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臣秀吉“梦日入怀”传说考

覃思远

摘 要：丰臣秀吉的对外侵略意识可以从他虚构自己是太阳之子的“母梦日入怀而诞生”的传说看出。“梦日入怀”传说的虚构并非一蹴而就，有其产生、发展的过程。这是他实现自我神格化的重要举措。对这一现象进行考察，可以明确丰臣秀吉对外侵略意识产生的脉络。

关键词：丰臣秀吉 梦日入怀 对外侵略

1590年日本写给朝鲜国王的国书中，出现了“予当于托胎之时、慈母梦日轮入怀中”的表述，这是丰臣秀吉的“母梦日入怀而生” 传说的第一次问世。丰臣秀吉通过宣扬自己是受命于天的 “太阳之子”这一理论、来使自己的“天下一统”主张具有了根本上的合理性。而“梦日入怀传说”也被江户时代及其以后出现的军记物语、个人传记等为数众多的文献所继承。以“梦日入怀”传说的产生、发展为脉络进行考察，可以了解丰臣秀吉对外侵略思想发生、发展的脉络。

一. “天皇私生子”身份的暗示

1582年的“本能寺之变”是改变丰臣秀吉人生轨迹的大事件。他在“山崎合战”中打败了明智光秀，主导了决定信长继承人的“清须会议”，并于次年打败了其最大的竞争对手柴田胜家。自此丰臣秀吉成为“天下人”的倾向逐步明朗。这也体现在他的官职开始以惊人的速度升迁这一点上：1584年11月升迁大纳言、位列公卿，1585年3月升内大臣，7月升关白，1586年获赐姓丰臣、兼任太政大臣。1585年10月2日丰臣秀吉对萨摩岛的岛津义久发出的著名的“九州私斗禁止令”中，他的军令还是以“叡虑”即“圣上旨意”的名义发出的。可见当时丰臣秀吉还是重视“大义名分”的。而1587年时的军令措辞上十分严厉：不可有异议，若有违背的，即刻处理。反映了此时的丰臣秀吉已经具备君临天下的姿态了。

于是这期间成立的关于丰臣秀吉的最早传记《天正记》中就有了下列的表述：“大政所殿幼年有上洛。於禁中之傍宮仕両三年后下国。不久一子诞生。乃今之殿下也。”这显然是在暗示“使秀吉之母怀孕的是（正亲町）天皇”以及“秀吉诞生之后有奇瑞”。

“天皇私生子”传说在江户时代初期的另一部作品中可以看得到。作为丰臣秀吉旧交的俳谐师松永贞德（1571～1654）所著的歌学术《戴恩记》（1682）中，记载了以下据称是丰臣秀吉亲口告诉他的话语：“吾母若年时尝为宮中下女，宮仕于后奈良天皇。其夜见许多收纳御币之箱自伊势飞往播磨。又见后奈良天皇手持奉於神之御币。乃怀秀吉。”根据该段内容，“天皇私生子”传说是丰臣秀吉自己创作的。之所以创作这样的传说，想必是因为当时初任关白的丰臣秀吉意识到了，日本有史以来担任关白职位的都是皇族或特权贵族出身的人，出身一介平民的自己显得“名不正言不顺”了。于是他才在迅速创作了“天皇私生子”传说，并于次年让天皇赐予自己“丰臣”姓氏。当然，无论如何粉饰自己，丰臣秀吉出身平民的事情即使在当时也是众所周知的。这不过是“掩耳盗铃”的行径而已。只能说是当时丰臣秀吉为了让自己就任关白一职显得合理的一种应急性的考。

二.以“对外”为契机出现的“梦日入怀”的出现及其特征

随着日本统一进程的加剧，很快地，“天皇私生子”传说已经不能满足丰臣秀吉的胃口了。野心急剧膨胀之下，超越既有国境的“大明征伐”一事终于进入了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在1590年丰臣秀吉意在要挟朝鲜臣服的国书当中，作为朝鲜理应接受日本统治的依据，“梦日入怀传说”便公然登场了：“虽然予当于托胎之时、慈母梦日轮入怀中。相士曰、「日光所及无不照临、壮年必八表闻仁风、四海蒙威名者、其何疑乎。」（中略）不屑国家之隔山海之远、一超直入大明国、易吾朝风俗于四百馀州、施帝都政化于亿万斯年者、在方寸中。依有此奇异、作敌心者自然催灭、战则无不胜、攻则无不取。既天下大治、抚育百姓怜愍孤独、故民富财足、土贡万倍千古矣。（中略）贵国先驱而入朝、有远虑无近忧者乎。”类似的内容还出现在“致小琉球国王书”“致菲律宾诸岛行政长官书”“对大明敕使可报告之条目”“致高山国王书”等对外文书之中。

