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鹅、鹅、鹅

2018-10-25程相崧

安徽文学 2018年10期
关键词:瓦屋弹弓

程相崧

程圣野不知自己在那棵枣树下坐了多久,才扛着行李,一步步走向自家小院儿。正北三间瓦房,瓦楞上长着茅草,红砖的院墙倒了一半。他一跨进家门,就听见白鹅“嘎嘎”叫起来。白颂正在檐下收拾棉桃,朝鹅骂一句,鹅便停住了叫声。

程圣野走进屋,女人端进洗脸水来。他放下行李,洗了手脸,看饭菜已经收拾好。女人从昨天的电话中知道他要回来,做了他最爱吃的糖醋里脊和干煸豆角。女人不吃,站在旁边问:“你还专门往家跑一趟?”

程圣野没抬头,却笑笑,往嘴里扒拉一口饭。“那货死了,我咋能不回来哩?”

他口里的“那货”,名字叫镇物,是村支书。前几天,镇物去开会,回来时在路边小解,就让一辆拉煤的大卡车撞了。司机打了报警电话,等交警赶到,已经吓得尿了一裤子。尸首找了整整一天,才算找齐。大部分散落在二十米以外的草丛,像一块块炸开的絮片。

“我还要买五万块钱的炮仗,在他坟头上放一放啊!”程圣野说。

“你疯了哩!”女人说。

程圣野不答,吃几口,放下筷子,抹抹嘴:“酒哩?”

女人拿来白酒,给他倒上。他一边喝,一边打量屋里陈设。屋里没变,东西收拾得规整,只是有些地方许久没动,落了些灰。

他上次回来,是跟女人谈采集血样的事儿。这些年,他在外面一边打工,一边寻找儿子。有一次,在电线杆上贴寻人启事,旁边一个好心人告诉他,可以去公安局采集血样,提供给血型库。血样备份之后,只要儿子还活着,并且也提供了血样,通过比对血型,就可以找到失散多年的亲人。

那次,白颂默默听他说着,却并不兴奋。电扇兀自在墙边转。墙上是儿子福牛二三岁时的涂鸦,在扇片那边,若隐若现。

他知道,女人多半又想起了俊婆曾说过的那些话。那个恐怖得让人心里不住痉挛的说法儿,早就在村里瘟疫一般传开。有段日子,村人闲坐,或一起下地,总有人将他拉到一边,神秘兮兮地说:“你们知道不?小福牛其实早让镇物找人打死,塞到他爹棺材里,给他爹殉葬了哩!”

他第一次听到这话,怎么也不敢相信。一个村的爷们,竟能做出这样的事儿?可随着时间推移,却有越来越多的人,提供这样那样的“铁证”。例如,镇物给他爹入殓时,支开众人,草草地就合了棺;村里每逢丧事都要给亡人净面的响婆,瞥见棺椁里有一个大大的包袱。

他头一次听到这话,感到天上那个煞白的日头,黑漆漆就要掉下来,砸到他的头上。他骂了一句啥,走开了。他再不愿听这些,平常也躲那些人远远的。他怕同样的话会传到白颂耳朵里。那次,他回到家,看见女人在柿子树下佝偻着身子哭,就知她也听到了这种传言。他喊女人名字,女人慢慢抬起苍白的脸,抖动嘴唇。喊,却喊不出福牛的名字。他跪在地上,把女人紧紧抱在怀里。你别听那些人瞎传!不会那样的!不会那样的!

镇物是有钱有势,办事强梁,但真做出这等事体,他还算个人吗?程圣野坚持,娃儿那晚上肯定是害怕了,自己吓跑了。

可是,这十年,他一直到处找,却连一点儿消息也没有。先是找遍了程庄附近的村村镇镇,接着,范围一点点扩大。他怀里揣着孩子的照片,带着干粮和水,挨家挨户打听。一个个都摇头,茫然地看着他。

第二年,他便收拾背囊,离开了小村,一边打工,一边找。他每到一座城,先找下一份工作。要么在工地搬砖拉沙,要么在码头车站,扛行李卸货物。整日闷头不语,从老板那里支了工资,第一件事儿,便是跑去打字社。打印了寻人启事,往墙上贴,往广告栏上贴,往电线杆上贴。为这,被小区物业抓过,被城管抓过,也被协警抓过。

他出来找儿子,女人便留在家,侍弄那两亩薄地。她生活简单而规律,家和责任田,两点一线。她为给自己壮胆,喂过狗。狗死了,就喂一只大白鹅。鹅陪着她,也帮她看家。从那起,她几乎再没出过远门。偶去镇上,钥匙便放在大门一边的地阳沟里,上面用一叶瓦片儿盖着,跟从前福牛上学时一样。

