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未能矗立的纪念塔雕塑
——论张充仁的《无产阶级创造中华人民共和国》
2018-10-25卫恒先
卫恒先
(上海大学 上海美术学院,上海 200444)
张充仁是上海早期一位重要的现代雕塑家,他早年就读于比利时皇家美术学院,师从隆巴、卢梭学习雕塑,作品兼具罗丹雕塑的活跃风格与北欧雕塑的坚毅气质。在新中国建立初期,为了参与上海人民英雄纪念塔的设计工作,张充仁以极大的热情创作了雕塑《无产阶级创造中华人民共和国》,这件纪念碑作品是他倾注了大量心血和激情的经典力作,反映了他雕塑风格从初创期向高峰期的转型,是他从留学起20年艺术积累和情感的结晶。可以说该作品对于张充仁的雕塑艺术具有里程碑的意义。
一、上海市筹建人民英雄纪念塔始末
1949年上海解放之初,上海市政府决定建立一座人民英雄纪念塔来铭记在解放上海的战斗中牺牲的人民英雄,以缅怀先烈,教育人民。11月30日在《解放日报》发布了《上海市人民政府为建立人民英雄纪念塔征求图样公告》:
兹为纪念中国伟大人民革命,表彰牺牲流血艰难缔造的壮烈精神,藉供万众敬仰,永垂不朽,先行在本市北京东路外滩空场筹建人民英雄纪念塔,交由工务局主办,求设计监造等各项事宜,决定公开征集图样…[1]
公告中详细规定了应征资格,应征手续、图表内容,设计标准、图样标记以及手续审查和奖项评定、奖酬等具体内容,对于纪念塔的设计要求中有:“须采用塔式,气概庄严宏伟,寓意广远深刻,象征勇敢、沉毅、天真、开朗,足以表现人民英雄的崇高品质和伟大的奋斗精神 ,兼能与周围的自然物和环境调和为原则”[1]。
1950年5月5日,纪念塔图样征稿评判委员会召开首次会议,评出第一名:华国英、戴念慈,第二名:张充仁、赵深、陈植,第三名殷海云[2]3。5月28日,人民英雄纪念塔奠基礼在外滩公园举行,副市长潘汉年亲自安基石,并朗读碑文[3]。后由于塔址的更改,原先选定的设计图样与环境不再适合,又重新公开征求图样。1950年11月17日的《解放日报》刊登《市府继续征求人民英雄纪念塔图样》的公告。建筑地点由原来的北京东路外滩空场改为黄埔公园内西北面空场[4]。
图1 上海人民英雄纪念塔获奖图样公告
1951年4月12日由市长陈毅,副市长潘汉年、盛丕华署名的《上海市人民政府公告府办秘三字第1279号》(图1)公布了最终的新的获奖名单:第一名及第二名为张充仁、谭垣、张智、黄毓麟四人合作,第三名为中央美术学院华东分院[5]。
获得首奖的设计稿(图2)是由张充仁创作的一组铜质雕塑作为主体,雕塑表现的是一组由工人、农民、军人、学生和妇女儿童共同擎旗瞬间,人物动作紧张,氛围感强。背后立有一座垂直的高塔作为背景,塔身为柱式设计,塔顶上有一颗巨大的五角星,下部有四颗小五角星与之相互呼应,整体设计庄重肃穆,环境关系和谐。雕塑在纪念碑的设计当中更是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
图2 上海人民英雄纪念塔第一名方案
二、雕塑形式与风格分析
