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信仰的心理功能及其作用机制
2018-10-25彭彦琴
彭彦琴 孙 琼
(苏州大学 教育学院,江苏 苏州 215123)
梁漱溟在《中国文化要义》中说道:“人类文化都是以宗教开端”,说明中国文化和西方一样是从原始宗教起步的。但在周代确立宗法社会格局后,中国文化逐渐摆脱传统宗教,开创了人文精神。而后,孔子儒学使礼乐文化根植于人心,进一步为道德探寻深层根源,铸成道德取代宗教的中国文化特质。[1]可见,中国人在文明起步的开端,便从宗教转向人文发展,故中国文化的宗教色彩淡薄,转而走向精神信仰道路,这也是中华文明早熟的标志之一。
在历史发展的长河里,中国人受到传统文化儒释道思想的影响,发展出具有本土特色的精神信仰。儒、佛、道三家理论都包含的“天人合一”思想对中国人的影响极为深刻,引导了人们认识天人关系、阐释人生意义;这三家思想也都包含着“超越性”的意味,儒家注重通过修身实现自我超越;道家追求的是真、善、美价值的超越;佛家则通过追求超尘绝俗、平静安宁,实现人格的整合和发展。不难看出,中国人的精神信仰是以自我探寻、自我超越、人格整合作为最终归宿,是极具内在性与理性的。
中国人的精神信仰,从内容上看,植根于传统文化,是以儒释道本土文化为主的;从其特点来看,追求自我成长,是具有内在性和理性色彩的;从与组织结构密切度来看,精神信仰并没有严格的组织制度规范。因此,中国文化下的“精神信仰”,区别于具备严格组织制度规范的传统西方宗教,是一种植根于儒佛道文化土壤,关注内在体验和精神成长,遵循理性价值原则,以个体的自我超越、人格整合为旨归的本土信仰范式。
鉴于中国文化背景下精神信仰的独特内涵,笔者进一步对精神信仰、狭义的宗教信仰以及精神性几个相关概念的区别与联系,从内在性程度、与组织结构密切度、超越性、神秘性四个方面做了简要归纳,见表1。
表1 精神信仰与相关概念的辨析
随着社会整体经济、文化水平的提高,人们对精神层面的追求日益凸显。这也吻合个体发展遵循的身-心-灵模式。将主体精神、灵性从形而上层面,落实到现实社会中平常百姓的心理操作层面,就涉及“精神信仰”。近年来,我国学者发现精神信仰对心理健康、社区重构及社会融合等方面都有一定的影响,研究多认为信仰对心理健康等有预测作用。可以看出,研究个体的精神信仰,探索其心理功能及作用机制,是对“精神信仰”的内涵与理论研究的完善,也是对精神信仰的现实价值的挖掘,意义颇丰。
基于对精神信仰的界定,笔者认为精神信仰与通常的宗教信仰,尤其是广义宗教信仰有共同基础,即共性部分;更有普通宗教信仰所不具备的特质,即超越性层面。但鉴于精神信仰是一个相对新异的概念,现有关于信仰的心理功能及机制的研究多是以宗教信仰的方式提出。①现有宗教信仰心理功能及机制研究大多数对于宗教信仰的界定要么是纯宗教类型,要么是相互混淆,没有明确区分内在性与外在等具体信仰类型及属性。为了更全面地呈现精神信仰的心理功能与作用机制,本文将以宗教信仰作为论述主体,从中提炼精神信仰的心理功能及机制。
一、精神信仰的心理功能
(一)精神信仰的积极功能
1.调节情绪
当今社会,面对日趋激烈的社会竞争、紧张的生活节奏,人们内心压力不断增加,精神能量急剧下降,焦虑、忧郁、失落、压抑等负性情绪随之而来。情绪的调节对处于此般状态的人们而言显得极为关键,而宗教自古以来就充当了平衡心理、净化情感的角色。有研究表明,宗教性越强的信徒,其生活满意度越高[2];我国学者对少数民族大学生进行调查研究,结果发现宗教信仰对少数民族大学生的心理健康和主观幸福感起积极的调节作用[3]。越来越多的研究发现,具有较高宗教信仰的个体,其积极情感水平较高、消极情感较低。
