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秧门
2018-10-25刘仁前
刘仁前
向生我养我的故乡奉上痛彻心扉的爱。
——题记
一片片(来哎)水田白茫茫,
(哎)大嫂子哎小妹子栽秧忙。
啊里隔上栽,啊里隔上栽,
栽(呀么栽)的好,
栽(呀么栽)的快,
呀得儿喂,嗯哟喂,
一心为(呀为)的(那个)多打粮。
既柔且亮的插秧号子,在插秧田里响起,告诉农人们时令的转换,各家各户忙的重点跟前一段不一样了。不得不佩服这些劳作的人们,像插秧这种原本辛苦而机械的劳作,若是在默无声息中进行,那将是何等的枯燥、乏味?不止于此,身体的疲劳亦随着这枯燥、乏味,加剧,加重。有了插秧号子,一切都大不同矣。
在插秧田里劳作的人们,无论是插秧的妇女,还有挑秧、打秧的男人,抑或是堤岸水车上车水的人们,随着插秧号子的节奏,一人领,众人和,各自的工作在欢悦中进行,劳作协调,情绪欢快,身体放松,其乐融融。不少青年男女的情感故事,就在这其乐融融中上演。
逢满插秧,大事无妨。香河村民,世世代代以种田为业,自然不肯错过节气。虽然说,耽误庄稼只一季,耽误人是一生。
收割了菜籽的油菜地,便需先犁,上水,再耙,这叫盘田。这当中,耕和耙,都是用牛师傅瘌扣伙他们的活计。油菜地未上水前,瘌扣伙们给牛架上“格头”,连上犁之后,牵进地里来,犁地。犁,在牛的牵引下,插入泥土翻耕,原本板扎平实的油菜地,掀起一垄一垄的泥浪,瓦灰云一般,有看头了。
晒过几个太阳之后,给翻耕过的油菜地上水,之后再由用牛师傅瘌扣伙们施行另一道工序,耙地。耙地时,瘌扣伙们同样会给牛架上“格头”,只是牛的身后拖挂的农具不再是犁,而是耙。犁,靠犁铧翻耕。耙,则用耙齿破垡。耙地时,因为地里有水,牛劳作起来,较犁地要轻松。这从用牛师傅瘌扣伙们口中的牛号子,也听得出。
噢嗬噢嗬——噢嗬嗬——,有音无字,甚是悠扬。
盘熟之后的油菜地,留待插秧之用。虽说,大面积插秧,是在麦子收割之后。然,在盘熟后的油菜田插秧,却显得不同凡响。
每年这样的时候,在香河都要有一个慎重的仪式——开秧门。
今年开秧门,一如往年。
开秧门的秧田,由香元支书亲定。今年,选定在一队。开秧门,不比寻常之农活,须更早起床。这天,天色尚暗,“芝麻粉”阿根伙叫喊声便急吼吼地在龙巷上响起,犹如人们记忆中的周扒皮“半夜鸡叫”:
各家各户起床啰——,起床烧早饭噢——
与往常喊工不同的是,阿根伙的喊声里,陡增几分霸气。不止于此,今天喊工,阿根伙有了特别交代:今天开秧门,香元支书要到场!各家各户拔秧、插秧的,挑秧、打秧的,上水车车水的,哪一个都不得拖拉,不得迟到!谁让我在香元支书面前抬不起头来,别怪我不客气,让他头扎到裤裆里,见不得人!
阿根伙少有的这样强势、霸气。当然,阿根伙的强势、霸气,是在龙巷上,并不针对具体人。这不,当他来到龙头柳安然老先生府上和龙尾三奶奶家门前时,均收住了音量,声调平和地给两位长者作一番交代,作一番拜托,样子谦恭得很。何故?开秧门,关键之人有三:香元支书是其一,另外二人便是柳老先生和三奶奶。
开秧门现场,自有一份严肃,甚至近乎于神圣。开秧门,显然有一套规矩礼。但见,准备开秧门的秧田边,早备好了香案。香案上备有:“三呈”、酒和香炉之类。
“三呈”通常由鱼、肉和豆腐三样食品构成。这里讲究的是,鱼,多为一条鲫鱼,须活的;肉,为一块特定部位之猪肉,须有“冒头”;豆腐,须一方整的,不能散。此外,酒,虽是村民们常见的“大麦烧”,但必须是新开的,得满瓶。已经开了瓶的酒,再敬神,不恭。一瓶酒,配小盅三盏。还有就是黄元和香。这黄元,乃敬神专用之物,纸质,绘有神灵图案,因其色黄而得名。
这样封建色彩浓郁的仪式,得以在香河保留下来,亦算奇迹。民以食为天,乃千古不变之理。再怎么“轰轰烈烈”,饭总要吃。祈求粮食丰收,那不是天经地义之事吗?
