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鸾禧》中的上海婚俗研究
2018-10-24张舒月
张舒月
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
19世纪末,西方近代文明不断涌入中国,与国内文明产生激烈碰撞。尤其在上海这种沿江沿海大城市,新旧文化融合交替表现最为明显。婚俗文化自然也不例外。婚俗是一个民族在长期的历史演变中形成的婚姻习俗,它以有规律的活动约束人们的婚姻行为与婚姻意识。[1]作为社会历史发展的产物,它受到不同时期政治、经济及人们思想、信仰等的影响。在一定程度上,婚俗如同一面多棱镜,能够折射出时代精神和民族群体的生活面貌。
张爱玲于20世纪40年代创作了《鸿鸾禧》,在她大量以婚恋为主题的作品中,这是描写婚礼最详细的一部。当下对该作品的研究大多偏向于文学方面,通过分析各个人物的心理及命运来探究张爱玲的婚恋观、人生观等,从民俗学角度出发分析婚俗的作品则不是很多。本文将着重探讨《鸿鸾禧》反映的上海婚俗以及婚俗背后人们真实的婚姻状态。
一、新旧交织的上海婚俗
张爱玲是上海最负盛名的现代女作家之一,婚恋是其小说最常见的题材。她在《自己的文章》里坦诚地说道“一般所说的‘时代的纪念碑’那样的作品,我是写不出来的,也不打算尝试……我甚至只是写男女之间的小事情,我的作品里没有战争,没有革命。”读者熟知的几部经典作品如《金锁记》《倾城之恋》等都是以爱情和婚恋为主题的。
张爱玲小说创作的故事背景大多是20世纪30-40年代的上海,一个新旧文化汇聚交流的地方。而文化与风俗的改变并不能够在一朝一夕内完成。鸦片战争后,上海城门大开,西方文明大规模涌入。在婚俗方面,首先,教会势力的渗透和西方资本主义的传播为中国传统婚俗打开了一个缺口。上海开埠之前,“男女有别”的古训深入人心,开埠之后,西方男女在公共场合自由交往随处可见,这对当时传统保守的上海人来说是不可接受的,而男女在教堂一起做礼拜甚至举办婚礼更是无法容忍。虽然受到影响的可能只是部分教徒,但这种风气给中国传统婚俗带来的冲击还是很大的。其次,租借划定后上海迎来了一批批西方移民。与移民一同进入上海的,还有他们的文化、观念和生活方式。于是,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盛行的社会下兴起了文明结婚与自由恋爱。最后,大众传媒对西方婚俗的宣传。受众较广的《申报》上就时常有人发文抨击中国传统礼教,认为传统婚姻下妇女的地位受到压制,在为女性不平等而鸣不平的同时顺势宣扬婚姻自由自主的新风俗。终于,在各方条件的催化下,中国传统婚俗日渐式微。“中西合璧,新旧交织”成为这一时期上海婚俗的主要特点。
二、《鸿鸾禧》中的上海婚俗
张爱玲于一九四四年五月完成了《鸿鸾禧》。上海开埠以后西方婚俗就不断渗入,经过将近一百年的发展,40年代上海的婚俗与旧时相比已经天差地别。当然,这种更新并不是彻底的,不同阶级与地区之间的婚俗还是有所区别,新式婚俗里夹杂着某些旧式婚俗。
择偶是恋爱的一项重要内容,也是组建家庭的第一步。不同社会与不同的人在择偶观上都会表现出不同的特征。中国古代有所谓的“竹门对竹门,木门对木门”之说。男女双方在择偶时,要考虑对方家庭财产多寡和门第高低与自己有多大差别,只有门当户对的婚姻才具有交换价值。[2]就经济情况而言,虽说玉清家是凋落的大户,但与娄家相比还是差些。“玉清哪一点配得上我们大哥?玉清那些亲戚,更惹不得,一个比一个穷!”这样的婚姻在娄家姊妹二乔和四美心中毫不匹配。门第观念自西周始就在中国婚俗中存在并延续多年,也正是在这种观念的促使下,中国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处于父母包办婚姻的状态,而这对于阶层流动与社会发展来说是非常不利的。