张充仁的雕塑风格有着强烈的北欧特点,以坚强肃穆见长,他早期作品《醒悟》《磨砺以须》《渔夫之妻》《解放》等都有一种饱满的力量和坚实弘毅的气质。以而这件《无产阶级创造中华人民共和国》(图3)无疑更是坚强风格在新的时代精神下的产物,流露出顽强的抗争精神和解放后悲壮昂扬的民族精神。作品整体构图采用三角形式,以工、农、学、兵和妇女共同擎起一面象征无产阶级的红旗为主题,选择将旗帜竖立起来的激动人心的瞬间进行表现,场面紧张,人物之间的关系错落有致,有强烈的动态感。作者有意识地通过旗帜将人物贯穿起来,从旗帜上的线到妇女裙摆的线,再到学生腿部拉伸的线条形成一种连贯性的关系。另外,从旗帜到农民的右侧大腿再到工人的脚,也形成一条力量的传达线,通过这种线条的连贯性给予雕塑一种整体的气势。同时,整体形成包围的团快,增强整体的凝聚力,予动态以稳定性。人物的眼睛从不同方向共同集中于旗帜的尾部,也使作品有明确的方向感。形象采用一种集中概括的手法加以表现,他认为雕塑是一门综合性的而非分述性的艺术,雕塑在造型上要求要概括,主题要集中、含蓄,能在一眼的瞬间激动观者。而非是对于细节信息的铺张罗列,强调形象性而非情节性,这与革命现实主义表现方式有所不同。
对于雕塑整体形式的构思,张充仁曾解释道:
雕塑上切忌双数,比如二人并立,则人为对,脚见其双,其数一望而尽,不耐人寻味……今群像五人故得。由西望之见三人,东面望之见五人,北面见三人,南面见一人,均属单数,他如手足布局,四面皆见单数,且姿态届参差有致,变化而统一,调和而有力。将来塔成,由远望之,先见众擎一旗,紧张而努力;渐渐走近细视之,乃工农兵等象征人物各有表情、各有意态。[6]
图3 张充仁等
图4 《无产阶级创造中华人民共和国》
阿道夫·希尔德勃兰特认为“应将浮雕的观念运用到雕塑的表现当中,表现的雕塑人物要从各个视面表现出作为明白易懂的画面”[7]他认为群雕的各个视面必须激起对于空间层次的感觉,同时又清晰地描绘出同一平面的总体效果。这种传统的造型法则在张充仁的作品中运用得非常到位。他的作品扎根于西方古典主义的造型观念,作品有明确的统一性,注重轮廓的明晰性和人物关系的清晰性。在塑造上,张充仁受到罗丹影响,注重局部的塑造和细微的深度关系,正如“麻袋里面装土豆一样”,表现内在形体的突起,将形体的尖端指向观者,在这件作品中,农民裸露的后背和强有力的大腿是最具有力量的部分(图4),对于这部分形体的塑造紧凑结实,有意识地强化背部形体的起伏所传达的生命感和虎背熊腰的力量感,同时起伏又符合于整体的节奏,贯穿于整体的气势当中。
图5 张充仁等 《无产阶级创造中华人民共和国》局部
图6 欧仁·德拉克罗瓦《自由引导人民》
1.借鉴浪漫主义风格的妇女形象
在人物的安排上,张充仁将抱着孩子的妇女安排在最前面,手托红旗。这样的安排可能受到几个方面因素的影响:首先,在合擎红旗的这一动作当中,工农兵三者是擎起红旗的主要力量,妇女的安排显然要与男性有力的动态拉开距离。其次,在构图当中,工农兵三者位于右半部且均采取向右倾斜的姿态,使得整体构图右边重、左边轻。因此,需要人物的安排来稳定结构,作者有意识将妇女和学生向左冲出,二者结合旗帜形成了左侧压倒性的的力量统一了整体的结构,同时,妇女的安排加强了作品的团块感,补充了旗帜的单调且没有打破围绕旗帜所贯穿起来的整体气势。女性托起旗帜的右臂产生一种胜利在望的高昂之态,与右边人物紧张的节奏相呼应。