此时,村上辈分最高者柳安然,一身中式素衣,神情肃穆地走出人群,从香案上拿起折叠好的黄元,高高地举过头顶,向东西南北四个方向鞠躬行礼,之后点燃。再从香案上取三炷香,同样高高举过头顶,依次向东西南北四个方向鞠躬行礼,之后点燃,插入香炉。再打开酒瓶,往香案上“三呈”前的三盏中倒酒。这里也有讲究,倒酒不能一次倒满,须一倒二增,三次方始盏中至满。
只听得大队支书香元一声高喊:开秧门——
细心者便会发现,香元支书少有的,没有将他那件标志性的中山装披在肩上,而是正正规规穿了起来。不仅如此,中山装的风纪扣,都扣上了。不用说,本来就沉脸时居多,此时的香元,脸沉得更深。
阿根伙们随着香元支书的一声高喊,迅即点燃鞭炮。“噼噼啪啪”的小鞭声,与“嘭——啪——”“嘭——啪——”的炮仗声,顿时在秧田上空交织着响起,煞是热闹。
就在这热闹的鞭炮声中,村上女性中辈分最高者三奶奶,依然一身中式素衣,神情庄重地卷起裤腿,从田埂上下得秧田,从水中抓起一把水淋淋的秧稞,拆分着,插下整个水汪汪的大田里第一株秧苗。原本白茫茫的水田里,有了一点绿,一点生命之绿。
望著这一切,站在田埂上人群里面的柳春雨,有些感概。这不只是一株秧苗,是生命的延续,是希望之所在。
早等得手痒的插秧女们,自然不会在意柳春雨的感概。“哗——”,如潮水般涌进秧田,在三奶奶身边一字儿排开,挥动手臂,开始插秧。这一群大姑娘、小媳妇涌进秧田,秧田里的色彩刹时丰富起来:红,粉红,大红;绿,草绿,深绿;黄,鹅黄,老黄;紫,紫红,酱紫……所有这些颜色皆出自插秧女子们的头巾。不用说,这是刻意的,更是虔诚的。开秧门,毕竟是村民们一年劳作之中的一件大事情,马虎不得。这些大姑娘、小媳妇,谁不想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呢?
柳春雨一眼望见了插秧雁阵中的琴丫头。琴丫头头上鹅黄色的头巾太鲜嫩,在众女子的五彩缤纷里,跳色,耀眼。
遗憾的是,柳春雨并没能跟在插秧的琴丫头后面“撒趟子”。他被安排和农技员陆根水一起,在秧田岸埂的水车上,踏水车,给秧田补水。
由油菜地变为秧田,最本质的变化是旱地变水田。虽说割去菜籽后,也盘了田,但田的保水性能尚未达到最佳。有的,甚至还是漏田,得不断补水。因此,给刚下插的秧田补水,是一项必须的工作。
说起这补水,有人工的,有机器的。人工的,就是柳春雨、陆根水他们正在操作的,脚踏水车。机器的,便是抽水机船。顾名思义,抽水机安装在农船上,哪块田需要补水,抽水机船开过去,抽水筒子架到田埂上,发动机器,机泵开始工作,河水便哗哗流进田去。
抽水机船,在香河尚属精贵的大型农具,一个生产队平均还不到一条。农忙时节,只有靠香元支书亲自调配。这样一来,给农田补水,大多数是靠人工,靠脚踏水车。
这脚踏水车,在苏北农村极普遍。一般,一片大田就会有一部脚踏水车,固定在田埂靠河岸的所在。距离大田远的,则有灌溉渠,通往大田。