每次,从镇上回来,她都捎回来些零食——福牛从前喜欢吃的。回家第一件事儿,急急去摸地阳沟下那瓦片儿,看是否被人动过。

平常日子,干完农活儿,她就去床上坐下,解开包袱,收拾娃儿的小鞋子、小衣服。一件件展开,看一会儿,来回摸摸,拿起在脸上摩挲。看过,重新叠好,放起,扎上包袱。那包袱放在床头,紧挨枕头,人就躺枕头上睡呀。有时睡不着,就又拉开灯,把那小衣服再拿出,沿着折痕打开,对着灯光一件一件照。

衣服上有些地方破了个小洞,不对着灯光是看不出来的。如果发现了破洞,就有事儿了。拿出针,穿了线,偏着针脚,将透光的地方细细地锁上……

那时,还没手机,她家里也没安座机,接打电话都要到村中央的村委会。她一听到村长从大喇叭里吆喝,说有她的电话,就一溜烟跑,鞋子都跑掉几回。当然,每次回来,就又走得那么慢,面如土色,眼光跟着脚尖朝前挪动。

后来,电话就少了。少了,她便隔三差五地给他打去。有时早晨,有时晚上。圣野说,白天上工,老板不让接。两人的话题,自然总是小福牛。当然,谁也不敢先提找到没找到孩子的话。他们说的,多是从前的事儿。孩子说过的哪句话,做过的哪件事儿,都能说笑着聊上半天。

这些年,也有人劝过他们,趁着年轻,再要个。可程圣野总觉得,如果有了第二个,忙起来,哪还有心思找第一个哩?

他更大程度地相信,孩子还活着,一定还活着。说不定哪天,他自己会回来。所以,他让女人在家等,自己出来找。后来,有了手机,他就觉得,找到的几率变得更大了。干活时,他时刻把手机揣兜儿里;甚至,去澡堂,也要把手机放在水池边。

从提供了血样,就连只响一两声的骚扰电话,他也会给人家回过去。

程圣野怎么也忘不了,十年前的那个中午。

那天,他们两口子从地里回来,割了韭菜,洗净剁碎,加了鸡蛋饼儿和虾仁,在家包水饺。

他们包,小福牛便打开作业本,在桌子那头写作业。他家福牛最喜吃韭菜水饺。包到一半,孩子作业写完了。喊了聲“大”,问能不能出去玩会儿。他记得,当时女人说,玩啥玩,一会儿就该吃饭了。他说,想玩就玩会儿呗!记着快回来。

小福牛临走,顺手抓起放在桌角的那把柳木弹弓。

那弹弓,是小福牛春天央告他给做的。小福牛说,他们班里的男孩都有一个好看的弹弓。连续几天,他不停缠着程圣野,说爸爸,爸爸,你给我做一个世界上最好看的弹弓。做弹弓需要弹弓架、橡皮筋和弹弓包。弹弓架虽然也可以用钢筋折出,但最好的材料,当然还是柳木。

柳木质地坚硬,光滑洁白。但找到一个适合做弹弓架的树杈,却并不易。不是过粗过细,就是不够对称。小福牛的弹弓架是他自己从河堤一棵柳树上发现的,粗细正好,标标准准的像个“丫”字。小福牛回家喊来圣野,圣野爬上树,用锯把它锯了下来。橡皮筋用的是从村里赤脚医生王西运那里要来的压脉带。为了做弹弓包,程圣野还剪坏了上中学时穿过的那件皮夹克。

那把弹弓做好,小福牛高兴坏了,每次出门,都要带在身上。

那天,他们刚包完饺子,还没来得及下锅,就听有人在外面喊,不好啦不好啦!程圣野慌忙站起,女人也扔下面瓢,跟跑进屋里的人说,你不用急,出了啥事儿?

“你家福牛是自己跑出去玩儿哩?”

“是啊。”

“玩儿的时候,手里还拿个弹弓?”

“是!”

“福牛在枣树下打鸟,伤着人了,伤着镇物的爹瓦屋了!瓦屋有心脏病,受不了惊吓。弹弓子儿又正巧打到了他太阳穴上。老人就躺在那里,掐人中也不顶事,咋折腾也折腾不醒,不动弹了呢!”