曾有人质疑,为何将妇女走在最前面?反观女性在表现战争题材艺术作品中的地位可以发现,深受西方艺术与文化影响的张充仁,有意识的将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建立同法国大革命的胜利联系起来,创作吸收了法国浪漫主义的因素,女性安排采用了一种象征性的处理方式。在德拉克洛瓦的《自由引导人民》当中,走在革命队伍最前面的正是一位高举法国三色旗帜的青年妇女,此形象既是七月革命当中现实女性的形象,又让人们联想到神话当中的自由女神,把代表自由女神的妇女与浴血奋战的个阶层人民统一到一个画面当中。她的形体有古典主义雕刻般结实,衣着朴素,与周围现实主义的人物对比,她更像一个抽象的人,代表着自由的精义,紧跟她前后左右的是市民人群。这些因素都有意无意地渗透在张充仁的《无产阶级创造中华人民共和国》中,他也象征性地将妇女刻画在最前方,在其背后塑造了工人、农民、学生。可见在创作思想层面,张充仁所塑造的走在最前面的妇女形象与在《自由引导人民》中的青年女性起到同样的作用。她既代表了普通的妇女阶层在缔造伟大中华人民共和国当中所起的作用,又有着超越现实的精神暗示,即自由与解放。
当然,这种浪漫主义的西方语境和形象显然不适宜作为表现现实主义革命雕塑的方式。如果进一步分析妇女的动态可以发现,大步向前的妇女手托旗帜,受到旗帜的召唤,呈现出一种引领之势,紧跟其后奋力奔跑的少年使这种运动的节奏更加突出。在浪漫主义雕塑《马赛曲》当中,胜利女神右手执剑,左手高举,头部扭向人群做召唤之势,一位老者手持战盔作引领之势,与孩子的迟疑之态形成呼应关系,三者之间动作关系紧凑连贯成了势不可挡的冲击力量。比较二件作品可以看到,在张充仁的雕塑中,胜利女神所扮演的召唤的角色被一面红旗替代,做引领之姿的老者变为手托红旗的妇女,踌躇不安的少年变为奋力奔跑的学生。妇女形象由作为召唤者的自由女神降格为最受自由精神所感召的“人”。这样,作品中感召的精神就不在是代表自由和胜利的女神,而是无产阶级的伟大旗帜。这也解释了女性在《自由引导人们》中“举旗”和在《无产阶级创造中华人民共和国》当中“托旗”的区别。
在妇女形象的塑造上,他去掉了西方女性中理想主义的成分,表现现实劳动者,从衣服的特征来看,他塑造为劳动者的衣服,在妇女的脚下,有一堆麦穗,也暗示出了普通的农民特征。他在雕塑中刻意加入一些叙事性的元素,如同学生手中的书、农民手中的镰刀和战士手中的枪等,将这种元素穿插于人物之间,既交代了各自的身份特征,又将人物连贯起来,形成统一的力量。同时,也将叙事性的元素与形象性的元素区分开来,不妨碍主体形象性的张力。
2.母子之间被打破的封闭性
关于雕塑的封闭性与开放性,在沃尔夫林的《艺术史的基本原理》一书中,将艺术风格可以分为封闭的风格和开放的风格,它定义“(封闭的)构图风格或多或少都有些构造的意味,这种风格使一幅画变成一个独立的统一体,其所指向的每一处都回归自身,而相反的是开放的风格所指向的每一处都都在自身之外,并且故意使其显得无限”[8]。
