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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不在高

2018-10-26彭程

美文 2018年19期
关键词:吴中花山

彭程 1963年出生于河北,1984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现供职于光明日报社,高级编辑。出版有散文集《红草莓》《镜子和容貌》《漂泊的屋顶》《急管繁弦》等。

来花山前,到网上查询,得知此山位于苏州西郊,最高处一百七十米。虽然也见识过不少巍峨险绝的高山大川,但花山这个不值一提的高度,倒也没有让我因此轻看它。我明白,风景形态殊异,雄浑壮阔和秀丽妩媚,各有自己的一份魅力。花山被很多史志诗文记载和咏诵,自当有其独擅胜场之处。地处江南丘陵,吴中名山多以灵秀著称,于是我结合自己以往的游历,在脑海中大略地勾勒一番它可能的模样:树木蓊郁,奇石嶙峋,溪水澄澈,群鸟鸣啭,游人络绎,呼朋唤侣……峰峦谷壑之间,缕缕簇簇的雾岚氤氲飘荡,任意东西。

等到身临其境,发现眼前所见,和想象中既相同又相异。构成风景的诸般材料,林泉烟霞、佳木异卉之属,并无二致;不同的是山中的氛围,比想象中更要清寂和幽深。或许是因为如今名山胜地人满为患的情景已经作用于我的潜意识,因此不自觉地给它涂抹上了一抹热闹喧嚣的色彩。应该把想象的图画中那些身影和声音大幅度地缩减过滤,然后在那些地方,填补进静谧和空旷、风声和水声——这就是花山了。

这一点,其实早就有人指出了。“华山固吴中第一名山,盖地僻于虎丘,石奇于天平,登高远眺,不减邓尉诸山。”这段话出自清初书画家、文学家归庄笔下。古汉语中“花”通“华”,华山即为花山。同为姑苏名山,因为地处偏僻,山石清奇,花山比虎丘、天平等游人趋之若鹜之处,多了一份清和幽。

脚步甫一迈进花山山门,就能强烈地感受到一股清绝脱俗气息拂面而来。沿着一条被称为“鸟道”的山径逶迤前行,路不难走,游客也稀少,因此得以从容观赏。时值江南暮春时分,山道两旁古木参天,枝叶浓密碧绿,花卉鲜艳照眼,都是一年中最为生机盎然的状态,把道旁的一组摩崖石刻,映衬得愈发古意森森。这些石刻大多出自明代以后,在一块块形态各异的山石上,分别镌刻着“山种”“坠宿”“渴龟”“盘砣”“跳蛙”“菩萨面”“落帽石”“水石佳处”等等,多为设譬取喻,或是状写该处岩石的形状,或是描写所朝向之处的风景地势,颇堪玩味。

不妨说,从开始游览,我们就领悟到了花山之被称为“吴中第一山”的原因。奇石佳木飞瀑流泉,固然是不可缺少的因素,但更重要的,还在于它有着厚重的文化蕴含。“山不在高,有仙则名”,这话仿佛说的就是花山。

花山与佛教结缘深厚。早在东晋时,一代高僧支道林就在此开辟道场,弘扬佛法。初创之时,条件极为艰苦,他着破衣烂衫,“以草木为食,以寒泉为饮”,留下了多处遗迹。下山时,途经“支公洞”,据说就是其面壁坐禅之处。这是一处逼仄的洞穴,勉强容得下一个人转身,背后的石壁幽暗潮湿,布满湿滑的青苔。伫立片刻,即感受到一种来自时间深处的岑寂荒凉的压迫感,仿佛具有重量一般。能够在这样的环境中修炼数年,只能解释为心中信仰的力量格外强大,才能够支撑起他的行为。其后历经多少个朝代的赓续传承,法脉延绵不绝,逐渐成为吴中的一处名刹。香火袅袅,梵呗声声,在幽涧清溪之上,茂林修竹之间,飘散和回荡,不绝如缕。

花山诸多佛家胜迹里,给我印象最深刻的,当数翠岩寺。

穿过摩崖石刻群,沿着“百步潺湲”上行,过“铁壁关”前行不远,就是名声显赫的翠岩寺了。寺庙始建于宋代,有上千年历史了,据称该寺的铁佛、铜钟与石门槛是“花山三绝”,但我们如今只能得见石门槛了。“文革”浩劫中,这里理所当然地成为“破四旧”的目标,大雄宝殿连同寺庙的其他建筑都在一夜之间被拆得蕩然无存,拆下的木料砖瓦等都被拿去修建礼堂,只剩下了大殿的石柱。如今,观音殿、山神庙、斋堂、晓青禅师塔等,都已经按照原来的样子修复,古寺风貌基本上得到了复原。只有大殿遗址依旧,二十根金山石凿成的石柱,兀自挺立着,如同五十年前被毁坏时那样。

为什么不将大殿也一并修复呢?陪同游览的花山景区的经营管理方苏州太湖旅游发展集团的老总,仿佛猜出了我们的疑惑,主动介绍说保持废墟原貌是为了保存住一段历史记忆。企业家有这样的识见,让我十分佩服。应该说,修复大殿不存在资金和技术的困难,从招徕游客的角度考虑,会很有诱惑力,也势必会增加赢利。但他们从历史文化的高度考虑,宁可放弃这一份经济效益。废墟的存在,显然赋予了此处一种沧桑之感,一种历史的况味。二十根石柱,直直地伸向虚空中,支撑了过往的时光,也支撑着未来的岁月。流逝与恒久,繁华与衰颓,文明与野蛮……残破中蕴含了无穷的意味。游客置身其旁,会像在圆明园旧址、古罗马斗兽场等地方一样,受到触动,产生感悟。虽然从规模气势来看,此地无法和前者相比,但道理却是相通的。

继续前行,看过保存了八座历代高僧的佛塔的翠岩寺塔院,山路转为向上,脚下略略陡峭,游客也开始增多。行经多块相互架空的巨石形成的“天洞”,不久又看到一款如屏巨石,因风化表面遍布皲裂的纹路,上部刻着一个盘旋缭绕的“云”字,下部则刻着乾隆游花山诗一首。由此再拐几个弯,花山最高峰莲花峰就映入眼帘。没有想到这么快!

