地按压上一会儿,之后,三两口,一个黑馍就下了肚。他说,黑馍夹辣子才好吃。我的问题倒不是黑馍和白馍的问题,而是在有香椿芽儿吃的这段时间里,菜是香椿油辣子,佐料还是香椿油辣子,这意味着馍馍里只有它,面条里只有它,吃菜馍要蘸的水水里也只有它,这样一来,我呼出的口气里也就只有它了,并且,由于我们村里家家如此,所以我们呼出口气里也只有它了。等我们进了城,知道城里人很在乎“口气”的问题,就很少再吃香椿油辣子了。我们全家还是会在清明左右的时候回去,我妈总是会去看后院长的那棵椿树,看它长得直不直。
我想为我的儿女种一棵树,最好也是一棵香椿树,看它的粗细,更重要的是看它的曲直。可等我到了养儿育女的年龄,住在城市里,已经无处种那棵宜子孙的香椿树。有一年的春天,我没有了一个孩子,无从知道是女孩还是男孩,他/她还是胚胎的时候,就停止了生长。我猜想他/她从我的身体里取出来的时候,或许只有花生那样的大小,也或许就是香椿芽儿那样的姿态,不同的是,老了的香椿芽儿,轻轻地那么容易地就从树枝上剥落下来了。而我的这个香椿芽儿,从我的身体里剥落的时候以及以后,是那么心疼,那么让我想念。我愿意相信我的香椿芽儿会长成一棵树,不过这棵树,化成了好大的一个斑点,长在我的左侧的鼻翼上,长在我身体的土地上。香椿芽儿在我心里种的这棵香椿树一直长得笔直笔直。又是一个春天,我有了一个孩子,他/她还是胚胎的时候,医生说他/她可能有天生愚钝的风险。我做了相应的排查,在等待排查结果的一周时间里,我做好了他/她天生愚钝的各种心理建设,我在坚定中迎来了香椿芽儿的妹妹,我的健康乖巧的女儿。
我的一位朋友领着我,在满是奇花异草的园子里辨识三月的花花草草。在一棵后来我知道是海棠的树木面前,我们又站定了。我在写到我的香椿芽儿的时候就用到了“姿态”这个词,但我本来没有打算过早地使用它,而是要在说到“海棠”的时候才提说这个词的。那是在我的朋友刚刚教会我认识单瓣海棠,而遇到重瓣海棠,我又辨识不出的时候,她说到了“姿态”。海棠是可以有各种姿态的,老株的海棠可以有苍凉的姿态,中年的海棠可以有汪洋的姿态,少年的海棠可以有潇洒的姿态。或者反过来,少年的海棠甚至可以苍凉,老株的海棠仍然不失潇洒。
我的名叫“海棠”的母亲为什么钟爱“姿态”,会不会与海棠的“幽姿淑态”有关,这我无从得知,因为或许我的名叫海棠的母亲并不认识海棠。因为在她该认识海棠的时候,她的妈妈也就是我的外婆只在院子里种了一棵石榴。我很懊恼我不能写外婆家院子里的那棵石榴树,因为石榴在春天的时候并不开花。我的妈妈,在石榴花之外,会不会对“海棠”这种与她同名的花儿感到好奇,进而去问我的外公或者外婆,让他们告诉她海棠是什么样的。或许她像我一样,当单瓣的海棠变成了重瓣的海棠,就辨识不出了,然后我的外公,一位教书先生,会简单地说,样子,你看样子么!“样子”——一种超越了形象的,需要用直觉进行把握的精神气度。
春天,海棠花开始渐渐显出姿态的时候,名叫海棠的我的母亲,喉部戴着做了气管切开以后的塑料管子,带着只有八十斤的体重,逃出了住了十天的重症监护室,被我们自己請的救护人员抬出来,住进了我们自己职工医院的加护病房。靠管子呼吸,无法吞咽,喝一点点儿水就会呛咳,剧烈的咳嗽时不时就会把喉部的塑料管子呛咳出来,我用小刷子刷掉管子里的痰液,再用生理盐水一遍一遍地清洗,然后重新放回喉部。最可怕的是吸痰,肺部感染让痰液很容易堵住气管,护士每隔一个多小时,频繁的时候半个小时就要进来吸一次痰,吸痰用的长长的管子从喉部气管切开的地方伸进去,在气管中左右寻找痰液,在时机恰当的时候,用脚踩着吸痰器的动力开关,在嗡嗡声中把痰液一点一点儿地吸出来,有时候,甚至是大多数时候,吸出来的痰液并没有多少,而主要是血。肺部憋胀引起的不适感使人根本无法躺着睡觉,我和我哥马三宝,轮流着在背后环抱着她,在我们怀里小睡一会儿,一抱就是几个小时,几个“几个小时”,天就亮了。而这夜晚唯一的节奏,就是吸痰器发出的嗡嗡声。
度过了最艰难的几天以后,我的名叫海棠的不能说话的母亲,开始频繁地使用我女儿的一块可擦写的图画板,跟我们说话了。她说:“老马,你要把大家的生活弄好。”她说:“儿子,我们的病房得干干净净的。”她说:“儿子女儿你们不要太担心!我能挺得住。”有一天晚上,她用了很长时间,在图画板上写了很长的话,挑剔我的姿态。其实,我还有什么姿态可挑剔,因为在那个时候我已经完全手足无措了呀!而我手足无措的表现就是杂乱无章,像无头苍蝇一样在病房里左左右右地瞎忙。海棠在图画板上仔细地写了倒一盆冷热合适的洗脚水的步骤。不能说话的海棠教会我倒一盆冷热合适的洗脚水后,我再也不敢认为“把大象关进冰箱里到底分几步”只是一个有些无聊的脑筋急转弯了,那原来是面对困境和难题时的镇定和冷静,是化繁为简的定力和能力,是不能说话的海棠自己在生命的关口所需要的一种姿态,也是不能说话的海棠希望她的女儿在亲人的也是自己的生命的关口所应该有的样子。
我和马三宝还有许多其他的亲人在职工医院的那间加护病房待了三个月。我常常在间隙的休息时间,从加护病房的窗口看对面城中村的一棵梧桐树,从三月看到六月,从桐花满树看到繁花落尽枝叶婆娑。
我的一位朋友领着我,在满是奇花异草的园子里辨识春天的花花草草。海棠、椿树、野菜、丁香、碧桃,都是我的春天曾经住过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