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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提锦

2018-10-26于小芙

美文 2018年19期
关键词:日语日本老师

于小芙 吉林省桦甸市人,桦甸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作品发表于《诗选刊》《关东诗人》《作家周刊》《山东诗人》《工人日报》《吉林日报》等报刊,及《中国当代汉诗年鉴》等多种年选。

它有很霸气的外号,血见愁。

它有温婉的一面,若伤其茎叶,会有乳汁溢出,也叫奶浆草。

它有孤煞的学称,草血竭,时常出现在中药的配伍里。但很难,把这个名字与一株细小精致的植物联系起来。

在民间,它叫铺地锦。伏地而生,茎红,叶片细小,钝圆,生于荒地,路边,田间。

要感谢的是二人转,《铺地锦》的曲调,是二人转小帽儿,为正戏开场垫底。二人转直接来源于最底层的民间,民间,懂得地锦草,沉默而坚忍,用它来给曲调命名,有无须多言的亲近感。地锦草的名字曾跟着逃难移民的潮水,背负着苦难,关内关外,一路歌之蹈之。铺地,与菩提谐音,时常铺地锦与菩提锦混用。菩提,在佛语里是觉悟和智慧。

距地锦草最近的不仅是二人转的传唱者,还有伏在战壕与草窠中的士兵们,枪炮声的间隙,士兵们把目光从死者身上移开,地锦草几乎被炮灰掩埋,可它仍然活着,哀伤袅袅,哀而未绝,抚去尘灰,淡绿樱红,拔起一根放在口中,唇齿间乳汁流溢,略带苦味,这是受难土地的乳汁。

从战场上回来的人,都手握一部战争史。对于个人来说,战场无胜败,只有幸存或死亡,我不相信有不怕死的英雄,只相信忘却死亡的一搏。

我相信老者的故事,岁月经年,记忆如落叶,风干水分。

老人的左脸颊上弹疤与褶皱混在一处,仍然能看到弹片的狰狞。

想一想我这一生哪有几件事是自己决定得了的,老人望着门外的一棵白桦树,陷入回忆。

邻居们说以前的高梧老头不是这样,以前他一讲起自己的故事来总是滔滔不绝,任何一个人的提问,哪怕对方是个小孩子呢,他都要放下拔牙钳,针头,或是别的什么,讲得声情并茂,不一会儿就能引来一大群听众。现在不行了,毕竟九十多岁了嘛。

原来,他的回忆总在战场上,讲哭声,讲炮声,讲爬不过去的尸山,讲他一同出去,再也见不到的伙伴。现在他的回忆只从一间教室里开启。

她不高不矮,不胖,也不瘦,眼睛黑白分明,像山里的一汪泉水一样,安静又忧郁,额头饱满,光洁,白净净的。桦甸城里是土道,我们的校舍是草房,亲人、邻居们穿的是粗黑麻布的抿衿棉袍,操场上是黑土泥沙,晴天踏上去黑烟四起,雨天就两脚黑泥。我的思聪老师,就像是一朵洁白的花呢。她是教国文的。

我的思聪老师,声音真好听,不快,也不慢,软得像水一样。国文是母语,学起来顺畅,哪像日语呢,要背平假名,好多老师是用日语讲课的,稍不留神就听不懂了。

老人总要用我的思聪老师起头。那声音如隧道,带人到遥远的过去。

1931年入冬的一天,学生们都感觉到气氛的异样。校长召集所有师生开会,他情緒低落,声音悲伤。“今天所学的科目都是最后一课了。”思聪老师眼泪簌簌下落。竹君老师带头发声,起初是呜呜呜,后来就越来越响,她的声音起到引爆的作用,会场痛哭失声。二喜傻愣愣地,站在那,望向高梧的方向,他们是邻居。大个儿,应该是十七八岁了吧,他父亲让他来补习,回去是要做私塾先生的,哭得抽抽噎噎。

思聪老师那天的国文课讲得很平静,就像平常一样,学生们听得格外用心,下课的钟敲响了,思聪老师还站在讲台上,看着台下的学生们,如生离死别。

放学后,校长最后一个走出来,反身将大门落了锁,之后的几个月时间,都是大锁看门,院子里的雪,厚得上了操台。操台下积雪不多,一株地锦草干枯了。

1928年,日本制造皇姑屯事件,奉系军阀“大帅”张作霖殒命。少帅张学良毅然决定改旗易帜,中华民国实现形式上的统一。但各军阀间的猜忌与掣肘并未止息,内耗也从未停止。改旗易帜打乱了日本的如意算盘,伺机良久的日本关东军趁张学良去北平之时,发动“九一八”事变。没有遇到真正意义上的抵抗,万余名日本关东军,百余天时间,近乎滑稽地占领了东北,侵略者狂妄的笑容与姿态成为历史的定格。