白颂听了这话,擀面柱子“当啷”一声掉地,“咕噜噜”滚了好远。圣野心里也“咯噔”一下,拉起女人,往外就跑。

他们先是跑到村口的大枣树下,拨开人群,看到了直挺挺躺在地上的瓦屋,还有在一旁忙这忙那的赤脚医生王西运。周围看热闹的人看见圣野和白颂,都嘁嘁喳喳地说,你们终于来了,你们来了就好了。快看一看吧。那意思,就像他们来了,瓦屋人就会站起来一样。

程圣野蹲下身子,看见王西运跪在那里,仿佛使了吃奶的劲儿,正用手臂和拳頭往瓦屋的胸口上捶打。每捶打一次,老瓦屋就痛苦地呻吟一声,随之,身子像鱼一样蜷曲一下。王西运一边做着这些,一边问去打急救电话的人回来了没有。旁边站着的一个小伙子抹着脸上的一道道汗迹,喊着说120车马上就来。

程圣野站起身子,踮起脚尖,朝村口望了一眼。除了两条交尾的狗,他什么也没看到。

他愤怒地骂了声啥。

那时,镇物还不是村支书,而是村会计。程圣野听人说,他吃了早饭,去镇上报账去了,还没回来。

这时,镇物的女人刘燕英,从村街上飞跑了过来。她一路哭嚎,叫骂,嘴巴里迸出的全是大家听过的最肮脏的字眼儿。大家一开始围着躺倒的老瓦屋,看到她,忽然闪出一条豁口,让她得以直奔到老瓦屋面前。

她蹲那里,趴在老瓦屋身边,慌乱地往他身上摸了几下。然后,抬头茫然朝大家看了一圈。忽然,她双手往地上一拍,呼天抢地地喊了一声爹。老瓦屋没有动静,眼睛还是微张着;嘴唇俨然已经发紫,比刚才更加猛烈地颤抖着。

“谁打死的俺爹,谁?”这女人狂叫了一声。

“大妹子,先别管这个,救人要紧!”有人告诉她说。

“谁打死的俺爹,俺要让他抵命!”女人又是一声咆哮。

这时,程圣野才想起自己家的福牛。俺娃呢?得先找着俺娃儿!这个念头一下涌进他的脑海。刚才,从家里出来,一路上他没遇到孩子。现在,他在人群里找着,可还是没有找到他福牛的影子。

“福牛!”

程圣野在心里喊了一声,拨开人群,朝外跑去。他要找他的福牛。他看到,长长的村街铺满了白花花的日光,在脚底下疯狂地往前生长。他听到,女人在后面追,跟上了他。街边几个人呆立着,瞪着牛一样平静的眼睛,一声不响。他感觉,面前温吞凝滞的空气被他的身体重重地劈开,又黏稠地闭合在一起。脚底是歪斜的地面,晃晃悠悠像一艘船的甲板。石块、砖块骨碌碌滚到他的脚下,硌得他脚趾头生疼。

他和女人跑过两条街,远远看见福牛正从一道窄窄的胡同里走出来。

他们两个一下子站住了。

那胡同边儿的青砖地上,生着绿色的苔藓,在温吞的空气里,泛着潮湿的淡淡腥味。头顶上是瓦蓝瓦蓝的天空。一股毒烈的日光窜进干涩的巷子,在建筑物投下的暗影中闪烁不定。日光又打在小福牛的头顶,让他头顶的一小片头发泛着灰白的光。

在多年以后,程圣野还会回想起那个场景。他感觉儿子那天真是奇怪,走得悠闲而放松,两肩耷拉着,褐色的凉鞋踢着地上的石头。白色柳木弹弓仍旧在他手里抓着,弹弓架上黄色的皮筋和红色的牛皮弹弓包,在他蓝色的裤头边摇摆。他一边走,一边大声念着学校里学来的那首古诗:

鹅、鹅、鹅,

曲项向天歌。

白毛浮绿水,

红掌拨清波。

那天傍晚,救护车来了,拉到医院,还是没救回老人的命。镇物从会场直接赶去,在太平间见到了爹。镇物没像女人那样歇斯底里,他趴在老人身上,哭了一回。哭完后,便吩咐人说,从村里开一辆拖拉机来,把老人的尸首运回去吧。

村里人七手八脚,把老瓦屋的尸首抬上了拖拉机的后车斗,让他平平展展地在一条席子上躺着,上面还搭了一条破被。镇物两口子,还有他的两个妹妹和妹夫,便在车斗里,跪在老人身旁,一路走一路哭。

在拖拉机下了公路,拐上村里那条颠簸土路后,镇物的女人突然止住了哭声。她茫然地看了看大家,最后目光凶巴巴地落在了正缩在车斗角落的圣野的脸上。她仿佛思索了片刻,便大声喊道:“爹不能白死!把这拖拉机开到圣野家大门口去啊!”