在理性发达的现代社会中,信仰逐渐由纯粹宗教开始向精神信仰过渡,也就是说人们可能不是依托某一具体宗教安顿精神,而是通过更加个体化、心理学化的方式来完成。例如,时下最为盛行的各种禅修活动,尤其是正念禅修,包括慈心禅,这是一种区别纯粹宗教的心理操作技术,即从宗教中提炼出来为现代人的精神信仰服务。精神信仰促进个体调节情绪,主要通过两种方式实现。
一方面,个体可以在仪式、活动(如正念禅修、祷告等)中宣泄负性情绪,获得积极情绪。有研究表明,正念水平高的个体有较高的主观幸福感、正性情感、生活满意度和较低的负性情感。[4]正念会影响个体调节情绪的策略,它强调对个体自身的感受、想法和评价的觉察,通过这种觉察,提高了注意和认知功能,并实现去自动化、减少负性思维和回避行为,因此改善了情绪调节困难的状况。而实现这一功能的关键在于,正念训练促进了情绪调节的脑区——左侧额叶的激活,这种增强的激活强度便与正性情绪增强相关。由此可见,正念能够调节个体的情绪,促进正性情感的产生。
作为传统佛教禅修方式的慈心禅,正受到心理学家的关注,系统的慈心禅训练可以培养积极情绪、缓解消极的情绪反应,而即时的慈心禅练习也可以作为一种情绪调节策略。[5]慈心禅之“慈心”,是用包括慈、悲、喜、舍四种心理状态对自己、他人、所有众生乃至对待所有事件,以及各种负性情绪,即人生三大根本烦恼——贪嗔痴。2008年,Fredrickson等人进行了慈心禅干预研究,结果发现慈心禅训练可提升参与者日常生活中的积极情绪,积极情绪通过提升各种生理、心理、社会资源,间接地导致了生活满意度的提升和抑郁症状的下降。另一项EEG研究则对15名有抑郁史的被试分两组分别进行慈心禅或正念的训练,前后测对比显示两组均有积极情绪的提升(左侧前额叶激活)。[6]
另一方面,精神信仰能促进个体心境平和,获得心灵的安宁。长期禅修训练的个体在诱发愤怒情绪之后呼吸和心率都变得更慢,血压更低,它能促进个体的适应功能。[7]任俊对此功能的生理机制进行了研究,发现冥想使个体的脑α波指数显著升高,大脑趋于放松、清醒和平静。[8]在这种蕴含精神信仰的心理操作训练后,个体能更为客观地认知外界刺激,减少了其情绪认知上原有的消极,同时也可能降低了原有的积极认知,使得情绪更平和。
2.提升安全感
信仰为个体提供了精神依托,他们坚信自己会得到崇拜的神灵的庇佑,也相信宗教会给自己带来心理能量。有学者对西方关于宗教与心理健康研究的现状进行梳理,86%的临床研究发现宗教信仰有助于减少焦虑和恐惧。Kay等回顾了相关的诸多实验,得出结论认为,宗教信仰可以成为个人内部和外部控制的灵活性、补偿性来源,以缓解与随机性和不确定的经历相关的焦虑。在某种程度上,宗教信仰可以消除个体恐惧与焦虑,从而孕育出更高的安全感。[9]大量研究表明,宗教信仰者中较为多见的“宽恕”,能够增强个体自我效能感,促进积极的自我评价和稳定全面的归因,从而激发了超越自我的意识,增加了与神际会的情感体验,并获得了无限的能量。[10]这些有助于减少个体产生恐惧、焦虑、愤怒、敌意、沮丧和无望感的可能性,从而提升个体的安全感。同样,代表精神信仰类型的正念禅修对于健康人群而言,具有改善身心症状、降低焦虑水平的作用。当个体聚焦于某种特定的体验时,其意识活动可脱离对特定事件起因和结果的沉浸、担忧式思考,这种自主诱发产生的舒适感会保持下去并加深意识放松状态。[11]