1931年11月,日军取道吉林,经永吉县,过蚂蚁岭,长驱直入,兵不血刃,进桦甸县城,桦甸沦陷。

几乎是毫不费力,中华民国还在飘摇动荡,东北还沉浸在大烟枪的烟雾里,人们在似病非病之间,浑然未觉。

当时的桦甸,建县二十余年,地广人稀,原始森林遍布,金子与煤炭的盛名导致飞来横祸,觊觎良久的日本人,已经做好了殖民化的准备。

在之后十几年里,向东北移民一直是日本国策。大量日人涌入桦甸,年龄从中壮年逐渐降至少年。从普通农夫农妇到高中、初中学生,男女各半,他们的任务是储备粮草,支援日本部队。来到桦甸后,这些人分布到各个村屯,占据肥沃土地,他们有着好听的名字,开拓团。

开拓团离中国的百姓不远,和当地村民一起早出晚归,扶犁弄田,甚至,他们比普通百姓还要勤勉,因为他们不是普通人,是肩负殖民使命的先遣部队。

有一件事可以证明,他们是懂得老子的管理理论的。每到一处乡村,先观察那里的女人,若女人趴着门窗缝看人,这一处的领头人必杀;若女人们贴着墙根恭敬谨慎的样子,领头人必换;若女人们在街上大摇大摆地走路,领头人必升职。这正符合老子的为官三层次,最下等的让人怕,稍好点的让人敬,最好的让人忽略他的存在。但老子是最痛恨战争的,这一点上他们却顾不得了,只能断章取义。

若欲灭其国,先要灭其史。

改教科书,开设日语课程,中国教师的课堂被全程监控,稍有不慎,就被带走审查,关押,许多学校关门大吉,许多教师不堪受辱,离职。最无辜的是孩子们,尤其是年龄较小者,懵懂中,尚不知发生了什么。家长们受到些许振动,知道桦甸县城已不再是从前的桦甸县城,战战兢兢几日,炊烟还是要升起的,店铺也照常开门了。日本大兵们并没有一下子展露所有的恶,他们进驻县衙,县令还是那个县令,之后的政令都表达他们的意志,他们要把这里当作资源后方。当然,学校还是那个学校,该学些什么,却完全在他们的掌控之下。

首先受难的是课本。1932年,伪县衙命令所有学校开门复课。在日本“教师”亲蔼的淫威下,孩子们清倒书包,堆放在操场上,花花绿绿的书本在操场中间堆成了一座山。几名日本士兵浇上汽油,将其点燃,顿时浓烟奔涌,把覆盖操场上的冻雪都烧化了,灰烬清除后,那里留下了一个巨大的黑洞。师生们都聚集在黑洞旁,不知所措,他们被告知,书本都印错了,要用日本天皇陛下新赐的书本。

后来知道,错的不只是书本,还有,国家的名称也是错的,东北本是独立的王国,多次被一个叫中国的地方侵略,也多次争到独立,它有另外的名字,满州国。日本天皇陛下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助一臂之力,助东北“独立”。满州国的子民要终身孝忠天皇陛下。

教室的布置也发生了变化,原来的“学而不厌,诲人不倦”被扯下,换成“忠、孝”二字。

高梧所在的学校,名称也改了,叫国民初小。赫思聪是他的国文教师。

她站在讲台上,扫了一眼门外,透过门玻璃,日本兵的身影一闪而过,目光也正扫向她。她心里一凛,定了定神,开始讲课。

那节课的内容与以往并无不同,老师读课本,同学们跟着读:永儿的爸爸对永儿说,如果有客人来,先要问他尊姓,明天,对门的徐先生来看永儿的爸爸,永儿说,徐先生,请问尊姓。

思聪老师的声音还是那样动听,孩子们也跟读得起劲儿。读着读着,她脸上的肃穆表情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陶醉和愉悦,陶醉于琅琅书声之中。她笑着看讲台下,对同学们的表现很满意,放下课本,她开始讲解:同学们都知道,我们中国呢,是礼仪之邦……“嘭”的一声,门突然被踢开了,巡在外边的日本兵,出其不意地闯进来,直奔思聪老师,将她拉至门外,同学们听到几声脆响和日语严厉的训斥,本以为会听到哭泣声,却是一片静寂,过了一会儿,门开了,思聪老师重又回到教室,脸上带着红红的指印。她没有哭,只是眼神黯淡,如風雨的夜晚,油灯将枯。