“对!把爹的尸体停到他家堂屋里去,让杀人凶手一家给咱爹披麻戴孝!”程镇物的一个妹妹跟着嚷。

程圣野听到这些话,下意识地伸手扶住车帮,想要站起来。车子一颠簸,他的身子却猛一趔趄,一屁股坐在车斗里了。他疼得龇牙咧嘴,却顾不得,可怜巴巴地望着镇物说:“镇物哥,这、这……”

程圣野记得,镇物望了一眼他的老婆,又看了看他的妹妹和妹夫,最终使劲摆了摆手,说都胡咧咧个啥?听我的!程圣野至今觉得,镇物那天保持了最大限度的克制,并竭力控制着局面,使其没有向更坏的方向发展。因为这个,圣野在心里一直对镇物心存感激。

那天,拖拉机拉着瓦屋的尸体,到了镇物家。在镇物家的堂屋里,村里人帮忙,简单地布置了灵堂,安置了灵位。整个过程,程圣野都参与其中。他怀着愧疚和不安,不知怎么安慰这突然陷入灾难的一家人,也不知怎么向他们表达心中满满的歉意。

他跟村里人一起,把一张小木床架到中堂位置,又跟大家一起把老人的尸体小心翼翼安放在铺了褥子的小床上。然后,他就插不上手了。他呆呆地看着专业人员来给老人净面,换上寿衣。

在一切收拾停当,点上香烛,也烧了火纸之后,程圣野挨近镇物。他嘴唇嚅动,想说些啥,可是镇物望了他一眼,摆摆手说:“你也累了一天,赶紧回吧。”

这样,程圣野在夜影中,悻悻地回到了家。他一跨进院子才知道,有些看热闹的村人,吃了晚饭,已经聚到了他的家里来。他们正在嘁嘁喳喳地议论着,一瞅见圣野的身影出现在院子门口,便都住了口。四周的空气似乎一下凝滞下来,连个咳嗽的也没有。

程圣野看见了在墙角缩着的小福牛。他正在惊恐地哆嗦着,从他的身下,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刚才在路上,程圣野还打心里劝过自己冷静,可看到儿子,想到他给自己闯来这样一场大祸,还是气儿不打一处来了。他朝儿子走过去时,顺手捡起了一根扔在院门口的棉花柴。那棉花柴暗红色的秸秆,稀疏的枝条上还挂着几颗水灵灵的棉桃儿。

他一边走,一边顺手将棉花柴在墙上狠狠拍打了几下。拍打掉的半干叶子散落一地,拍打掉的棉桃在地下骨碌碌滚着,滚到众人脚下。

程圣野耸耸身子,便朝蜷缩在墙角的福牛打去。

“他爹!”白颂在一边忽然喊了一声,然后,猛地捂上眼睛,偏过头去。

小福牛的眼睛亮亮的,像一颗玻璃球,在黑暗里,他的眼白显得很大。他小小的身子颤抖着,挪动着屁股往后缩。人们盯着程圣野,也怯怯地往后退。又是“啪”的一声,小福牛的眼睛紧紧地闭上了,脸上多了几条血印子。但他没有哭,吭也没吭一声。

这让圣野愈发火大,他往后撤了一大步,手中的枝条又一次高高地举起来,再一次落下,狠狠抽在了小福牛头上脸上。在枝条落下的那一瞬间,他看到小福牛双臂猛地举到面前,挡了一下。那一双穿着褐色凉鞋的小脚,也在地上胡乱地蹬踏。

“你给我站起来,看我不打死你!”程圣野听到自己喊了一声。

程圣野接下来,看见自己扔掉手里的枝条,逼向墙角。他看到自己的女人白颂不知从什么地方旋出来,一下子扑到小福牛身上,用身体紧紧地护住了他。这让程圣野更加恼火,他将白颂一把推开,伸手抓住了小福牛满是汗迹的衣领。

他看到,孩子的眼神里流露出一种绝望的恐惧,让人担心的抽搐像波浪一样在他小小的脸庞上飞快地掠过。他看到,在自己的手提起来的那一瞬间,小福牛肮脏的小褂头向上收缩,下面露出了干瘪的跳动的肚皮。

他提着小福牛,转了一圈儿,然后随着一声咆哮,把他狠狠地扔回了墙根。

在小福牛的身体落地的那一瞬,他听到孩子的肚子里发出了像蛤蟆一样“哇”的一声。

程圣野记得,自己打孩子打得正起劲的时候,不知是谁喊了一声:“镇物来了,镇物哥来了!”

他当时是气蒙了,棘手的局面让他只知道朝着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发泄。直到镇物走上前来,抓住了他的手脖子。

“兄弟,我爹死都死了,你就算把孩子再打死,有啥用呢?”镇物说。

程圣野望了望镇物,“唉”地叹了一口气,盯着小福牛骂了一句“我打死你也不解气”,便颓然蹲在了地上。

程圣野在之后的许多年,一直后悔,不该在打完福牛以后,便把孩子丢在家里,两口子一起去了镇物的家。

在镇物的家里,圣野跟女人白颂待到凌晨三点,再回到家,却到处没有了小福牛的影子。

福牛没了!