脚踏水车,其构成亦简。靠架子、转轴和翻水用的槽桶组合而成。架子多为两竖、一横三杆村树制成。架子上横杆的高度要适宜,以供踏水车的伏身之用。转轴,则安装在架子正下方。稍稍离地,能转动即可。转轴,多半粗且大。虽为木质,却不是村树所制。每制此轴,工匠均得精心选料,以便在轉轴上开凿,安装钵轴。钵轴比常见的洗脸盆还要大,扁圆形,通常是用陈年大树之根段制成,整块的,挺沉。踏过脚踏水车的都知道,这钵轴,沉好,转起来有惯性。钵轴上安了一颗颗“齿”,短且粗,恰巧与槽桶里的链轴咬合,将动力传给槽桶里的水斗子。链轴上的板叶,躺在槽桶之中时,自然形成水斗状,可容水。
既是脚踏水车,这动力之源自然是人。如若转轴是光杆,人纵有万斤之力,亦难以让转轴转动。于是,这转轴上,中间装有钵轴,钵轴的两侧,均安有叫“拐”的玩意儿。“拐”,呈“丁”字形,酷似缩小版的“木榔头”。“拐”的安插,须对称、均匀。这样踏起水车来,才上圆、协调。因而,给转轴开凿洞口,安装“拐”,均须工匠事先盘算好。有了“拐”,踏水车的只要脚一踩到上面,转轴便转起来。伸进河里的槽桶,借着长长链轴上的板叶,便能将河水翻运上岸,流入农田。
踏这种水车,伏身横杆要轻,脚下踩“拐”要匀,身体重心要随腿部的抬起踏下而稍稍后移,与众人要默契配合,步调一致。惟如此,方能省力而灵巧转动水车。否则,定会出洋相。
在开秧门这天,柳春雨这个回乡知青,在众乡亲面前,在他心爱的琴丫头面前,就出洋相矣。
红(啊)衣(来哎)绿裤映水面,
(哎)好像(那个)莲花浮水上。
不知哪家媳妇嗓子里钻进毛毛虫,发痒了,亮开喉咙,唱起插秧号子。照理说,插秧,唱插秧号子,鼻涕往嘴里流。有人开头领唱,没有不和的理。听——
啊里隔上栽,啊里隔上栽,
栽(呀么栽)的好,
栽(呀么栽)的快,
呀得儿喂,嗯哟喂,
一心为(呀为)的(那个)多打粮。
这一唱一和,让插秧的大姑娘、小媳妇来情绪了,一个唱接着唱,一群人跟着和。插秧田里愈发欢腾。有领唱的妇女惹起那帮男人来了——
送(啊)秧(来哎)大哥快点儿走,
栽秧(那个)要趁好时光。
和声四起——
啊里隔上栽,啊里隔上栽,
栽(呀么栽)的好,
栽(呀么栽)的快,
呀得儿喂,嗯哟喂,
一心为(呀为)的(那个)多打粮。
手里插着,口里唱着,不经意间,太阳照耀下的秧田里,撒满了点点的绿,密密麻麻,紧紧匝匝。细观,横成排,竖成行,疏密有致。最是那一棵棵秧苗,活脱脱,一群鲜活的生命。望着这群鲜活的生命,望着制造鲜活生命的插秧女,挑秧、打秧的,水车上车水的,一个个男人,均蠢蠢起来。身为文娱宣传队队长的柳春雨,在心爱姑娘面前,有了亮一嗓的欲望——
上风飘下一对鹅,
雄鹅河边叫妹妹。
蓝花白花玉兰花儿开呀,
嗯呀哦吱呻,呻呀,呻儿,多风流。
我的情妹妹,
嗯呀哟,呀得儿喂。
没等到琴丫头回应呢,一群大姑娘、小媳妇抢着跟柳春雨对唱起来——
田头哥哥秧担儿悠,
田中妹子把眼瞅。
蓝花白花玉兰花儿开呀,
嗯呀哦吱呻,呻呀,呻儿,多风流。
我的情哥哥,
嗯呀哟,呀得儿喂。
插秧号子唱得“撒趟子”的、车水的,一个个眼馋嘴馋,馋涎欲滴。秧田里,秧把子腾空而起。看似随意乱飞,实则有的放矢。“撒趟子”的男人,故意了,“撒趟子”撂在外了。泥水溅到大姑娘、小媳妇们花花绿绿的衣服上、头巾上。