另外,宗教应对方式也会影响信仰者的安全感。Gerber等对1 016名罹患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的大学生的调查发现,积极宗教应对和PTSD呈显著负相关;消极宗教应对和PTSD呈显著正相关。对于具有积极宗教应对的个体而言,宗教信仰可以为其提供关于创伤事件的理解,助其采取正向的认知方式,并降低恐惧与威胁感。[12]石红伟以患有癌症的宗教信仰者为调查对象,对其宗教应对体验展开了质性研究。研究发现癌症患者通过宗教应对重新认识人生意义,降低了对死亡的恐惧感,积极配合接受临终关怀,也减轻了心理痛苦。可见,无论是在精神障碍还是躯体疾病方面,积极的宗教应对可以发挥功效,引导个体正面苦难、客观对待死亡,调整其焦虑、恐惧的心理状态。因此,在临床上也可通过强化个体的宗教信仰,缓解其情绪问题,促进恢复。
在积极的生死认知和应对方式下,个体减少了对苦难的焦虑和对死亡的恐惧,增强了自我效能感,以期待与乐观的态度生活,这些正是安全感提升的体现。
3.获得归属与爱
信仰是个体行为,但在本质上,这种个体行为也带有社会性。从社会心理学的角度来看,宗教能够使社会的不同个人、群体凝聚,不只是形式上的聚集,更是个体在心理上认同并达到了社会整合。
有学者在心理学视域下对我国大学生信仰宗教的原因进行探究,认为宗教的团契性契合了大学生社会支持和归属感的心理需求。[13]康廷虎和曹彦的一项研究印证了此观点,大学生基督教徒的宗教态度与主观幸福感关系密切,而社会支持在这两者间发挥中介作用。[14]可见,信仰能够使个体获得较强的归属感与爱。
传统佛教慈心禅也能发展个体的社会性,培育慈心是为了个人内心的净化和利益他人。与慈心修习者接触的人们,能够感受到他们所散发出来的善意,并与其安稳、融洽地相处。慈心禅能够提升个体感知到的社会支持,提升其归属感,在自我接纳、人际互动等社会性方面有良好表现。[15]
4.约束自我
基于社会控制的视角,精神信仰具有道德控制的功能,这类道德控制不同于世俗的道德控制,从心理学角度而言,前者更强调内在控制,即自律;而后者主要依靠外在约束力,即为他律,如公众舆论。精神信仰对个体的自我约束作用,主要体现在行善、去恶两大方面。
大量研究表明,信仰与亲社会行为具有显著的正相关关系。人们对超越自身和社会的神圣力量的信仰和感知,使其在人际信任、合作沟通、帮助分享、慈善捐赠和志愿服务等亲社会行为上有所表现。以佛教为例,“大慈与一切众生乐,大悲拔一切众生苦”(《大智度论》)主张慈悲,引导个体行善修习。段彩虹分析了佛教慈善的现代意义与现代问题,因果业报理念有助于实现慈善的诚信,信仰与修持目标有助于实现慈善行为的持久性,物质救济与心灵救济的统一有助于实现慈善的彻底性。[16]可见,在注重个人心灵层面的修习和了悟基础上,人们也越来越多地参与社会公益慈善活动,践行慈悲利他的佛教理念。
另一方面,精神信仰也有助于矫治个体的不良行为,即“去恶”。李音祚提出佛教修行中的“六度”几乎涵盖了心理及行为矫治的所有现象,针对人性中六个方面的弱点进行改善:“布施度”对治贪吝;“持戒度”对治行为不轨;“忍辱度”对治瞋恨;“精进度”对治懈怠;“禅定度”对治散乱;“智慧度”对治愚痴状态。[17]正念禅修——精神信仰的典型代表之一,在“去恶”方面也具有强大的作用。例如,正念禅修对矫正成瘾行为具有积极的作用,对于成瘾者而言,这种方式是较安全的,且容易接受的。[18]可以看出,正念禅修对个体的行为控制存在一定影响。
精神信仰倡导“善”的价值,在行为规范上要求止恶扬善的行为养成,并因此成为个体自我约束的重要推动力。
5.升华精神境界
精神信仰不仅能够使个体自觉约束行为,促进善行,抑制罪恶,同时也能净化自我,完善人格,升华个人精神境界。