值得注意的是，丰臣秀吉的“梦日入怀”只在外交场合下出现。即是说，“梦日入怀”是在“对外”契机下产生的，只作为丰臣秀吉外交的手段之一被运用。它并不针对日本国内，在丰臣秀吉发给各位大名、甚至是任何人的信函当中是绝对没有的。这是一个很显著的特征。

其次，“梦日入怀”出现的语境中，“天下”、 “世界”、“諸国” “四海”“弥綸” “四海”“萬方”等词表明，他的视线已经转向了世界范围，已经具备了国际性的视野。正因如此，他才主张自己是“日轮之子”，以求能够“照臨”世界的每个角落。此时的“天下”的含义已经发生了变化，是比他之前的任何一个日本当政者都要广阔的“天下”。另外，“非吾所為、天所授也”、“予欲從天命”、“非予力，天之所授”等文字表明，他始终在强调自己具有“大义名分”、受命于天的身份。如果不“入朝”“款塞來享”“偃降幡而來服”、 “服从”的话就会遭到征讨。这些充满了侵略者的傲慢的语气铺陈其间，使得本应正式的对外信函成了赤裸裸的恐吓信。

丰臣秀吉的对外信函中，其构成一般是，首先以“梦如入怀”为开端，先声夺人，其后以公然地威胁结束。“梦日入怀”显然是有意图地被创作出来，是作为统治天下的理论依据而成立的。其原因大致是因为：（1）与王权相结合的太阳神信仰。象征太阳的天照大御神是日本神话中高天原的统治者，是日本皇室的祖先（皇祖神），与“王权”紧密联系。丰臣秀吉是要通过虚构的“梦日入怀”，让自己与太阳产生关联，让虽然在名号上无法自称“天皇”的自己享有实质上与天皇同等的地位。这是他的欲望已极度膨胀的表现。（2） 国际视野的形成。如前文所述，在几乎统治日本全境的时刻，丰臣秀吉的视线已经转移到了更广阔的世界范围内。当时恰逢处于大航海时代，经历过蒙古袭来、勘合贸易、基督教传来等大事件洗礼之后，“日本=天下”的既有“常识”被当时的国内外形势轮番冲击。在许多大名都成为基督教徒、与西方殖民主义国家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情况下，野心极度膨胀的丰臣秀吉已经不再满足于关白的身份、不再满足于仅限于在国内的统治了，他所设想的是，掌握着无上的权力，像能够覆盖世界每个角落的太阳一样，“日光所及、无不照临”。（3）对出身自卑的过度补偿。关于丰臣秀吉的出身，日本方面的史料众多。《丰鉴》（1631）中说其“生于尾張国，乃賤民之子”，这是民众对其出身最普遍的看法。心理学上有一个观点，认为有着自卑情结的人为了弥补自身的劣等感，会尽最大的努力去让自己变得强大，超越他人，并试图获得他人的認可。而这种欲望有可能会走向极端，产生所谓的“过度补偿”（over-compensation）的问题。按照这种观点，或许是为了弥补自己出身贫贱带来的自卑感，秀吉才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即“过度补偿”，从而创造出了“天皇私生子”、甚至是“太阳之子”传说。4. 受中国皇帝“梦日入怀”传说的影响。根据史料记载，丰臣秀吉是阅读过中国的《史记》等史书的，他时常把自己比拟为汉高祖。《史记》当中关于汉高祖刘邦的记载尤为醒目：“高祖，沛丰邑中阳里人，姓刘氏，字季。父曰太公，母曰刘媪。其先刘媪尝息大泽之陂，梦与神遇。是时雷电晦冥，太公往视，则见蛟龙于其上。已而有身，遂産高祖。”显然阅读过《史记》的丰臣秀吉之所以仰慕刘邦，或许是因为从经历上来说，两人都是平民出身、都经历过许多苦战并最终出人头地、成为一国之君这一点上具有共性。丰臣秀吉有意识地将自己崇拜的汉高祖的诞生奇瑞作了一定程度的改编，使之更符合日本人的信仰。