程圣野找儿子找了这么多年,每当想起瓦屋被打死,小福牛不见了的那个夜晚,每当想起之后村里人开始传的那些话,就会变得脸色蜡黄,豆大的汗珠子從额上滚到脸颊上,又汇聚起来,淌进脖子里。

一开始,程圣野是说什么也不相信村里那些破嘴。那些人分析,正是在他们两口子把孩子丢在家里,去了镇物家的那几个小时里,镇物趁着他家里没人,派人把孩子偷偷弄走,给毁坏了。要不,老瓦屋入殓的时候,棺材里怎么会有一个古怪的大大的包袱哩?这个说法,曾经让圣野痉挛到喘不过气来。可是,想想镇物在出事之后的大度和克制,圣野的心里又疑惑了。不会!镇物哥不是这种人!圣野一次次告诉自己。他想让自己相信镇物不会,可是,心魔却又告诉他:怎么不会?镇物本事大着哩!手段多着哩!知人知面不知心!你真的相信杀父之仇,他镇物能一笑了之?这样想时,程圣野手心就又慢慢渗出汗来,浑身也哆嗦了,再回想之前之后镇物的言谈举止、神色表情,仿佛每个细节,都指向他是凶手,是害死自己儿子的凶手。

这些年,程圣野一遍遍想着,脑袋都要炸了。他不信村里人的话,所以一直坚持不懈地寻找福牛。可这些年,啥样的法儿都想遍了,啥地方都找过了,就是没有娃儿的影子。这又让他越来越觉得,村里人的话有理,儿子可能真的早已不在人世了。

这回,镇物出了事儿,消息传到村里,便有人立马跑来告诉白颂:“天哩!报应!咋会这样哩?咋会这样灵验?”

程圣野在电话里听女人讲完这件事儿,拿着手机,也僵在了那里。他几乎要喘不上气来,心肝像是让人撕扯着,揉搓着,每一根汗毛几乎都要竖立起来。

这接二连三的飞来横祸,果真是老天让他家遭到报应吗?

程镇物在村里也算是能人,很早就开了一家面粉厂。后来,他干着村会计,又接了支书,整天忙些杂事儿,厂子便交给儿子通江经营。前年,面粉厂两个工人酒后打架,通江上前拉架,竟然被打断了一条腿。这样,通江就成了瘸子。程圣野知道这事儿后,当时就想,这场灾祸,是老天爷在向人暗示着些啥吗?

通江的腿瘸了之后,厂子的效益竟然也一天不如一天,慢慢地黄了,直到最后,几乎要办不下去了。

那一阵,村人端着碗在胡同口吃饭,都小声说:“他的厂子咋能不倒?他做下了屙血的事儿哩!这家以后指不定还要倒霉,还要遭报应!”

在知道了这个消息的那个夜晚,程圣野在工地宿舍外的大石头上坐了整整一夜。工友们怕他想不开,几次出来喊他,他都不为所动。他望着远处居民楼群上亮着灯光的窗子一个个熄灭,看着明亮的天空渐渐变暗,变的只有天边映过来的那一片暗红。仍然没有一丝困意,脑子里仿佛有什么齿轮飞快地转动。

他心里萦绕着一个问题:为什么呢?这到底是为什么呢?那一夜,冰凉的露水打湿了他的头发,也打湿了他的衣衫。黎明,他踢着地上的空酒瓶子,抬起头来问天:“我的娃儿哩?我的娃儿果真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吗?我的娃儿,真的让镇物给毁了吗?”

程圣野几乎是马上就要坚信这个答案了,可是转念之间,他心里却又有些犹豫了。他记得,当时,镇物听说福牛丢了,帮忙到处找人,找了好久哩。他记得,在发动村里人寻找无果后,是镇物领着他去派出所报了案,并去县电视台让人家免费在晚上七点半的黄金时段,加了一条寻人启事。如果镇物真是做下了那伤天害理的事儿,在找孩子这件事儿上,为啥又会这样热心哩?

当然,这些年过去了,孩子的事是一直没有结果。可是,每次见了面,镇物都要热热乎乎地唤他一声老弟,再关切地问一问,有没有咱娃儿的消息啊?

这些不算,在生活上,镇物也总愿给他们帮衬帮衬。他们两口子一直到处找娃儿,地里的活计耽误了,日子过得紧巴。镇物每年年底都会提来一袋米、一桶油,或者扔下两百块钱。那时,镇物的面粉厂还红火,镇物便提出来,让白颂空闲时,去面粉厂打工,他给发双倍工钱。当然,他的“好意”,被白颂当场断然拒绝了。

程圣野不得不承认,这些年,镇物一直对他们不错。他越是这样,他们两口子却越是感觉心里硌得慌。

那年春节,镇物提着东西来了。来了之后,还跟他们聊了一会儿天。镇物说:“你们两口子年轻,咋不趁着好时机,再要一个哩?”白颂在一边蹲着,闷声不响地搅拌饺子馅儿。程圣野叹口气说:“不急,找到福牛再说!”镇物听了这话,脸上便显出些尴尬,笑笑说:“两不误嘛!”