莲花峰名称的由来,是因为从远处望去,峰巅处的岩石仿佛莲花花瓣一样。《吴地记》载:“晋太康二年,山生千叶石莲花,因名。”在山脚下仰望,青白色的石头一副清秀的模样,仿佛可以把玩,但现在贴近看来,却是磊落委积,颇有些磅礴气势,上宽下窄地孤悬着,摇摇欲坠的样子,似乎一阵风就能晃动。同一事物,因为距离、角度的不同,所呈现的面貌往往会大异。

高处宜于骋目望远。自莲花峰上俯瞰,舒缓的江南丘陵,山下的平畴绿野,连同远处苏州城的一角,都尽收眼底。忽然刮来了一股风,挟带了一阵不缓不骤的雨滴,增添了几分清凉,但很快即告消歇。

下山时,又一次与皇家行踪遗迹相遇。

沿着一段被称为“莲花梗”的山脊小路蜿蜒下行,不久后脚步便踩在一级级颇为陡峭的阶磴上。石阶是在一块完整的巨石上凿成的,据说是为了迎接乾隆皇帝游花山,由僧众们一夜之间“凿险通幽”完成的,可以想象当年寺庙的兴旺。石梯共计五十三级,据说是参照佛教“五十三参,参参见佛”之意。

前面说过,千百年来,佛教的兴盛让花山声名远播,但清代皇族的临顾,则仿佛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无疑是更有力地抬升了花山的名气。清初,圣祖康熙皇帝六下江南,曾两次与花山接触,一次亲临花山,向翠岩寺住持晓青法师询问情况,称赞其书法和诗才,封其为“国师”,赏赐财物,还作诗以赠,并御笔赐题“华山翠岩寺”额,题字“远清”并摩刻于碑上。高宗乾隆皇帝也多次来此,题匾额,作柱联,登高游览之外,还在寺旁建造行宫,使花山一时名噪吴中。

仔细寻绎起来,“圣上隆恩”的背后,其实藏着某种隐秘的动机。

康熙六次南巡,在被官方文献记录和颂扬的考察黄河水患、体察民情、澄清吏治之外,还有一个目的是安抚江南士族百姓,消泯满汉对立。清初,清军平定中原后进击江南,因遭遇到顽强的抵抗而残酷杀戮,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各有数十万汉人被屠戮,血流成河。苏州位于江南中心地带,被祸亦甚。明朝覆亡之后,反清复明思想在江南仍有很大影响。大量的文人士大夫不肯与当局合作,隐身山野荒郊,剃度皈依佛门,花山当时就是明末遗民逸老的一处聚居之地。在凭借恐怖的国家暴力控制住局面后,康熙决定采取怀柔策略。他明白强力压服只能收效于一时,人心的归顺才是长久统治的根本。因此,康熙两度来花山时,对当时的两位住持曉青、敏膺法师,都给予称赞和赏赐,正是这一理念的具体实施。乾隆即位后,也继承了祖父的这一做法。从史料记载中晓青法师等翠岩寺僧众们的反应看,康熙的目的显然是达到了。受到皇帝接见的晓青和尚感到“雨露深恩,九霄忽降”,“感切襟怀,竟无语以发”,激动得都说不出话来了。

倘若深入推究,在康熙这种颇为有效的情感笼络的背后,真正产生作用的其实还是一种属于文化的力量。他多次在南京祭扫明代皇帝陵墓,接见汉族耆老和逸民隐士,大力倡导儒学,以三跪九拜大礼祭祀孔子,借助一系列的举动,给汉人以精神上的安抚。不管康熙内心的真实想法如何,但显示出来的,的确是对一脉绵延千百年之久的文化道统的尊崇和接续,这样就容易让作为被统治者的异族知识分子对其产生好感,自然会有助于王朝的“江山永固”。联想到中国历史上,凡是兴起于北方而后入主中原的政权,总是要适应和吸取在当时更为先进的汉民族的文化和制度,才能维持其治理并不断发展。清王朝就是如此。也有一个对比强烈的反证,就是更早的元朝。元朝统治者不肯向汉人的先进文化学习,而是十分蔑视,“四等人制”中将汉人列为最下等,奴役至为残暴。压迫深重,反抗也就强烈。结果,曾经横扫欧亚大陆的蒙古帝国,统治中国不足百年即告覆灭,昔日不可一世的铁骑,仓皇间远遁漠北。

游览花山而想到这样一个文化的命题,似乎有些意外,但也合情入理。花山印证了文化的力量。如果未能理解这点,不免忽略了花山的赐予,殊为遗憾。

清奇灵秀的自然景观,幽雅绝俗的氛围情调,丰富深厚的文化蕴含……是这些因素的综合,成就了花山的魅力。步出山门,不由得伫足回头,凝望满目的烟霏空翠,如簇如拥,陡然生出依依不舍的情绪。

“吴中第一名山”,此言不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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