这帮女子也不好惹。看起来,一个个都绷着脸儿,生气。细看时,会发现不一样的。有真生气,亦有假生气。于是,身边的秧把子,瞬间变成了她们反击的武器,纷纷落至挑衅者身边。有的径直落到了个别男人身上,顿时弄了个大花脸,登台都不用化装。
在这群插秧女当中,一眼望见琴丫头鹅黄头巾的,不止柳春雨一人。陆根水也是如此。“也是如此”四字表述似不够准确,陆根水可谓是一眼就锁定了琴丫头。
农技员陆根水,在村子上也算是有头有面之人。和柳春雨一样,陆根水也是读过初中的,并且在公社农科站培训过。当上农技员之后,陆根水尝到了甜头。平时不用跟在一帮社员后面下地劳作矣。虽然他有时也背着喷雾器,在秧田里,在麦田里,抑或棉花田里,给秧们、麦们、棉花们打农药,也是一种劳作。显然,这跟干一般的农活不一样。陆根水的劳作里,有科技含量。值得人们高看一眼。更何况,陆农技员亲自背喷雾器的场合不多。背,也就是个示范,属田头指导。
陆根水跟他母亲来娣子一起生活,用村民们的话说,是个寡妇伢儿们。村上也有过耳传言,来娣子跟香元支书有一腿。否则,哪轮到陆根水当农技员?村上初中毕业生,又不只他陆根水一个。
农技员陆根水,平日里,对母亲来娣子的口声不怎么好,冲的时候比较多。有时甚至当着旁人的面,让来娣子难堪。祥大少在世时,碰上了,定会不留情面地对陆根水吼过去:根水伙,翅膀硬了?怎么跟妈妈说话呢?昏了头了!情形严重的时候,还会补以一个耳刮子,不得了啦,摸摸頭还在不在头上!
面对身高马大的祥大少,陆根水只好闷闷地吃他一个耳刮子。那可是蒲扇似的大巴掌啊,厚实,且布满老茧,扇下来轻不了。祥大少事后会对旁人说,不让陆根水长点记性,不行的。
陆根水心里也有话,说不出口。
他自认自己长相不差,距离“一表人才”也没有多远了,又是村上的农技员,在香河看上哪家姑娘,应该是哪家姑娘的福气。他理所当然,应该有足够大的选择权。
然,事实并非如此。他头一眼看中香元支书家千金水妹,本来倒有些眉目了。但两个耳朵里,几乎同时听到村民们过耳传言的,说些双方家长不三不四的话,无法再交往矣。之后,又看中了柳春雨家妹妹翠云。陆根水被翠云身后那两条长长的辫子迷住了。他甫一开口,便遭婉拒。理由是,已经有当兵的登门说媒。事后,陆根水了解到,那个当兵的确有其人,但,是几个月之后才出现的。
现在,陆根水不瞒不藏,公开追求三奶奶家的琴丫头。具有戏剧性的是,他和柳春雨从期望中的“子舅关系”,转变为现实中的“情敌关系”。
开秧门到现在,陆根水的眼睛一刻都没有离开过琴丫头。他对琴丫头的一切,都上心得很。琴丫头那雪白带粉的脸颊,琴丫头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琴丫头波浪起伏的身体,所有这些,无不令他着迷。
伏在水车横档上的陆根水,望得眼中喷得出火来。心中愈加火烧火燎,再也不想掩饰自己心底的欲望,他猛然高喊一声——
琴丫头——唱一个!
陆根水这一声高喊,犹如一只冲天炮仗,炸在原本嘻嘻哈哈的秧田上空。瞬间愣神过后,想看好戏的那帮男女,一起哄起来:琴丫头——唱一个!琴丫头——唱一个!