那天,镇物前脚一走,白颂就提起东西,全扔到了院子里。他望了女人一眼,说:“干嘛生这样大的气哩?”女人气愤地说:“他两桶油就把你收买了?你傻?你的娃儿打死了他爹,他还对你这样好,你就不想想,为啥?”

程圣野真是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村里人那样的说法。可如果那一切说法都是假的,自己的娃儿为啥一直找不到哩?娃儿不见时已经六岁半,别管自己跑丢,还是让人拐走,应该记得村庄和爹娘的名字。

他活着,咋不回来找爹找娘哩?

程圣野有时候觉得,想弄个水落石出,恐怕只有拿着铁锨去老瓦屋坟头上挖一挖了。

他已经记不清,那是他第几次外出寻子无功而返了。晚上,在床上躺到半夜,他便摸索着起来,出了门。

他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觉着一股凉气水一样漫过身体,让他打了一个激灵。他瞅一眼天上,沒有月亮和星星,但天空并不暗,树梢上漂浮着一些虚无缥缈的雾气。

他定定神,从墙根抓起一把撂在那里的铁锨,走出门去。

村里静悄悄的,偶有鸟儿在枝头叫一声,或者小野物在草垛后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房舍、猪圈、树木都黯淡下去,村子掩映在茂密的夜色里,青砖红瓦都是黑色的,若隐若现,有一种不真实感。

他走到村口,拐下那条国道,走上了去往村庄墓园的那条小径。

那小径在夜色里显得又细又长,蜿蜒如蛇,闪着一条白色的光,蔓延到无边的黑暗地方。他走上那条小径,感觉脚底下越发轻盈起来,喘气也变得更加畅快。他听到了几百里外呼啸而过的列车撞击铁轨的“卡嗒”声和近处公路上汽车轮胎碾压路面出的“刷刷”声。

他扛着铁锨,一步步坚定地朝前走。树和庄稼都水淋淋的,时不时有露水从叶子上滑落下来,落在他的脸上,也落在身后的铁锨上,发出让人心惊的“啪”的一响。

他越往前走,空气越潮湿,雾气也越大。不知不觉,他已经走进了田野之中的那片墓园。那里因为人迹罕至,在高大的洋槐和丛生的灌木之间,胡乱地长着齐膝的茅草,光线比外面更加幽暗了。他弓着腰,仔细辨认,却还是能够看到脚底下满是一个个或大或小的土丘,像蒸在笼屉里的一个个馒头。

他把铁锨从肩上拿下,紧紧攥在手里,很快寻找着属于瓦屋的那个“馒头”。

程圣野在确定了目标之后,身子痛苦地蜷缩,慢慢扶着锨把蹲在那儿了。他蹲在那里,把铁锨从这个手掌交到那个手掌。那个土丘在眼前更加大了。他看到,长长的草叶上挂着珍珠样的露水,亮闪闪的。他还看到那大大的坟丘上,散落着些土块,也被露水打湿了,在夜色中呈暗黑色。

在他的身边,蟋蟀鸣叫得不再像刚才那样欢畅,远处的还是此起彼伏,像是自我陶醉地演奏着什么曲子。偶有不知什么鸟叫传入耳朵,间或两声,又慢慢没有了动静;偶有不知什么小昆虫从草丛里跳到他的胳膊上,又重新跳回草丛中去了。

他身上并不冷,心却哆嗦个不停。

那一次,他拿着铁锨,在瓦屋的坟头蹲了整整一夜。

程圣野想,虽然自己没有挖开老瓦屋的坟,可通过这接二连三发生的事儿,老天不是把一切真相都告诉人了吗?

那天,程圣野穿着一身新衣服,走到镇物丧礼上的时候,几个男人正在那里忙着搭响器棚。

“你们忙哇!”圣野走上去,给干活的人一一让烟。烟是软中华,回来的时候特意买的。他们接过烟边吸边干活儿,程圣野便在那里抱着膀儿看。看他们把地用铁锨铲平,在四个角里各刨一个坑,栽上四根粗细长短相当的棍子,绑上横杆,再搭上席子。

程圣野一边津津有味地看着,一边时不时插上几句话,甚至开上一两句玩笑。这个地方再平一平,那根柱子再正一正之类。

村里人看到他,也围过来打招呼:“圣野兄弟,咋有空回来了呀?”