顿了好一会儿,她继续讲课,声音颤抖,她开始讲“满州国”。

第二节课下课,同学们到操场上列队。有人指挥着,面朝东方,行九十度礼,齐称:“天皇、皇后、皇太后陛下万岁万万岁!”。

一段时间后,礼节增多,再转向西北侧,长春伪皇宫的方向,喊“皇帝陛下万岁!”,后来呢,又增加了,还要向“天照大神”行礼。

“中国”一词是被禁止的,说了即同“叛国”,被关起来,甚至,处死。据高梧老人回忆,还未到上学年龄的表弟,也被带走过,两天才放回来。表弟捉到一只青蛙,扯住两条腿,一扯两半,口中说:皇太后陛下万岁万万岁!被举报给日本人。是的,在乡间他们收买了些眼线。

表弟回来后并无惊恐之色,换了新衣服,口袋里还装了糖果,他说,叔叔阿姨们告诉他,皇太后陛下是奶奶一样的人,想念他,带糖给他吃。

高梧的祖母,和其他年老的村妇一样,会讲故事,把古老的故事讲得如在眼前。

有一只小虫子在公鸡的附近生活,公鸡每天忙着打鸣叫更,日子过得平淡,从没觉得有一只小虫在打他的算盘。小虫子就在它的脚下修好了通道,一修就是多少年,终于来到了公鸡身旁,爬到了公鸡身上,扬言要吞掉公鸡,告诉鸡家族的成员们,你们不是鸡,是虫,要听虫子的使唤。每讲到这,老太太就哈哈笑。

竹筠老师是讲历史和地理课的。所有的课本中,历史课本最具颠覆性。不要谈上下五千年,夏商周唐宋元明,也无从寻迹,大加渲染的只有靺鞨、高句丽还有辽、金,还有东北的少数民族,地理呢只讲东北的,“满州地理”。汉语,也是禁忌,只能称“满语”。

中国,像一枚种子,被深埋了。东北,多么孤单。

竹筠老师,在课堂上讲着讲着就要停下来,有时要连翻数页,找不到接下去要讲的内容,尤其她讲日本国与“满州国”之间的建交与往来时,她把书本一合,摔门离去,学生们再也没有见过她了。

随后,增加了日语课程。

看起来明明就是中国字,可是读音却不同了。和日语一起来的是罗洪勋老师,他身形挺拔,略瘦,爱穿一件灰蓝色的上衣。

上课一律用日语,学生们不敢溜号,因为第二天一早就要背诵。他要求学生们优级小学时,也就是五至六年级时,要达到三级翻译水平。三级翻译是什么水平,学生们不知道,只知道如果课文没有背熟会挨打,罚站,甚至是罚跪。

待一张试卷讲完,他突然大发雷霆,一拍桌子,仅仅五十道题,没有一人全对,你们,你们都干了什么?他叫起一个不及格的学生,让他回答,罗老师,我,我下课都不敢出去玩,回家写完作业就背日语,那生嗫嚅道。

罗老师怒气未消,都站起来,学生们都站立,他又说,都给我出来,学生都走出课桌,他又说,都给我跪下,学生们面面相觑,跪了下来。

门内的学生们,门外的日本士兵,无人理解罗洪勋老师的泪水,这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教师,流下了不可思议的泪水。

这时门玻璃上映出日本军人的脸,他对罗老师是满意的。

罗老师从此有了外号,假鬼子,真鬼子也没这样狠,他们装也装得和颜悦色。

与罗洪勋老师不同的是,思聪老师,她始终面色如水,额头越发明净。“满语”就满语吧,绕过一些词,她照样娓娓道来。作文课还是要有好的开头,好的收梢,好的内容,还是要把事情说清楚,把故事讲得耐人寻味。

从作文里她注意到高梧。高梧的作文多引用武侠小说,语言也时常用“话说,如何如何”开头,开了头就滔滔不绝。

终于有一天,她叫住了高梧。

她从布包里掏出一本《子夜》递给了高梧。过了些日子,她又送来一本《月牙儿》,她告诉高梧,老舍、矛盾都是中国的名作家,多读他们的书,读完就可以拿来换新的。

高梧反问,老师,怎么是中国的?不是满州国吗?

思聪老师看了看高梧,欲言又止,离开了。

过了些时日,思聪老师叫高梧去教员室,递给他一本《骆驼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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