在村民们眼里,琴丫头跟柳春雨似乎天生的一对。他俩好上了,一村人都知道。而陆根水,一直苦苦追求着琴丫头,在村民们中间,也不是什么秘密,知道的不算少数。偏偏当事人之一的柳春雨,好像蒙在鼓里。
这刻儿,整个秧田里,“琴丫头——唱一个!”的呼喊声,此起彼伏,成了浪。正值青春年华的女子,在新插的秧苗映衬下,娇羞欲滴,欲言又止。身旁的女人们撺掇着,琴丫头唱一个,唱一个!
身为文娱宣传队上的骨干分子,唱首把插秧号子,自然难不倒琴丫头。琴丫头心里其实有些懊恼的,刚才春雨哥唱时,她是想好了跟上去,跟春雨哥来个对唱的。可身旁的这帮丫头、婆娘,一点儿没得眼头见识,人巴人巴的,争着抢着在春雨哥面前表现。也不爬到秤盘上称称,自己几斤几两,跟我争?做梦!
这刻儿,一群人起哄,让她唱,她要好好想想,为心爱的春雨哥唱个什么。虽然,这是陆根水带头起的哄,管他呢。
于是,琴丫头抿抿嘴角,轻声自语道:唱就唱。
一根么丝线,
牵是么牵过河了,哥哥。
郎儿买个梳子,
姐呀,姐呀梳了头了,
哟咿哟呵呵。
撒趟子撂在外,
一见么脸儿红了,哥哥。
明呀明个白白,
就把相呀思来害了,
哟咿哟呵呵。
琴丫头的歌唱,并没有得到心爱的春雨哥回应。
琴丫头唱着唱着,把柳春雨带进了先前尚未到盛花期的油菜地。那一片含苞欲放的菜花地,让柳春雨生平第一次跟一个年轻的女子“零距离”了。不对,是“负距离”。他俩完全融入了彼此,美妙,陶醉。柳春雨提取二十多年所有的生命记忆,也找不到一种记忆有如此之美妙。柳春雨清楚地知道,在自己有限的人生阅历中,从未领略过像琴丫头这般,为自己所呈现出的美好。琴丫头的含苞待放,其“待”,原来是属于自己的。琴丫头的娇羞欲滴,其“滴”,原来也是属于自己的。琴丫头花蕊般徐徐打开的姿态,琴丫头滴入柳春雨体内青春的汁液,无不让他迷恋,陶醉。柳春雨想着,想着,任由思绪变成一匹野马,自己徒留一筐无用的缰绳。跟上次忘记了是在劳作的田间一样,眼下,他又忘记了是在水车之上。
——柳春雨吊田鸡了!
柳春雨身子死伏横杆上,脚下根本就踩不匀,也跟不上“趟”,脚被“拐”打得生疼。他这才如梦初醒,万般无奈之下,口中大叫:停,停一下。
实在支持不住了,柳春雨双手紧握,身子一弓,两腿一缩,选择了把自己变成一只大田鸡。
柳春雨这只大田鸡,在水车上吊着,在开秧门的第一天,在众多男人女人面前,尤其是在自己心爱的琴丫头面前,实实在在地吊着……
噢——噢——,柳春雨吊田鸡啰!开了秧门的秧田里,起哄达到新的高潮。
惟有在一帮插秧妇女当中的琴丫头,手持秧苗,面色绯红,看也没看柳春雨一眼,更别说起哄了。这一切,都被水车上的陆根水看在眼里。
一片哄笑声中,陆根水的脚下,蹬得更快了。
陆根水,你神经啊?还不停下来!柳春雨的洋相出大了,对陆根水指名道姓,口声不大好。
什么人,这点玩笑都开不起!陆根水恶声恶气地丢下一句,离开水车,径自到堤埂边的柳树下,捧出上工时带来的粥盆,呼呼地喝起子粥来。但见他喝几口子粥,嚼几根苋菜馉,极有滋味的样子,似乎皇帝老儿的御膳也不及。
标致的姑娘,谁不喜欢?!柳春雨不知道,陆根水追琴丫头,也已经不是一天了。让陆根水不服的是,琴丫头眼里只有“春雨哥”,根本不把他这个农技员放在眼里。在陆根水面前,琴丫头就是一块铁板,甭说是插根针,就是针子碰上去,也只有弯的份儿。
这陆根水,也是个不信邪的主儿。一条道走到黑,黑到伸手不见五指也不回头。他打定主意,在琴丫头这棵树上吊死。