“回来看看,回来看看。”程圣野朝人笑笑说。

村人会意,抽着他递过来的烟,朝着灵堂的方向一指,撇撇嘴说:“一个人分成了好几块,听说到现在还有一只脚没有找到呢!”

“哎呀,真是可怜死个人哩!”程圣野平静地说完,又朝人笑笑。

程圣野在响器棚这边看了一会儿,玩了一会儿,然后又走到灵堂门口。他站在那里,往屋里探着脑袋,看了一会儿。他看见,丧屋里的散杂家具都被收拾了出去,不便搬动的也叠放在一起,堆在里面。这样一来,空间就变得更大一些,但也显得整个家越发破败了。

程镇物的瘸儿子通江披了重孝,在麦草上跪着,怀里抱着碗口粗的柳木丧棍。里面跪着的还有家族里其他几个晚辈,稀稀拉拉。他们听到外面的唢呐一响——那是有亲戚朋友前来吊唁的信号——便把柳木丧棍举到额前,身子虔敬地匍匐在地,哭叫起来。哭上一阵,等吊唁的走进丧屋,便从地上爬将过来,向前来吊唁的人磕头。

程圣野那样看了一会儿,心想,咱也买把草纸,进去吊个唁呀。他出门买了草纸,在灵堂前鞠了三个躬,便走进去安慰通江。通江照样一拐一拐,爬过来趴在地上给他磕头。磕完了头,便絮絮叨叨地又把自己爹怎么出门,怎么遇上车祸,车祸又是如何惨烈的事儿说了一遍。程圣野边听边点头,临走却偏要添上一句:“人们都说老天有眼,可镇物哥这样的好人,却为啥死这样惨哩?”

那天上午,程圣野很随意地在这儿走走,在那儿走走;跟这个聊上两句,给那个递上根烟。他表现得极为轻松,时不时跟人开着半荤半素的玩笑,甚至还顺手摸了两个娘们儿的屁股。

中午时分,按照丧俗,该给亡人送盘缠了。“送盘缠”就是由长子抱着亡人旧日穿过的棉袄,呼唤着亡人,小声祷告着,去村中十字路口焚烧纸钱。

程圣野在人群里看着,瘸子抱着他爹的棉袄,爹啊爹啊地喊着,缓缓领着孝子的队伍,走出了昏暗的丧屋。大家走在路上,头顶的日头惨白得像一张纸,把人们低矮的蠕动着的影子投射到脚下,一动一动,一动一动。道路两旁是看热闹的村里人,一个紧挨着一个,挤在一起。

程圣野站在人群里,抽着烟,听着哭声和唢呐声,恍恍惚惚的。他忽然听到了儿子福牛的声音。那样尖细,那样熟悉,让他觉得猛地一激灵,确认就是孩娃儿无疑。他猛地抬头,朝着人群望去,朝着村街望去。没有福牛,没有他福牛的影子。他惊愕地收回目光,定一定神,福牛的声音没有了。

他坐在那里愣愣地想:是福牛来过了吗?是我福牛的魂儿来过了吗?他抬头看一看天,只有惨白的日头在眼前闪,只有或男或女的哭声,“嘤嘤嗡嗡”地重叠在一起,堆积在一起。

福牛,是你吗?福牛?

在镇物的葬礼上,整整三天,福牛的叫声一遍遍在程圣野的耳边响着,像灵堂前萦绕的香的烟雾,让他时不时要探头朝丧屋门口瞭望,朝看热闹的人群中搜寻。他在人群里搜寻着,不知不觉,已经泪流满面。村里人看到他,都感觉惊奇,以为他是为了自己的仇人镇物的死而伤心。其实,他只是感觉自己的心里一下子空落下来,空得让他难受。像一块儿巨大的石头,沉甸甸悬了多年,终于落了地。他这时候才从心里确信,福牛已经没有了,福牛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那村里人说的都是真的!要不然,他小福牛的魂儿怎么过来了呢?

那天下午三四点钟,唢呐棚里“嘟嘟嘟”地扬了三声沉闷的老号。接着,小唢呐配合着笙,奏出了一曲催人泪下的《打墓调》。大家知道,接下来就要送殡,也就是要把亡人送到墓地去下葬了。不一会儿,几个五大三粗的抬棺人进屋之后,很快各就各位,随着一声“起”,那沉重的柏木棺材缓缓离开了地面。棺材离开地面的一刹那,瘸子拾起地上的瓦盆儿,“啪啦”一声摔碎在了堂屋门口。随之,屋里屋外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嚎啕。

