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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故事

2018-10-24王傈

草地 2018年5期
关键词:家乐扎西阿爸

王傈

我,名叫曼拉,今年十九岁,家住阿坝县查理乡然木多村。

五月初,我参加了村上的“中式烹调培训班”,戴上厨师的白中帽,穿上厨师的纯白服,中规中矩,在白晃晃的人群中,我有些拘谨。

培训的老师很亲切,用川普说道:“来!都瞧着!炒菜用的肉切成片、条或丁,肉要勾芡,洋芋切成细丝,青椒切成条,红灯笼椒用手撕成块。人热了会出汗,菜籽油熟的时候,它会微微冒烟,那是它在告诉你,它急需拥抱食材。我们需要用热油先爆香小米椒圈和蒜末,大家不要怕油溅起来,炒前油里加点盐,就不会溅油了。记住了,爆炒一定要旺火热油,然后下肉,下菜。”老师娴熟地掂锅、翻勺,火光乍起,“啊”惊呼声中人人都向后退。老师嚷嚷:“不用怕,不用怕,没有火灾,也不会有生命危险,只有一盘色香味齐全的菜肴出锅。”

炉火映红了老师的脸,老师开始教我们制作凉菜。我问自己:“我能学会吗?”手心微微有些汗意,对于自己的动摇,我有些懊恼,便用自己的左手狠狠地掐了右手一下。不,我应该要下定决心学会。只有我学会了才能去应聘“仁戈牧家乐”,才可以守着阿妈、共科、德尕,才能守着这个家。

自从去年阿爸查出患了肝硬化后,他整日里食欲不振,疲惫乏力,他自嘲道,“自己怎么像一只春天的乏羊,老是犯困呢?”一向牛高马大的汉子,突然憔悴了起来,后期因腹水的缘故阿爸的腹部有些膨胀,大腹便便行动似孕妇般蹒跚,“我像不像只青蛙?”穿着病号服的他还不忘逗小弟弟德尕。“咯咯咯,像,阿爸你一定要快点好起来。”德尕牵着他的手,将小脸轻轻靠在他的大肚子上。此时阿爸的身后,我13岁的弟弟共科正紧咬嘴唇,双眼蓄满泪水。在花光了家中所有积蓄以后,仍旧没捡回阿爸的性命。

坐在门口石阶上的阿妈,捻着念珠,久久不语。我懂阿妈的忧虑,家中的顶梁柱轰然倒塌,这个家也就置身于风雨飘摇中。

阿妈患有类风湿关节炎,不能干重活,两个弟弟共科、德尕在县城住校读书,家中不能没人照料。我既不能翻山越岭地去挖药材,也不能离县外出打工,这样一来,在牧家乐干活是最好的选择,不仅离家近,待遇也不错。我悄悄地从后面环抱住阿妈,“阿妈,从此我就是家里那把遮风挡雨的伞。”

仁戈大叔的牧家乐坐落在公路沿线的一个缓坡上。盛夏,站在山顶,看连绵起伏的黛色青山,美仑美奂的碧色草原尽收眼底,山花、牛羊、蓝天、白云,一切都让人流连忘返。

仁戈大叔的牧家乐随着游客的增多,单一的藏餐已不能满足客人的需求,点中餐的客人变得越来越多。

这是我上班的第三天。热气腾腾的玻璃厨房里,择菜的、剁肉的、包和尚包子的、熬茶的,七手八脚忙碌着。老板娘邛么大婶吆喝道:“依嫫(姑娘),3号亭客人点了番茄炒蛋和尖椒肉丝,快点哈。”“哦呀!”我当即准备好食材。记得老师说过要做好这两道菜关键是要抓住要领,番茄炒蛋关键在蛋嫩,尖椒肉丝关键在椒辣。

我把两盘炒好的菜放在托盘里快速向3号玻璃亭走去,邛么大婶手提两壶奶茶紧紧跟上。3号亭是一位戴咖色宽边呢帽的藏族帅哥带的一批重庆游客,我们替客人们一一斟上奶茶,穿蓝色冲锋衣的白面大叔夹一筷尖椒肉丝,细细品尝。片刻,大声问道:“谁炒的?嗯……嗯,赶得上我的手艺了,又香又辣。”邛么大婶笑着指了指我,“这藏家幺妹手艺好,长得又粉,不晓得又便宜那家浑小子了。”藏族小伙拿起酒杯敬了一圈酒,回到座位,赶紧尝了一筷,嗯……嗯……笑嘻嘻地戏谑道:“阿啧啧,我家骏马都忍不住想驮你当十么(媳妇)了。”邛么大婶哈哈大笑,穿套裙的重庆嬢嬢接话:“巴适哦,这么贤惠漂亮的妹儿估计得用八抬大轿抬进门哦。”我双颊发热赶紧转身逃走。

厨房里,矮胖的仁戈大叔正津津有味地看着电视新闻,见我进门,插了一句:“依嫫,工钱发了,记得给家里人买医保和社保。”紧接着进来的邛么大婶拉长声音:“哇各哇各(可以了可以了),电视整天念叨,你也整天念叨,门口的黄哈巴都记住了,西达西达(知道了知道了),‘看病少花钱,养老有社保嘛”,一本正经的藏普逗得一屋子人笑逐颜开。