但随着社会文明程度不断提高,人们的择偶观也随之改变。在新郎大陆和父亲娄嚣伯看来,“于心无愧,因为他娶得不是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难得看见她这样有学问有见识的女人”。可见,家境是否殷实似乎已经不是择偶关键,而对方是否有文化、有学识倒是需要着重考虑的因素。正如20世纪初来到中国留居的美国教授罗斯所说:“过去那种以不活泼、无生气的洋娃娃型妻子为美的看法正在消失,另一种美感类型正在产生。大学毕业的年轻人喜欢娶一个受过教育的妻子,能读能写的女孩在婚姻市场上就像热蛋糕一样走俏。”[3]无论大陆和娄嚣伯出于什么心理说出这番话,无论大陆和玉清的婚姻前景如何,至少玉清不会成为第二个做什么都不在行、被人看不起的娄太太,也不会有人替大陆不平,认为他们是错配了的夫妻了。重学识文化不仅有助于打破阻挡在男女交往间的经济藩篱,也为女性在婚姻中夺得了一席之地。
古代婚姻盛行“六礼”,但也因各地风俗不同而有所差异,就上海地区而言,传统的婚俗有:定亲、纳彩、迎妆、嫁娶、拜堂、吃暖房、闹洞房、回门等等。虽然辛亥革命后南京临时政府命令破除跪拜等传统婚姻陋俗,但某些习俗依然沿袭至今。“玉清家里是个凋落的大户,她父母给她凑了五万元的陪嫁。”按照古代礼俗,新房里的一切陈设,除掉一张床,应当全部由女方置办,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嫁妆”。送嫁妆之俗,有些地方也称之为“铺房”,就是女家备办新房的家具器物,在吉期之前先行送到男家,一一布置妥善,以助男女成家立室,尤以新房内所需器物为最重要。[4]玉清当然也备办了不少嫁妆,只是她把陪嫁款全花在了自己身上,软缎绣花睡衣、绣花浴衣、织棉的丝绵浴衣、金织锦拖鞋、金珐琅粉镜等等。总之,林林总总,各式各样,唯独没有给未来的小家庭准备些东西。而这无论给家里人看还是局外人看,玉清都违反了古法,难免要受到众人议论,大家虽不会明说,但心里终究是不快活的。婚姻是人生大事,备办嫁妆一事合情合理,但婚姻毕竟不是买卖,嫁妆是多是少、是繁是简也该由实际情况而定,一味追求奢靡总是不可取的。
因为娄家是绝对的新派,所以玉清和大陆举办的是文明婚礼。“文明结婚”这个词是清朝末年社会对西式婚礼的称呼,给西式婚礼冠以“文明”之名,并无批判传统婚礼粗俗的意思,只是随着社会文明程度的发展,铺张繁复又没有个性自由的传统婚礼已经让人不满,自然地,相对简洁又隆重的文明婚礼受到众人青睐。
据徐珂编撰的《清稗类钞》记载:“亲迎之礼,晚近不用者多。光、宣之交,盛行文明结婚,倡于都会商埠,内地亦渐行之。”[5]“亲迎”是“六礼”之一,也是“六礼”之中最为繁缛琐细的一项。“花轿前呜哩唔哩,回环的,蛮性地吹打;锣敲得震心;烈日下,花轿的彩穗一排湖绿,一排粉红,一排大红……轿夫与吹鼓手成行走过,一路都是华美的摇摆。”娄太太幼时看到的是这样喧闹壮大的婚礼。新娘到达男方家之后,还有迎轿、下轿、祭拜天地、行合卺礼、入洞房等多种程序,并且每一种程序又有十几种具体的做法。这样繁琐的过程无疑给男女婚家增添了不少麻烦。于是,随着时间推移,亲迎之礼逐渐被摒弃,文明结婚走上前台。
