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论石涛“笔墨当随时代”
2018-10-25赵冬子
赵冬子
“笔墨当随时代,犹诗文风气所转。”单品这句话,石涛是在表述书画的笔墨应当与时俱进,不断开拓。然而该句出处的原画跋,又表露出了“恐无复佳矣”这样厚古薄今,觉得书画和诗文一样都在逐渐衰退的意思。石涛本意究竟如何,在他其他一些的文字表述中,还有颇多自相矛盾,难以自圆的现象,显得对这个问题的思辩扑朔迷离。所以本篇小文,不在于探究石涛写下这句话的初心,而想就其字面意思进行一些解读。
一、“笔墨”的意涵是什么
笔墨是中国画的基本技法和单位,也是最本初的形式。然而在本文所要论述的“现实意义”当中,笔墨则有另一种重要的文化可能。笔墨是一种文人的精神气息,一位画师,是通过笔触来表达出自己内心的态度、情绪的。不论是否带着明显的主观表达(例如一定把鱼鸟画成“白眼看青天”),即使只是一副普通的山水册页,在树木山石的疏密之间,也会流露出一种艺术精神。这种态度,和石涛所说的随着朝代兴衰,在诗文精神气质上的反映是一致的。也就是说,在作者为自己的创作自由发出强有力的呼声时(石涛语“我自用我法。”),也不得不承认,这种自由,还是无法跳脱出历史背景的。
那么这就引出了另一个问题,既然我们对“时代当下”的背景前提如此在意,那么我们的表达将对其有何作用呢?这在石涛的另一句广为人知的又号“借古以开今”中给出了答案,和唐代韩、柳领导的古文运动一样,正是因为他们没有顺从时代,才能做到“化古为新”“古为今用”,开创一代新风。另外需要捋清的是,单纯以时间顺序将时代分为“新旧”是不那么妥当的。历史有时像一种循环,在曲折中前进上升。站在这种史观上,能帮助我们更好认识为什么要通过“复古”来“出新”的这种动机。
二、如何“随”时代
石涛的个人经历,和四僧当中的朱耷相仿,都是前朝的遗族。这种背景使得他们有着相同的心态,对于过去的东西既向往,又回避。向往是因为曾经的历史怀藏着整个家族乃至民族更欣荣丰盛的美好回忆,但是这种回忆,又会带来对现实反照的蛰痛,使得他们不断提醒自己要和过去保持距离。这样的个人经历,给这些清初画家的艺术风格注入了一种冷僻、独立的艺术气质,他们以自己的笔触做出了自己对时代态度的答卷。古代的画家和散文家不同,他们是离庙堂更远的隐士,对于社会政治现状,既没有一言兴邦的野心,也没有得君行道的途径。所以在画卷上所展开的,只能是对时代脉搏的“随”,而不是“引”或“领”。
然而正是这种“随”的态度,恰好在“绘画”这种艺术形式中,找到了对于现实和艺术的微妙平衡。画作即是对实物的刻画,却并非“还原”,而是艺术的再现。“时代”这种字眼,总会使人蒙蔽地觉得,对客观环境的把握是创作的诀窍。其实法门恰恰相反,是因为创作者有了不同于前人的经历、才造就了另一种心境,再由此想要做出不同的表达,这完全是由内到外的一种喷薄。没有内心的变化,纵使跟随着当下的新风气去做新的事物,也只是一种无意义的盲从。
三、笔墨在时代中的回响
石涛的这句话能够广为流传,是因为他捕捉到了某种历史规律。石涛以自己的艺术创作证明了自己没有淹没在历史当中,当然他也绝非以一个完全逆流而上的反抗者的形象出现,我更愿意把他想做划着一叶扁舟,在浩渺江水中找到一湾芦苇荡,或是一处桃花源,然后成全了自己的位置。
在石涛最初援引的例子里,“中古之画,如初盛唐之句,雄浑壮丽”,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极好的辩证案例。提到盛唐,总使人心中浮现出无数瑰丽的诗句。然而到底是盛唐造就了这些诗句,还是这些诗句装点了盛唐呢,显而易见,這是一个对立又统一的问题。盛唐的时代背景为唐诗提供了土壤,唐诗是在上面长出的阆草仙葩。如果不是花草,我们也不会注意到这下面的土地。
以每个人从自身看时代,总会将自己和时代割裂开来,我们企图和这个时代对话,好像我们自己不是当下的一份子。然而所有当下的东西,在下一秒到来之前,就又都成为了历史。这种前后都无法着顾的空虚和焦虑,被那些经历过时代更替的遗民们一早深刻地体察到了。历史的汪洋中,人如浮萍飘絮,无法决定自己的去向,好在艺术是自由的,我们不必照着任何规矩定论来下笔着墨。所谓的“笔墨当随时代”,即是笔墨可以比人更早走一步,只有未来的可能,才是时代,而其他的都只是不同的历史。“笔墨”的精神意义正在于此,一切尚未被定义的才能称之为时代,这也就为一种新的精神态度提供了空间。
正是因为石涛能够在时代中留下了自己的注脚,我们至今还能听到他清澈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