那天,看热闹的和孝子混合在一起,里三层外三层,一路浩浩荡荡,往村子的墓地走。孝子们一路嚎哭,来到事先挖好的穴前。墓穴距离老瓦屋的坟头不远,红砖砌成,又抹了青黑色的水泥,显得坚硬而厚实。大家停棺在地,经过短暂的整顿,孝子们开始绕着早就摆在穴前的那一匹纸马缓慢地转圈儿。一边转圈儿,一边把手里捏着的香火扔到纸马身上去。

他们哭着,转着,扔着,念叨着……一炷香扔在纸马身上,又一炷香扔在纸马身上,纸马变成了一匹浑身长着毛刺的马;一炷香扔在纸马身上,又一炷香扔在纸马身上,纸马变成了一匹浑身冒着烟的马。在人们手里的香火扔得差不多的时候,那纸马就变成了一匹着了火的马,变成了一匹长了翅膀的马。

程圣野站在人群中,他看到,在白刷刷的日光下,在全村人的众目睽睽之中,这纸马甩了甩橘红色的鬃毛,抖了抖赤红色的筋肉,抬头朝着众人嘶鸣一声,忽然扬起黑色的四蹄,朝着天空奔腾而去。

这红马就像傍晚的一朵火烧云,就像一个梦幻,瞬间便被撕扯得没有了形状,除了一堆苍白的灰烬,一无所有。

在这火红马腾空而起的时候,大家忽然听到一阵剧烈的鞭炮声,仿佛在耳边炸响了。随之,更加剧烈的二踢脚的爆炸声,也像一阵风暴,猛烈卷进了大家的耳朵。大家都一惊,连丧礼上的问事人也差点儿跳了起来。因为,按照当地风俗,如果老人活到八十、九十,寿终正寝的,称为“喜丧”,下葬时可以放鞭炮,也就是当喜事办的意思。可镇物是遇车祸死的,属于暴毙横死,怎么竟然有人放起了鞭炮呢?

大家顺着声音朝不远处望去,看到就在离墓穴十来米远的地方,在那片长满荒草的空地上,程圣野正弓着身子,用手里的烟头点燃剩下的二踢脚。没有人知道,程圣野是什么时候弄来的这些鞭炮和二踢脚。有人猜测,也许,在送殡的队伍出发之前,甚至在头一天晚上,他就已经悄悄把它们弄到这里来了。

在程圣野的脚下,那二踢脚的引线在他的手边闪着火花,随之一声巨响,腾空而起,朝着高远的天空飞去。在那蔚蓝的缀满火烧云的天空中,又传来一声渺远的爆响,似乎跟地下的这一声遥相呼应。

那一刻,唢呐声没有了,哭声没有了,大家都呆呆地望着忙碌中的程圣野。

程圣野旁若无人地放完二踢脚,在还没有燃尽的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来回地踱着步子。他听到,自己的儿子福牛在什么遥远的地方,唱着一只歌子。这歌子玄妙无比,又忧伤无比。程圣野愣在那里,竖起耳朵听着。

他确认那肯定是儿子福牛的声音,那声音跟他在学校里唱的时候一样。

程圣野听着这玄妙的歌子,忽然看见了自己的小福牛。福牛通红的小脸儿,通红的小手,连两个小脚丫也是通红的。他骑在马背上,看上去就像年画上的小哪吒。在金灿灿的太阳余晖里,小福牛身旁花团锦簇,有白牡丹、红芍药、黄茉莉、紫月季,打着团儿围着他转。

程圣野看到自己的小福牛跨着火红马,一直往前飞,一直往前飞,前面五光十色,祥云朵朵,亭台林立,仙人如麻。

这时候,程圣野的手机响了,他连忙走到人少的地方,接通电话。

电话里静默了许久,忽然从那头传来三个字:“鹅、鹅、鹅……”

那是在镇物过了百日祭之后了,程圣野领着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走出村子,來到了田野中间的那片坟地。那少年身材瘦高,脸庞清秀,五官跟圣野有几分相似。他们走到镇物坟前时,脚步踉跄。然后,他们跪在那里,静静地,许久。

在这之后,第二年、第三年的清明、上元和十月初一的冥阴节,这两个人都会早早地来到那片墓园,走到镇物的坟头上。给镇物烧几刀草纸,又给一旁的瓦屋坟头,烧几刀草纸。每次,他们甚至比镇物的瘸儿子来得还早。

这样,他们每年都来,不知不觉十年过去了。在镇物十年大祭的时候,他们又来了。那年,少年早已不再是少年,脱去了稚气,兴许已经结了婚。他们不但带来了纸钱、纸元宝,还带来了六样小菜作为供品。

在他们还没有离去的时候,瘸子通江赶到了。瘸子通江跪在地上,想拉他们起来。可他们两个跪在那里,一个劲儿地哭,任人怎么拽,都拽不起来……

责任编辑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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