在罗丹的雕塑中,大都采用一种相对封闭的构图手法,单一的人物像纸卷一般卷起来,头紧贴着身躯,视线往往落到身体内部,耳朵仿佛在倾听自己的身躯。双人的作品中,两人往往采取一种相互的对视、相互包裹的状态。里尔克在《罗丹论》中分析道:“一件雕塑的动作不管如何伟大,不管他是万里长空或是无底深渊做成,他必定要在雕塑的身上归宿,正如那伟大的圈儿必定要自己封闭起来一样,一件艺术品在里面过日子的估计的圈儿,这是活在前代雕刻里的无形规律,一切物的特性就在于他对自己的全神贯注。所以一件雕刻是那么的宁静,它不应该对外有所要求和希翼,他要与外物绝缘,只看见他自身内在的东西。”[9]艺术作品中母亲抱着孩子的形象,作为一种温情的表现,大多采取一种封闭式的构图,母亲与孩子间相互对视、沟通。这种对视主宰着周围的环境,呈现出无法被打破的封闭状态。如在刘开渠的《农工之家》、滑田友的《母爱》群采取相应的构图。而在张充仁的《无产阶级创造伟大中华人民共和国》中,母亲与孩子的相互对视被第三方所打破,视线统一聚焦到旗帜的末端,伴随着这种打破,母与子之间情感的内容即被抽离,形象成为一种符号。情感性的元素被意志性的元素所取代,作品最前方的妇女抱着婴儿领首前冲,更能鼓舞全民奋起战斗的决心,这显然是对于纪念碑性的解读。
图7 张充仁等 《无产阶级创造中华人民共和国》局部
3.学生被遮蔽的右腿——雕塑的团块性
在作品当中,作者有意识地使用道具填补人物动作之间的空隙,使得整体的起伏变化丰富耐看。另外,作者使用斗笠遮蔽住了学生的右腿,有意识地避免了因学生的右腿和与农民的左腿之间打岔而妨碍了作品力度。农民的姿态挺拔,在整个的构图关系当中,起到千斤顶的作用,其左腿在视觉上是整个旗帜杠杆的支点,正是因为有这样一个支点,使得擎旗的力量拔地而起,他与工人的手抓脚压旗杆相配合,形成了稳固有力的三角形。倘若将学生的右腿塑造出来,势必会与农民左腿形成X形,必然会妨碍和削弱农民作为作品整体支点的力量传达。另外,在安排上,作者也匠心独运地区分了空间的层次,从农民的左腿到学生的右腿,再到妇女的左腿和右腿、旗帜形成了一种空间层层退后的递进关系。而在右端,农民的左腿到右腿再到工人压旗杆的手臂和脚,也形成了一种推后的关系,可以看出作者非常有意识地组织作品的团块,倘若学生右腿出现,那么必然会面临学生的右腿与工人右腿之间的空间孰前孰后的关系问题,同时,团块也会因此被凿空。
图8 弗朗索瓦·吕德 《马赛曲》局部
在《马赛曲》(图8)中,高卢人的背后是一位正在俯首弯弓的弓箭手,他的右腿同样也被圆形的盾牌遮蔽,这种遮蔽阻挡住了在观众视线对空间的渗透,同时它又作为下一层空间为前面空间提供了背景,前方的腿在这样的背景当中形成纵深的阴影,有效地烘托了戏剧性气氛。这与张充仁对于学生腿部的遮蔽是有同样的作用。关于这种阴影和没有被穿透的深度,在罗丹的作品当中也有涉及,里尔克说道:“罗丹以空间来包围他作品当中一些具有纪念碑性的伟大作品,这个伟大发展同时也赐给了其他作品一种新颖的美,空隙的填塞足以防止目光越过群像本身,而散失在作品以外的空虚里。这些面可以使那因这些空隙而显得锋利的边缘保持他们圆滑的曲线,贝壳似地承受外界的光而不知不觉地融化在里面。”[9]
张充仁在《雕塑的审美》一文中曾提及雕塑的整体性问题:“米开朗基罗说一件好的雕刻是从山上滚下去只碎了鼻子,也就说明雕塑宜整块无枝出,给人以恒久之感”。[10]有意识地采用一些遮蔽来填补人物肢体之间的空隙以加强其整体的团块感,在他的多数作品中都有所体现。