秋雨潇潇,在族人的帮忙下,我们办完了阿爸的丧事。回到家中,我没有开灯,摸索着爬上独木梯,躲进了自己的卧室。远处灯火通明,有人兀自欢声笑语,手触窗棂,指尖寒凉,这个家没了阿爸,空荡荡的让人害怕。我从匣子里拿出那对珊瑚耳坠,细细摩挲,脑海里又想起扎西爽朗的笑声,“尼泊尔鎏金工艺镶嵌,阿卡牛血红珊瑚,这对耳坠衬得我的曼拉像天女下凡。”我捂住滚烫的双颊,眼眶湿润起来。虽说听来的话像风一样缺少真实性,但那传言还是好生伤人,“尕青家族可没有为曼拉预备下龙碗。”言语中溢满不屑与轻贱。

有当会(谚语)唱过,“我前面只有一双手,我背后只有肩胛骨,除此之外一无所有”。想了又想,还是摁下手机按键,嗫嚅着:“扎西,我们……我们……还是散了吧。”

远在西藏的扎西显然被惊吓到,“你是不是累糊涂了呀!呀呀呀,我就说嘛不吃草的牛羊有心事,我前脚刚走,后脚咋就变天了”。

望着家徒四壁的家,想到扎西富庶的家族,我心中像浇了一勺滚烫的酥油,煎熬得刺痛,声音不由得压低了,“我办不起妆奁,都说好马得配好鞍。”

良久,手机里传来他低沉的声音,“曼拉,你先听我给你讲个故事好吗?”

“嗯。”

“最近我们客栈来了一男一女,男的是一個流浪歌手,女的是抛弃都市生活来高原寻心的女子。他们是转阁拉(转经)时认识的,呵呵,菩萨牵的线哦,他们很相爱,很快乐,没有房子、车子、票子的负累,过着自己想要的生活。着实令人羡慕。”他停顿了一下。

“扎西,我有些忐忑。”

“我在……我想,我们也可以像他们那样,抛开毫无意义的炫耀与面子。还记得《娜姆与嘉措》吗?”

“记得。”

“波涛汹涌的江水,刚从山沟出来,就有寒冰来阻,你若有心流去,哪怕磐石来挡……”他轻声哼唱。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咬住嘴唇。

“那你什么意思?”他压低嗓子笑了,“如果我对财富享乐充满贪欲,就不会放弃安逸的生活而去西藏创业了,家里人谁不说我是自讨苦吃。”

“我懂你……嘎达(辛苦了)。”我真诚地回答。

“既然下山背水,就不能空着水桶上山。我只希望你能支持我。”他顿了顿:“曼拉,牛角腰刀我一直揣在怀里,妆奁,我们一起挣钱办。你是我的嘎吾(护身符),我的帐篷里有你喝茶的龙碗与睡觉的羊皮。”

“如果你是金嵌的宝瓶,我愿做你瓶口的神羽。”我低声吟唱应和,欣喜的眼泪夺眶而出。

经幡舞动、山花烂漫,还有错落有致的村寨。

“好马是骑出来的,能干人是磨出来的”,这是仁戈大叔的由衷之叹。他属于转产转业人员,他同兄弟达哇卖掉了家中所有的牦牛筹集到资金40万,又经小额贷款贷了10万元才建起了这个牧家乐,终结了“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旅游旺季时,每天平均收入1000元以上,不像以往的放牧生活,劳累辛苦,风餐露宿,一年下来才八九万元的收入。

“水泥路、自来水、热水澡。牛羊有暖棚,教育全免费,这越来越甜的日子哟。”仁戈大叔高兴地说道。“十九大召开了,国家的好政策更是起串串咯,这个世界看样子已经不缺票子了,应该是只缺脑子。”守在电视机前的他一拍大腿,感叹道。

“有牦牛一样大的身躯,不如有纽扣一样大的智慧。”邛么大婶假意嗔道。

“是啊,是啊。”他连连点头,不一会儿,屋外响起“突突突”的摩托声,是仁戈大叔骑着他的“黑电驴子”外出取经去了。6天后,仁戈大叔骑了匹白银马,牵了匹火焰马,赶了20头牦牛,15只羊,还带了两顶黑帐篷回来。这些是仁戈大叔跟本村亲戚租来的,仁戈大叔准备推出体验“一日游牧生活”的旅游模式。

明媚的阳光照耀着草原、牛羊和牧人,仁戈大叔准备重现以往冬窝子的场景。首先他得将黑帐篷搭建在山顶开阔处,远看挺像倒扣在地上的黑木斗,帐篷里搭好土灶,在熊熊的牛粪旺火上熬奶茶,坐席铺上颜色鲜艳的毛毡。牛羊随意放牧在这座山上,两匹马身系上五颜六色的绸带,架上白楮皮黑银鞍勒,让游客牧马草原,在嬉戏娱乐中体验游牧生活。

高原的夏天美麗又短暂,10月初,开始降温了,草木萧瑟,青绿的山峦开始渐黄,游客也越来越少,生意清淡了不少。我和邛么大婶在各个玻璃亭里拾掇着家什,牧家乐的季节性很强,天气一冷,便同农区的轮息地一样也要进入休眠期了。正午阳光炙热,山脚下响起仁戈大叔“突突突”的摩托声,人还未进屋,便大声嚷嚷:“阿罗!依嫫,乡政府在办藏式服装培训班,我帮你报了名,明早9点到乡政府找妇联主任报到哈。”

“哦呀,嘎真切伟阿卡啦(恩深似海的叔叔)”。

在阿坝镇五村宽敞明亮的多美藏式服装培训中心里,302名学员整整齐齐地坐在缝纫机旁,具有15年缝纫经验的切美老师,声音洪亮地说道:“各位学员,老话说得好,一技傍身,吃穿不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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