宗教关注人的意义,尤其是作为宗教信仰概念外延拓展的“精神性”,更是强调对生命终极归宿、自我超越的思考。有西方学者将其归于一种人格特质,它属于那些有超越性、神圣性追求的人,这种超越和追求促使了个体向更完善的自我发展。我国学者郭斯萍基于中国传统文化的本土思考,提出了精神性是个体成长的源动力,他认为精神性统合包含了自我内部的统一和谐,也包括自我与社会、与自然的接触与联系,同时也体现了个体成长的积极主动性。[19]
在精神信仰的典型代表——儒道两家思想精华中,“天人合一”对于天和,“贵和尚中”对于人和,“道法自然”对于心和有重要的智慧启迪和现代价值;同时,儒道心理和谐思想对不和谐心理能够一一破除:“反求诸己”的反省之道、“道通为一”的化解之道、“为道日损”的修持之道。可以说,儒道思想对个体心理的和谐发展、精神层次提升具有重要意义。[20]郑剑虹与黄希庭对儒家的自强人格及其培养进行了探讨,他们认为,从心理学角度来看,仁爱人格、弘毅人格和革新人格是儒家自强人格的主要内容,其终极目标是养成健全人格,既具有个人取向,也存在社会取向。儒家思想影响之下,必会对个体的精神境界有所改变。[21]另外,曾红等也将中国儒佛道思想在个体修养方面的最高追求进行了归纳,形成各流派的理想人格范型,如仁、智、勇是儒家所追寻的人格表现;道家则以“至人、真人、神人”、顺应自然为准则;而佛家追求超尘绝俗、平静安宁的心理状态。[22]
“心学”是中华文化思想史上的精神瑰宝,它对人类精神世界的影响绝不容小觑。心学所蕴含的思想强调内心的体验功夫,构建人我一体、物我一体的人文精神价值信仰,其所揭示的种种精义,是人们寻求德性发展、追寻生命真谛的理论源泉,更是解决当代精神困境之最具时代启发性的精神资源。近十年来,随着我国经济社会的长足发展,人们在享受着物质丰富的同时,也开始追求精神上的自我丰足,逐渐掀起了一股“王阳明热”“心学热”。无论是政府官方举办“中国阳明心学高峰论坛”,还是企业将阳明心学引入自身企业文化,抑或是书店关于王阳明的图书量大幅增加,都表明心学这一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宝贵精神财富正与现代化的精神紧密契合。
不难发现,精神信仰有助于引导个体进行自我探寻、自我超越,使个体的认知、情感体验和行为层面达到和谐统一,从而实现人格的整合与稳定发展。精神信仰的这五种积极功能存在递进关系,与马斯洛所提出的需要层次论有着密切关系。笔者认为,精神信仰功能的产生是个体基本需要得到满足的体现。首先,情绪调节作用、安全感的提升都是“安全需要”实现后的表现,个体寻求保护、安全感、可预测性,信仰能够给予的便是这样的安宁。其次,马斯洛认为人类需求的第三个层次是归属与爱,包括对根的寻求、对家和家庭的需要、对联系和亲密的需要,而信仰恰能给个体带来社会归属感、群体认同感以及收获关爱与帮助,是归属与爱需求的实现。再者,信仰有效地使个体“自律”,个体在行为约束中自我成长,其善行也赢得了他人的欣赏与尊敬,“尊重”需求得以满足。最后,精神信仰能够促使个体追求潜能的开发、促进对自身的认识和整合,达到自我实现。精神信仰能够满足人类的普遍需求,当渴望与要求实现时,个体也获得了成长,成长的过程便是人格丰富和完善的过程。而这正是对精神信仰并非迷信的最好印证,迷信主要是相信鬼神、卜筮,祈求能使自己或亲人避祸得福,与人的基本生存需要相关,属于低层次的需求。
精神信仰的积极功能——调节情绪、提升安全感、获得归属与爱、自我约束和升华精神境界,都体现着个体对心理状态的调节与平衡。总而言之,充分发挥精神信仰的精神慰藉、行为规范功能,是促进个体身心健康、社会和谐发展的一大动力。
(二)精神信仰的消极功能
1.使人安于现状,动力缺失