另外团块性与雕塑轮廓的明晰性也密切相关,团块性封闭了雕塑内部的孔洞,形成整一的轮廓线。在户外,清晰性是借助于独特的轮廓,即侧面影像或剪影轮廓而获得,清晰而富有表现力的侧面影像要比物体的任何其他特征都传得更远,对于青铜来说,侧面影像是最普通最迫切的需要。
4.运动与纵深——学生的动态分析
雕塑是表现瞬间的动态,这种动态是一种前后连续的动态的综合。在罗丹看来,雕塑家所要表现的运动是从一个姿态到另一个姿态的转变过程,在作品中即有已经过去的部分。也有将要发生的部分。张充仁受到罗丹的影响,擅长运用身体的扭动来表现连续性的动作关系,赋予予雕塑以运动的感觉,作品中前进的学生就明显体现出这种运动的趋势。
分析少年的运动状态,可以看出他飞奔而起,向前弹出,左腿前屈,左臂向后摆开,胸腔向左侧扭转,与向前方的头部形成了一种扭动的关系,这种扭动类似于《掷铁饼者》的状态,预示着下一秒身体的反弹。作者擅长运用扭动关系来表现雕塑的时间性,《司徒雷登像》(图9)当中,头部向左侧扭动,身体部分却转向右侧,头部与肩膀形成180°的转折,手臂作为身体动态的延伸,更加强了这种扭动关系,左侧手臂伸向身体的右前方,右侧的手臂则转向身后,衣服的连续的流动性处理连接了动态关系,连续的运动感使人物活跃生动,烘托了司徒雷登雷厉风行的作风与气质。这种有意识的动态处理在他的人物速写(图10)当中也重复出现。从作品风格来看,扭动扩大了雕塑的纵深关系,打破了雕塑的平面性和正面观察的视阀,赋予雕塑以生动的运动感。沃尔夫林认为,纵深的美总是同一种运动的印象结合起来的,“只有拒绝对于正面性的描绘才能在外貌上呈现出自由的状态,对象才会获得运动的感觉”[11]13。
图9 张充仁 《司徒雷登像》
图10 张充仁 速写
5.两组人物关系的背离——雕塑作品的共时性和历时性
同时,我们还可以发现,作品当中存在着两种不同倾向的人物状态,妇女昂首大步迈向前方,学生奔跑紧跟其后,这种向前冲的姿态与工农兵三者向后挺的姿态形成两种不同的势,这两种势相互分离而又统一在作品的整体构图当中。
作者在此采用了一种蒙太奇的处理方式,将发生在不同的时空中的状态组合在同一事件当中。这里有必要对于历时性和共时性问题加以分析。历时性是指雕塑用以表示在同一的时间段所连续发生的动作。一个动作到另一个动作戏剧性程序密切相关。张充仁作品中的两组人物关系内部分别采用了相互连续的动作,将不同的势分别进行传递、强化。共时性是指将不同时间或者同一时间不同空间发生的事件组合在一起。沃尔夫林在论述平面和深度的关系时认为不同的视域应当产生不同的、有助于阐述主题的图像。这种历时性处理手法类似于中国汉代画像石中的“铺排”,铺排的目的是以更加有效的途径来说明主题的内容,两组不同的动作关系相互突出,相互映衬,共同服务于叙事主题。
在这件作品当中,作者并没有采用一种连贯性的叙事方式将人物组合,而是分别处理,采取了共时性的场景处理方式,以工农兵三者擎旗作为主要动势,在其中穿插妇女和学生向前奔走作为辅助动势,同时又通过视线集中于旗帜而将人物统一在一起。三个强有力的男性擎旗的主要动势体现出坚若磐石的稳定性,突出其“稳”。而旁边另一方向妇女、学生的冲的态势则突出整体的“动”。作品“寓动于稳,稳中有动”体现了作者巧妙的构思和对于整体关系的控制力。
三、问题与诘难
1.士兵为何单手持枪?
