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盘龙城”正名
2018-10-23裴高才
裴高才
2017年12月2日,国家文物局宣布“盘龙城国家考古遗址公园”列入第三批国家考古遗址公园名单,并授牌。这既是武汉首个国家考古遗址公园,也是湖北乃至长江流域进入新时代文化建设的一件盛事。
自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以来,叙介中国商史和商代文化史,不能不谈到“长江流域青铜文明之源”盘龙城;讲述中国城市史与长江文明史,盘龙城是一个不可替代的标本。盘龙城的考古成果雄辩地证明:长江流域与黄河流域一样,同属中华文明的母体;如果说黄河是中华民族的母亲河,那么长江则是中华民族的父亲江。
其实,县之有志,犹国之有史也。因为古代志书的体例包括舆图、疆域、山川、名胜、建置、职官、赋税、物产、乡里、风俗、人物、方技、金石、艺文、灾异等内容,方志史料具有地域性、资料性、广泛性、连续性和真实性的特点。诸如,明嘉靖三十五年《黄陂县志》由黄陂县令李河图修、俞贡纂;清康熙五年《黄陂县志》由县令杨廷蕴主修。换言之,方志就是由地方官主修的一部地方的“小百科全书”。而且明、清《黄陂县志》之《山川·名迹》收录了盘龙城、作京城(又称捉鸡城)等古城胜迹。
说起来汗颜,我对盘龙城的探究是个“意外”。那是八十年代专科起点的成人高考,有一道关于盘龙城的考题,身处本乡本土的我,竟对它相见不相识,这给我留下了刻骨铭心的记忆。为了补上这一课,我即师从著名史学家皮明庥先生研习文史,先生在诲人不倦之余,还让我参加了一次盘龙城学术研讨会,幸会了“发现盘龙城第一人”蓝蔚先生,方知发现古城也是一次“意外”——
那是1954年武汉防汛起土时,于盘龙城处发现了一批文物,蓝蔚受命进行灾后文物普查时,从一张民国二十一年(1932)由湖北省陆地测量局实测的1∶50000军用地图上,发现标有“盘土城”和城墙的标志符号。于是,他与同事游少奇按图索骥,骑车来到武汉市郊黄陂县南的盘土城实地踏勘。经过步测城墙、绘制草图、拍照和文字记录等,凭着专业眼光,他们初步判断遗址属殷商时期城址。因此城名在国家正史中鲜有记载,故在1954-1962年间,文物部门均称它为“盘土城”,意即“城是土筑,其形为方盘”。
发现盘龙城的消息不胫而走,引起了中国历史博物馆、北京大学等部门的张云鹏、俞伟超、李伯谦、李学勤、邹衡等著名考古专家的关注,他们自1963起先后到此进行了四次大型发掘、考察与研究。随着1975年4月9日《光明日报》头版头条公开发表《盘龙城——长江中游商代城址的新发现》一文,让世人惊叹不已:这是一座商代早期的城址,打破了长江流域不在商文化范围之内的传统观念,还发掘了呈现“前朝后寝”格局的大型宫殿建筑群……当年是北大考古系学生的著名作家张承志在《诗的考古学》中如是说:“盘龙城是我参加过的实习中时间最长的一次。到了柱基出土那天,大家都要疯了。那种兴奋,外行人不能想象。测绳一拉,提起探铲,隔两米五打下去,铛、铛、铛,下面是一块石头,铛、铛、铛,又是一块石头,表土一揭,掀开就清楚了,一座二里岗宫殿出来了!”