精神信仰能够对个体产生精神慰藉、心理调适的作用,但由于人们对自身、对所处环境的认识和思考,赋予其不同的意义,它却也可能使人安于现状、消沉颓废,在困难前出现动力不足的状况。在基督教中,上帝安排着人们的命运,而人类是无法操控和改变自己的人生的。佛教徒也将自己的命运归于佛祖的定度,顺其自然才是该有的行为,有研究发现,信仰佛教的藏区居民出现了“重精神、轻物质;重来世、轻现实;重理想、轻实践;重命运、轻奋斗的心理结构”。[23]我国民间信仰也强调“命定”“前世”,容易使人迷信自己的命运。在“宿命观”的驱使下,个体在挫折来临时,选择逃避现实;遭遇失败时,更多地归因于他人,如上帝、佛祖并没有显灵,无法正确地认识自我。另一方面,对神灵的绝对崇拜,必然会导致个体对本身的否定,逐渐丧失了自身的独特性。在某种程度上,如若个体无法理性地信仰,积极主动性会明显降低,能动性和控制力也会有所削弱。长此以往,个体的心理发展便会受到一定阻碍。
2.引发非理性态度及行为
信仰上的虔诚,能使人们自觉约束行为举止,具有其积极性,但从另一方面来看,也有可能产生“玄秘主义”。它是以神秘观念灌输、遐思、禅定、祈祷、哲思等为诱发原因,引起特殊情感、观念、思维、体验等神秘经验[24],会带来情绪上的排他性,存在迷信倾向,具有一定的危害性:于社会而言,会出现宗教战争、异端仇视;对于个体则产生情绪思想及行为偏激,少数会精神异常,甚至精神分裂。
总之,精神信仰的功能具有二重性。一方面可以调适个体心理状态,升华精神境界;另一方面却会产生制约个人和社会进步的负面影响。因此,人们需要理性看待精神信仰的功能,努力克服其固有的消极面,将正面功能最大化,使其更好地为人类所把握。另外,从心理学的角度对精神信仰展开深入的研究,探索其功能发生的过程和内部机制,对进一步挖掘促进个体心理健康的因素是大有裨益的。
二、精神信仰的心理作用机制
一直以来关于宗教信仰功能的分析很多,但分析其背后作用机制的研究则鲜见。笔者试图研究宗教信仰的心理作用机制,即探索认知、价值观念、情感和行为等要素如何相互联系、协调运行并影响个体的心理。因此,本文将从个体的认知、情感和行为出发,探究精神信仰在每一层面上所发挥的效能。
(一)精神信仰与认知:实现自我概念发展
个体对精神信仰的内容、活动有个人的见解,这些看法改变了个体对外部的认识,以及对待日常生活中其他事物的态度。精神信仰,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认知,即对外界信息的感知、记忆,它更是一种内化了且高度稳定的认知结构。精神信仰对个体认知的影响,主要体现于应对策略、归因方式和群体认同等方面,它们最终以一种相对独特的自我概念(认知)的形式得以呈现。
1.精神信仰提供应对策略
信仰给人们提供了应对各种生活压力的策略,可以说,它为理解世界提供了规则。人们为生活中的苦难与挫折赋予了一定的价值,如佛教“四圣谛”中的“苦谛”,揭示了人的存在所要面对的无意义、无自由、死亡等不可避免的挑战,而其实质在于“正视苦、参透苦,以便以苦为动力,提升生命,化苦为乐”。[25]苦圣谛为个体提供了应对苦难的策略——如实观苦乐而超越苦乐,即“受苦不忧,受乐不喜”(《优婆塞戒经·六波罗蜜品》),最终以智慧进入涅槃之境。
精神信仰为人们保留了希望,客观上提供了调解负性情绪的应对策略。有研究表明,在认知偏差对于生存质量的影响中,宗教信仰起着调节作用,存在明确宗教信仰的大学生认知偏差程度较弱,更多地采用积极的人生观认识负性事件和应激事件,并通过选用积极的应对方式改善其生存质量。[26]宋兴川等也发现了精神信仰对个体的应对策略有一定的作用,社会信仰倾向越高的人,在生活和工作中遇到困难时,他们可能按照既有信仰规定的方式主动去解决,或者去寻求信任的人或团体的帮助;实用信仰的人则更多地从自身出发,消极退让。[27]