在这组雕塑当中,还有一个稍值得注意的问题,就是为何对面的战士是单手擎旗,一手持枪这样一种略带矛盾的姿势?深谙人体运动规律的张充仁自然知道这样的姿势会影响到力量的传达。追究这个问题还得从历史的角度谈起,姜龙飞《建在塔基上的空白》一文曾写道“文化局为张充仁指派了政治顾问,并善意地请张充仁将原雕塑中解放军战士背负的枪支改握在手中。奈何该战士一手持枪,一手擎旗,似乎有点气力不支,况且仅有一只右手,是擎旗好呢,还是持枪好?呜呼,难哉!”[6]
可见让战士持枪这是一个政治要求的问题,而在当时的环境当中,艺术是作为政治宣传的工具,正确的政治性内容固然是表达的首要条件。在这里将同时期王朝闻的作品《民兵》与之做对比是饶有趣味的。《民兵》所塑造的是一位单手持枪、机警站立的民兵战士,可以看到,从延安走出来的,深入实践艺术要为大众服务、为工农兵服务思想的艺术作品,是质朴地从生活当中选择素材,因此,他所塑造的持枪状态是真实有力的。而在张充仁以浪漫主义基调影响的作品当中,战士持枪显然是既有悖于事实,又有悖于表现的。
在内容与形式的问题上,归根结底所反映出来的是创作观念的问题。《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明确指出,人民生活是一切艺术的唯一源泉,艺术家应该以积极乐观的态度反映历史和现实,用大众所易于接受的方式加以表现。而张充仁的创作观念当中,始终存在着一些浪漫主义的成分,将情感的抒发作为雕塑创作的终极目的,这种创作观与当时的现实主义创作观存在着不一致,这也为他在事后所受到的诘难埋下了伏笔。
2.塔基上的空白
令人遗憾的是,这件张充仁历时两年呕心沥血的雕塑作品并没有建立起来,纪念塔的建造也未能实施,伴随着上海经济形势的转变和紧跟而来的政治运动大潮,作品的政治性问题被强调,1951年5月20日人民日报发表的《应当重视电影〈武训传〉的讨论》一文中,毛泽东批评到“对于武训和电影《武训传》的歌颂竟至于如此之多,说明了我国文化界的思想混乱到了何等的程度!”随之而来的是对于文化艺术界知识分子的思想的大检讨与大改造。在这样的历史语境下,显然不适合让具有小资产阶级思想的张充仁来担任人民英雄纪念塔的工作。《建在纸上的纪念塔——解放初期筹建上海人民英雄纪念塔记事》中揭露了当时对于张充仁作品的种种诘难:“雕塑图样与美国为纪念二次大战中登陆硫磺岛战役所发行的邮票上的图样,均为合擎国旗,有雷同之嫌……”[6]“雕塑的成功与否,在于能否表现出正确的政治内容,这是一个政治思想问题,而不单单是创作技巧问题……”[6]即便是在设计业已确定,准备工作业已完成,思想政治上出现问题,仍不惜全力废止,“既然政治上存在着非同小可的歧见,艺术上当然也会发现许多闻所未闻的谬误。诸如雕塑的非民族化问题、新的现实主义基调表现软弱问题,乃至群像中妇女在前,学生次之,工人竟然居后的排列次序,亦变得至关紧要,令与会者触目惊心”[6]。
图11 张充仁等 《无产阶级创造中华人民共和国》背面
图12 王朝闻 《民兵》
在经济方面,新中国解放之初,上海在各项物资方面的供应都是紧张的。由于铜料的缺乏,1951年4月2日上海市政府发布了《上海市管理原铜料暂行办法》,高度提倡节约用铜,这成为了张充仁被告知的纪念塔停建的直接原因。在这样的历史条件下,上海市政府于1953年3月6日正式发文宣布人民英雄纪念塔工程停止进行。
结语
纵观张充仁一生的雕塑创作,这件《无产阶级创造中华人民共和国》可谓是一件呕心沥血的巅峰之作,它不仅在新中国建立初期,甚至在中国现代雕塑史当中都是一件经典作品。作者深谙欧洲浪漫主义风格和写实雕塑的表现精髓,以极大的热情和心血满怀憧憬地投入到对于新中国的热切的歌颂之中,作品整体统一有力,局部严谨到位,形体塑造结实有力,人物关系错落、向背处理皆自然有序。整体团块稳定而张扬,有浪漫主义的宏大气势。然而,理想由于现实不足,也正是由于这种浪漫主义的理想的创作观念与当时的现实主义指导方针的不一致,最终导致了作品未能够矗立起来,成为张充仁一生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