新式婚礼虽不如传统婚礼那般繁琐,但也有一套程序,一般分为三个步骤:订婚、请期、举行婚礼仪式。《鸿鸾禧》一文并未描写订婚与请期相关事宜,所以在此不做论述。婚礼仪式举办之前,除备办家具装点新房客房外,新娘新郎还需要准备婚服、下发请帖。新式婚礼中的衣着是很讲究的,玉清穿长裙长袖的银白嫁衣,大陆穿黑色的礼服,这是典型的新式婚礼着装。《上海:一座现代化都市的编年史》里对新式婚礼中新人着装有详细说明:“新郎是西式黑色燕尾大礼服,白衬衫,系黑领花,戴白手套,穿黑皮鞋。礼服左上小兜饰一折成三角形的白手绢,并佩戴白茉莉花一串。新娘穿白软短礼服长裙,头戴珠冠花环,披有四米长的罩纱,戴白手套,手执一束花,脚穿皮鞋或白软缎皮底绣花鞋。”[6]此外,书中还记载了仪式正式开始后的二十多项具体流程,但每一项都较为简单。玉清和大陆的婚礼仪式更是省略了很多步骤,只留下了奏乐、证婚人致词、介绍人致词、合影留念、跳舞这几项,晚上也略去了传统的闹房环节。
就《鸿鸾禧》来看,30-40年代新旧夹杂的上海婚俗完成了传统婚俗向现代婚俗转变的一个大跨步。我们不能定论这些婚俗是好是坏,只能说优胜劣汰,文明在进步,能够确定的是延续下来的婚俗一定是契合社会发展要求的。
三、婚俗与婚姻
维系社会发展的不是婚俗,而是婚姻,婚姻是家庭、社会存在与延续的基础。无论是新式婚俗还是旧式婚俗,都不过是婚姻的外壳。不可否认,在一定程度上,透过婚俗我们可以窥见婚姻的真实状态,但终究不能将二者等同起来。
娄太太举办了怎样的婚礼书中并未提及,按时间推算,当是新旧夹杂、其中以旧式为主。在张爱玲的小说中,女性受内在奴性心理因素的影响,在婚姻恋爱中甘愿做男子的附庸。[7]娄太太是典型的这一类女性,贤妻良母式的外表下藏着一个完全失去自我的灵魂,她没有办法反抗也从未想过反抗。西蒙波伏娃在《第二性》里说:“对于女人,爱情意味着为主人放弃一切。爱情成为女人的宗教。”[8]然而对众多娄太太们而言,他们并没有得到爱情,却也为男性、为家庭放弃了一切,甚至连做自己也没有做到。娄嚣伯的好丈夫形象是演给外人看的,娄太太也只有当着人才会故意欺凌娄嚣伯,她知道若是没有了左邻右舍,她的丈夫是不会理她的。他们夫妻双方听不懂也理解不了对方的言语,只是相互扮演着婚姻里的角色,这场婚姻不过一场作秀罢了。
玉清是故事的主角,是光芒闪耀的新娘,但这种辉煌却也是短暂到转瞬即逝的,“半闭着眼睛的白色的新娘像复活的清晨还没醒过来的尸首”、“新娘出去的时候,白礼服似乎破旧了些,脸色 也旧了”、她把纱障拉下来罩在脸上,面目模糊,照片上仿佛无意中拍进去一个冤鬼的影子。”热热闹闹的婚礼给玉清带来最大的影响是身份的转变,此后她不再是玉清而是娄家的儿媳妇了。在女性本就没有多少话语权的年代里,婚姻意味着什么?不仅仅是爱情的坟墓,更是女性的坟墓。
故事最后玉清的踌躇与娄太太的笑暗示着这两场不幸的婚姻,一场即将开始,一场将继续延续。旧式婚俗也好,新式婚俗也罢,自始至终改变的不过形式而已。在特定时期下,不管是娄太太、玉清还是即将登场的二乔、四美,从红盖头到白色的头纱,女性始终都盖头遮面,一步一步盲目又被动地走向令人悲哀的婚姻现实。
四、由《鸿鸾禧》引发的思考
张爱玲曾说,她始终是以上海人的眼光来观察都市变迁下的人与物的。透过张爱玲的文字,我们可以清楚地感受到上海这座现代化大都市过去与现在之间的的变换流转。人物是虚构的,但背景是真实存在过的。《鸿鸾禧》留给读者的不仅仅是一场婚礼的故事,更是对人类婚姻的思考。
婚俗在婚姻中不可或缺,同时也是人类精神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婚俗特征的价值最终体现在对人、对文化的塑造上。欧风美雨影响着上海婚俗,上海婚俗影响着年轻人的世界观,世界观又重新塑造着新一代的中国人,婚俗文化的每一次改变与完善都意味着社会在进步。任何时代的人们尤其是女性都渴望拥有平等自由、和谐幸福的婚姻,尽管在实现这一美好愿景的过程中不知有多少像娄太太一样的人在淡漠无爱的婚姻里挣扎煎熬做出牺牲,但我相信人类社会文明是不断进步,婚俗文化也是不断进步的,期待在未来的某一天,能出现与新时代文明婚姻相匹配的中国式文明婚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