精神信仰可能会为个体提供积极的应对策略,这启发了心理学工作者将此与心理治疗相联系。Koenig等人比较了宗教整合的认知行为治疗(RCBT)和传统的认知行为疗法(CCBT)对重大抑郁症和慢性疾病患者日常精神体验(DSE)的影响,结果发现,DSE的增加有助于预测抑郁症状的消除,而RCBT对DSE的增加效果显著。[28]
2.精神信仰改变归因方式
韦纳的归因理论揭示了人们情绪、动机和行为后果之间的规律性关系,但并未触及信仰因素,然而对于信仰者们特定的生活事件,宗教归因能够解释那些常理无法解释的原因。一些心理学家考虑到宗教性的因素,扩充了归因理论。人们在生活中寻找符合自己价值的解释去总结事物并获得了安慰,宗教信仰者往往依靠完全能决定生死存亡的东西,可能是上帝神灵,或许是六道轮回的规律,等等,而对于一般人来说,这些归因是荒诞的。
与归因类似的另一个概念是控制点,包括内控和外控。Ryan等的研究发现,宗教性、控制点能够影响信仰者的心理健康水平,具体地说,基督徒对上帝的意识性和内控特征越明显,其心理健康水平越高。[29]个体将信仰对象的意志作为准则,但也注重内省,能明确自己在生活事件中的责任性,如此一来,他们很难出现消沉颓废之态,心理状态更趋健康。
3.精神信仰促进群体认同
精神信仰是个人的,但它也能给予个体一种具有社会支持的团体秩序,这种团体秩序是信仰者基于共同价值观的群体认同。个体的群体认同包括身份、关系和意义三个层面,每一层面都包含着社会支持:身份层面的认同是个体确定自己存在的合理性,认识到与他人产生了一种特殊性的亲密关系;关系认同主要是人神之间的关系,也有赖于人际关系,囊括了群体之间、国家之间的关系;意义认同是对自己行动的意义系统的建立,需要具有指向性和与环境的关联性。[30]鉴于团体秩序,人们会以共同价值观为评判事物的准则来实现群体认同。
精神信仰促进个体的群体认同,这也是社会支持的一个重要来源。人们能够从精神信仰中得到来自神灵以及自身内部的支持力量,他们也将降低对挫折或压力事件伤害性的评估,增强其主观感知到的应付危机的能力,从而缓冲压力事件对身心健康的消极作用。
个体的自我概念是对自身的知觉和了解,诸多研究显示它与归因、控制点、群体认同均存在一定的联系。精神信仰引导个体内省,助其发展合理的归因方式,使得他们在反省和感悟中成长,产生责任感,这样的经历也能提高个体的自我实现能力。另外,个体自我概念中的反映评价和社会比较两部分内容,与群体认同不可分割。个体将个人行为与群体原型相联系,这样能够有效降低不稳定感而形成稳定的自我概念,清晰地把握个人的感知和行为。[31]
总而言之,精神信仰在个体认知层面的运行机制,最终都可落实在个体自我概念的形成与稳定发展上。
(二)精神信仰与情感:促进自我同一性发展
1.精神信仰与神秘、理性体验
个体会通过修养和体悟、潜心修炼,或是使用药物使自己获得宗教体验,笔者认为根据宗教体验的产生方式可以将其分为神秘性的和理性的两类。理性的宗教体验是个体自我修行实践与体悟,强调体验发生中的主观能动性,是一种追求自我完善的过程,但并非刻意为之;而神秘主义则倾向于依赖外在的神明、超自然力量,过于追求不同寻常的体验,比如特异功能之类,是被动的,这类宗教体验往往也更容易使个体进入迷狂的入神状态。如前文所说,精神信仰是具有理性色彩的,偏向于精英信仰,而理性的信仰是心理健康的最高境界。