三.江户时代以后“梦日入怀说”的传播

在丰臣秀吉死去之后不久就建立起来的江户幕府首先将与朝鲜恢复国交作为第一要务。为了表明新的政权与丰臣秀吉政权无关的态度，对于与丰臣秀吉相关、与壬辰战争相关的信息的传播，幕府都采取了严格的管控措施。直到十七世纪二三十年代左右，随着与朝鲜关系的改善，再加上江户时代出版制度的发达，关于丰臣秀吉的传记和壬辰战争的记录开始得以出版，并很快形成一股热潮。

1626年刊行的《太阁记》在参考了先行的《天正记》等记录的基础上成立的。其开篇第一句话就直接提到了“梦日入怀”：“自微小起即秀于古今，乃离伦绝类之大器也。试考其始，父为尾张国爱智郡中村之住人，名筑阿弥。或时、母梦见怀中有日轮入，已而怀妊，诞生。童名云日吉是也。”

这是 “梦日入怀”第一次在非公家场合的出现。后世许多作品都以《太阁记》作为参照，于是“梦日入怀”因此而被普及开来，被收录到了许多的秀吉传记、朝鲜军记物语等题材的作品当中。

几乎与丰臣秀吉在同一年代生活的江户初期的儒学家林罗山在《丰臣秀吉譜》（1658年成立）一书中提到：“不知其所生，或曰尾张国爱智郡中村乡筑阿弥子，其母梦日入怀中而生之，故名日吉。”

而江户后期的儒学家赖山阳模仿《史记》体裁、在参考了200余部作品的基础上，花费了20余年的时间创作出来的著名的《日本外史》（1827年成立）中也有类似记录：“弥助，无子。与其妻祈于天。妻梦日轮入怀。已而有孕。天文五年（一五三六）正月朔、生一男児。因之名付日吉。日吉生来英异。”

而在面向普通民众创作的绘本领域中，这一传说更是被传得神乎其神。比如《绘本太阁记》中有如下的描写：“此妻向日吉权现祈祷以求得一男子。其灵终显。或夜梦中，见日轮入怀，忽怀妊。孕十三月，时为天文丙申正月元日寅，一日，男子出生。其时，屋上现灵星、照如白日。生长后临难战之时，此星必现于上，凶転为吉之事常然。”此时的秀吉诞生奇瑞有了更大的发展。除了是“梦日入怀”之外，又发挥出了“在激战时必有灵星守护”的故事，显示出了其迎合江户时代的町人趣味的特征。

“梦日入怀”还有一个重要的传播途径——正是由于它最初就是记载在国书当中的，因而许多历史文献可能都会引用，许多有关丰臣秀吉、有关那个时代、有关壬辰战争的研究可能都无法绕开这一传说。比如，堀正意的《朝鮮征伐記》（1644）、大关定佑的《朝鮮征伐記》（1665）等战争物语中，前述的“致朝鮮国王书”等国书都被原封不动地引用了。从某种意义上说，它既是被有意创造的产物，也是被或有意或无意传播的传说。

小 结

“梦日入怀”并非毫无征兆出现的传说。它是逐步进化，随着当事人身份地位的不断变化，起初的“天皇私生子”传说不能满足需要，于是大胆地升级为“梦日入怀”。 丰臣秀吉有意创造的这一传说，目的是为了主张他“自己是天命所授之人，因而周边各国都应臣服，否则就要被征服，并且战之必能胜”的可笑理论。

丰臣秀吉抬高自己身份的手段还有许多，比如他曾经邀请天皇行幸自己所营造的聚乐第，比如他要求自己死后遗体在不焚烧的情况下掩埋、并将自己封为八幡神等。

总而言之，膨胀了的丰臣秀吉就是通过一系列的抬高个人身份的举措，以此实现“自我的神格化”，并最终走向侵略他国的道路的。

“梦日入怀传说”是其自我神格化的举措、是他对自己统治的正统性的主张，这一点已成为共识。如，中野等认为，“（丰臣秀吉）通过将自己是日轮（即太阳）之子的诞生奇瑞和上天的伦理相联动，试图超越既有的‘国境。”三鬼清一郎则主张“这种自我英雄化、神格化的观念，早在其作为天下人的自负萌生的同时就出现了。随着时间的流逝，他那“光被世界”的自负在自我催眠的意识下不断被强化，进而发展成为一统天下、一统世界的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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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项目：天津师范大学青年教师基金资助（经费号52wu16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