为情魔所困的陆根水,最后还是做出了件遭全村人唾骂的事情,往柳春雨和琴丫头酿制的蜜汁中,扔进了黄连苦胆。这蜜汁,能不变味吗?柳春雨和琴丫头的爱情,遇到了危机。
陆根水,把琴丫头给强奸了。
没窝的野鸭哟,顶水游哎,
岸上的哥哥哟,顶风走。
船上的妹子顶风唱啊,
泪珠儿打在竹篙头。
哥呀哥——莫问妹缘由,
哎哟哟,莫问妹缘由。
柳春雨听见了水面上琴丫头的歌声,她哪里是唱,分明是在哭吟。琴丫头,心里苦哇。听着,听着,柳春雨内心亦越发酸楚,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琴丫头托翠云带话给“春雨哥”,小琴不再是原来的小琴,不值得“春雨哥”再爱。出了那样的事儿,她和“春雨哥”断无再在一起的可能。
香河一带,男男女女的事情,陆根水跟琴丫头不是头一桩,也绝不会是最后一桩。暗地里,你跟他好,她跟你好,随便到怎样的地步,外人不知平安无事。一旦闹得满村风语,瞒不起来,藏不起来,就有个规矩礼。哪家小伙把人家丫头肚子弄大的,对不起娶家去。男方家没得不肯一说。如若不肯,万一闹出人命来,事情就不好收场。如此了结,要是男方家不满意,旁人就会说,哪个要你家小伙是个馋嘴猫的?对女方来说,丫头未婚先孕,不就此出嫁,日后一世的话把子,抬不起头来。现在,肉烂在自家锅里,旁人再无闲话。如若女方不愿就此了结,则另当别论。女方不愿就此了结的,少得很。人生在世,結婚生子,成家过日子,乃人生常态。
琴丫头,哪里能超出这“常态”之外?
琴丫头决定和春雨分手,仍心存依恋。想在出嫁之前,再单独见上一面。这不,琴丫头约了柳春雨,各自划着小船,来到乌巾荡。
夏阳,炎炎地照在绿苇之上,闪闪烁烁。微风中,苇叶“沙沙”作响。几只飞鸟不知趣地在柳春雨和琴丫头的头顶上空,叫得“叽叽喳喳”,热闹,欢快。
柳春雨和琴丫头进得荡子之后,不约而同,来到两人曾经的爱之所在。相隔月余,这绿苇丛中,似乎还残留着彼此的气息。荡里水草,似乎愈益轻曼,妖娆。这一切,都在调动着柳春雨,唤醒着柳春雨。
别,别过来。另一条小舟上,传来琴丫头的声音,陌生,迷茫。
春雨哥,我就想再好好看看你。春雨哥,虽说你我只共同走过短短的一截路,有这短短的一截路,也够我活一辈子,回味一辈子。
琴丫头边泣,边诉,早成了个泪人。临了,“扑通”一声,重重地跪在了船头上,额头磕在船板上。鲜红的血,滴落下来,滴在船板上,滴在荡子里。
在琴丫头的哭诉中,柳春雨似乎灵魂出了窍,木掉了,僵掉了。这刻儿,琴丫头的血,方让他如梦初醒。他一个健步跨到琴丫头船头上,一把搂着心爱的姑娘,急喊道,小琴,小琴……
两颗年轻的心,在痛苦中燃烧着,熔化着……
柳春雨和琴丫头心里头均清楚,过了今儿,就再也不可能在一起矣。两个人均格外动情,身体的每个部位都来了情绪。两个人把自己变成了两条咬籽的鱼,一会儿他上她下,一会儿她上他下。
小小的船舱里,似从荡子里跃入了两条大鱼,离了水之后,翻腾不息,“扑通”作响。
苇丛间,隐约之中,似可见那只小船,在乌巾荡上,时儿剧烈地抖动,时儿舒缓地荡漾。
时不时有几只飞鸟,“叽叽喳喳”地叫着,从小船上空飞过,叫声依旧悦耳,动听。
(此篇为《香河纪事》系列短篇小说之三)
责任编辑 张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