中西方宗教中个体获得的宗教体验,在神秘性上也有着各自的特点。中国传统宗教的宗教经验少有“狂热”状态,反而是极度的清静平和状态。这两者有本质区别——迷狂有热情、执着;宁静则有喜悦,更为深刻清晰的认识。后者更多是一种人格系统的全面更新升级,从身到心均有质的变化。因这种变化在日常生活中很难获得并体验,故言“神秘”,但其操作方法、途径又是程序严谨的,切切实实的,故又是“理性”的。总体比较而言,西方以神性为主导的宗教更倾向于“神秘体验”;而以人为核心的中式宗教则偏向于理性色彩,但之所以称为宗教体验,而不是日常体验,多多少少都会产生不同寻常的神秘体验。就佛教中的皈依而言,此乃佛教徒之基础入门,佛教徒受到佛(觉悟者)、法(教义)、僧(延续佛的慧命者)三宝的加持,一方面需要完成三皈五戒等仪式,但更重要的是,也要有内心体悟的变化。当难以承受的事件降临于人们的生活时,人们可能选择皈依,此时皈依是个体实现自我分裂的重新整合,获取新的生命意义过程,可以说这是心理上的一种改变,是人的生存状态的一种转变。[32]
尽管体验自身持续时间相当短,但它仍然会对个体未来的生活和行为活动产生深远的影响 。它可以让人以新的方式看待事物,并使人们获得某种持久的新能力来对人和事的重要性与独特性进行评价。然而,神秘主义的经验对神秘主义者来说具有绝对权威性,容易形成顽固的“独断性”,从而成为社会控制的权利工具,对个人及社会产生极其恶劣的影响。可见,过度神秘主义倾向的个人体验容易产生消极的功能,如宿命观、动力与责任感的缺失等;而理性化的体验则有净化情绪、增强安全感等积极功能。正因为此,神秘主义体验需要理性规范与约束,用理性知识甚至于科学层面予以解读,使之具有普遍性、可证实性。
2.精神信仰与精神状态
从精神信仰对个体精神状态的影响来看,个体可能会出现“退行”和“超越”两种情况。体验对个体的意识状态造成改变,若这种被改变的意识状态成了个人意识的主导,并替代了正常状态的一般意识,个体的精神状态将是回避现实,社会功能也将萎缩,这便是一种“退行”。而“超越”的精神状态则表现得更具灵活性,个体在改变的意识状态中没有失去对现实的检验力,而是从中获得成长,达到现实适应和人格整合。个体的退行与超越状态,可以说也是判断其体验是否具有精神病态的重要指标,主要从个体的宗教态度和现实检验能力出发进行考量。[33]宗教体验的出现是以相信其存在为基础的,若个体对自我意识状态仍然具有整合能力,即使产生他人所不能理解的神秘体验,也并非精神病态。
深刻理解并把握宗教体验的内涵及特性,将有助于在实践层面发挥信仰的心理功能的最优化。心理学工作者可以把握宗教文化的特点,将文化纳入心理治疗的系统内,如对于存在心理障碍的宗教信仰者们,可借助他们在宗教经验中获得的自我发展,整合到人格中以实现心、神、灵的高度整合。
(三)精神信仰与行为:完善自我监控
行为系统是人格的外化指标,最直观生动地体现个体内在心理状态。精神信仰对个体具有行为控制作用,理解行为产生的动机及其在道德规范中扮演的角色,对个人和社会的正向发展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1.精神信仰实现行为控制
个体的精神信仰可能源于某些需要,例如对未知的敬畏、对健康的需求、对宣泄消极情绪的需要这些内驱力,又或者是希望寻求群体认同的外部诱因。个体能在精神信仰中满足这些需求,在信仰活动中调适身心状况,在信仰实践中规约言行,以达到心灵升华与宁静的状态。行为所带来的益处加深了个体对信仰的理解,增强了虔敬之心,并将这份感恩转化成“去恶向善”行为产生的动力。
精神信仰能够提供不同的行为控制形式。佛教中的戒律,规范个体行为,是个体行为系统训练的重要形式。个体行善、不作恶的行为,在佛教中都有着具体的规范和指导。佛家重视行为的动机,在戒律中根据事实和动机结合来评判所犯的轻重,发展到大乘菩萨戒中,特别以心戒为核心,凡属不善无益之事,起心动念皆犯。[24]这可以说是从行为的产生源头开始,对个体的善、恶之举进行控制。此外,从事善做起,养成心善,继而理善,以达到习以成性,这是佛家所提的基本的行为训练,也是通过业果造化,自造命运、自我完善的根本方法。无论是戒律的监督,或是修行之道的指引,都对个体的行为产生了控制与规范作用。而正念训练的非评判性和放松宁静等方面都有助于缓解自我控制的心理资源消耗,从而提升自我控制水平。
2.精神信仰执行道德规范
精神信仰给个体带来了积极的行为动机,具有避恶趋善、化育心灵的功能,这与道德有着相似之处。在宗教文化发达的西方国家,宗教承担着道德调节与整合的角色;在伦理文化发达的东方国家,伦理在一定程度上执行了这种规范功能,如我国传统文化儒学以“仁”为思想核心,逐渐成为民众的信仰,作为一种规范与行事准则根植于心。再如,“心学”信仰在王阳明的教化之下,逐渐形成贴近百姓日常生活的实践规范和道德准则。
精神信仰是如何产生道德规范之效的呢?董梦晨在这方面进行了研究,提出了信仰促发亲社会行为的心理机制假设——外部监控取向即“超自然监控假设”、信仰内化取向。[34]外部监控取向之下,个体必然会遵循崇拜对象的旨意,维护与宗教身份有关的自我形象,甚至是期望获得社会赞许。而信仰内化取向下,个体对超自然神圣力量进行认知,去体验和追求神圣形象所传达的真善美及人生崇高意义,同时看重超越自我、仁爱等价值观念,产生与自身道德准则趋同的行为。
从宗教信仰的道德规范功能来看,它的内在功用主要通过个体的敬畏心理所表现。敬畏是面对神灵偶像时,个体形成的约束自身言行的道德规范和伦理准则,具有道德自律的特征,“信仰—敬畏—自律”的机理具有一定的科学性。[35]人们不仅相信、崇尚存在的神灵,还对它拥有希望或信赖。因此,宗教信仰所拥有的道德规范意义在于,使人因希望而为善,因畏惧而不为恶。不难看出,倘若从心理学角度出发,精神信仰的道德规范与世俗的道德控制主要区别在于,前者是个体的内在控制,即自律;而后者主要依靠外在约束,如公众舆论、法律条规等,均属于他律。
精神信仰的道德教化作用,也是与“迷信”区分开的一个重要因素。精神信仰可以促使个体在追求自身价值实现的过程中,自觉地根据信仰的道德要求不断地完善自身的道德修养,进而促进社会和谐、稳定和进步。迷信的人思想与行为具有盲目性,他们不可能去追求人生意义,也不会去从中获得生存价值的体验和感受,缺乏道德教化的功能,甚至会对社会造成负面影响,阻碍社会进步。
三、精神信仰功能的运行模式
笔者从心理学视角研讨了精神信仰与个体的认知、情感体验、行为的关系,但这三者环环相扣、不可分割,一同促使精神信仰发挥其功能。在认知层面上,精神信仰引导个体形成积极的应对策略,发展合理的归因方式,产生群体认同并获得社会支持,这些方面都有效地促进了个体自我概念的发展。在情感体验层面,个体产生宗教经验可以促使个体体悟内心,积极寻求人生的意义;理性的体验则有助于个体获得“超越”的精神状态,保持对现实敏锐的检验力,达到现实适应和自我的同一性发展。在行为层面,精神信仰能够引导个体产生正向的行为动机,具有行为控制、道德规范、育化心灵之效,其中个体的自我内在控制即自律起到了关键作用。统观知、情、行三个层面,精神信仰对个体的自我概念、自我同一性及自我调控的发展都产生了影响,最终将三者有机整合,实现了人格完善、自我超越。它们之间的关系及运行机制可以用图1来表示:
图1 精神信仰的功能运行图
在现代社会背景下,极快的生活节奏、沉重的工作压力、浮躁的社会态度等逐渐成为阻碍人们前行的因素。而精神信仰则可以帮助个体调节情绪、提升安全感,使个体获得归属与爱,同时促进个体约束自我并升华精神境界,最终实现社会适应、人格完善。因此,充分发挥精神信仰的积极功能,促进个体的健康发展,是意义非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