盘龙城创造的辉煌青铜文化震惊世人,不难想象,当年铸剑之铺,其声铮铮;土窑制陶,妙趣横生;玉雕作坊,异彩纷呈。其中,这里出土的长达九十四厘米的大玉戈,通高八十五厘米、口径五十五厘米的青铜圆腹大鼎,以及雕花钺形器等,都是中国文物的极品。由于盘龙城是迄今唯一可以与河南安阳古城媲美的古城,因此引起了外国学者的极大兴趣。牛津大学的东方学知名教授罗森夫人、哈佛大学考古系主任张光直等纷纷前往盘龙城探幽。我赴台北故宫交流时,对方接待人员听说我来自盘龙城地区,在惊叹之余不断地打听盘龙城的前世今生。
地名是文化的载体,也承载了丰富的地域文化内涵,是中华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通观中国地名的命名,包括方位、形态、事态、山水、人物等多种命名方法,那么这座古城遗址到底是叫“盘土城”,还是“盘龙城”呢?笔者经过一番探究,认为那张民国地图标识的盘土城名称并不准确。因为商代城址均为土城,仅称土城不能彰显盘龙城的形胜。而该城址由盘龙湖三面环抱,犹一弯皓月抱蛟龙,龙以水生,相得益彰,依湖定名是順理成章之事,这也许就是自1963年起,专家们将“盘土城”更名为“盘龙城”之故吧。在当时史料匮乏的情况下,如此定名“盘龙城”,虽为“臆断”,也在情理之中。
最早查证史料记载“盘龙城”者是皮明庥先生。皮公在《武汉通史》中写道,最早图文并茂地描述盘龙城见之于清同治七年(1868)黄陂《张氏宗谱》。《张氏宗谱》云:“宋元鼎革之际,吾祖德一公携弟国四公,由江右饶州余干迁徙楚黄陂,落住陂南盘龙城。”在张氏家谱上,还附有一张地形图,详细地描绘有盘龙城的四个城门,以及东边的盘龙湖和西北的护城山。
“九州之图,掌于地官。”随着自己知识与资料的积累,我反复琢磨《礼记》中的这八个字,觉得意味深长。这里的“地官”是古代官名,《周礼》分设天官、地官、春官、夏官、秋官、冬官六官,后世沿而为吏部、户部、礼部、兵部、刑部、工部。周王的直辖地区有六乡六遂,郊内为“乡”,是“国人”居住的地域;郊外为“遂”,为“野人”居住之地。“地官”主掌邦教,以司徒为长官,属下各官有乡师(每三乡共乡师二人,掌教育行政,并监督乡以下各级行政长官处理政务)、乡老(掌六乡教化,每二乡由三公一人兼任。在朝称“三公”,在乡谓之“乡老”)、乡大夫(执掌乡政教禁令)、遂人(掌管六遂的土地和人民)、遂师(佐遂人掌管政令戒禁)、遂大夫(一遂之长,掌管政令)等。按照今天的话说,一国之正史来源于中央与地方长官主持编纂的人文地理与方志史料,或出自熟悉地方人文地理的长官与专家学者之手。我从中得到启示:既然《张氏宗谱》中称,盘龙城在宋末元初即有图文记载,想必古代《黄陂县志》也应有记载。我爬梳现存最早的明代嘉靖版《黄陂县志》后,果然得到了印证。于是,我在《无陂不成镇》一书中首次披露,明嘉靖三十五年(1556)《黄陂县志》卷上之《山川·名迹》篇,上面写道:“盘龙城在县西五十里。”清康熙五年(1666)、同治十年(1871)版《黄陂县志》不仅沿用嘉靖志之说,还标有城址的方位图。最近著名史学家严昌洪先生题签的新著《武汉历史文化概貌》一书,也介绍了同治十年版《黄陂县志》标明“盘龙城”的史载。
无独有偶。盘龙城地区走出的清末民初著名教育家与国学大师刘凤章编纂的《刘氏宗谱》(民国甲戌年敦睦堂,1934年刊印),辑录了一份清嘉庆九年(1804)的《盘龙城坟山来龙契约》,这比《张氏宗谱》的记述要早六十四年。令人高兴的是,刘松余兄续修刘氏宗谱时,重录了原谱的图文,即宗谱卷首的《里居图》采用五万分之一比例描绘,地域在东经114°7'—114°18'、北纬30°30'—30°40',地名于“盘龙湖”西标注有“盘龙城”;《祖墓图》则描述道:黄陂刘氏第十三世祖刘阳光与王氏夫妇葬于下新集之南、“盘龙湖”东侧的岗地;又辑录清嘉庆九年(1804)《盘龙城坟山来龙契约》,记载了黄陂刘氏第十四世祖刘五魁与鲁氏夫妇葬于“盘龙湖”西侧墓葬图,墓地西北绘有“盘龙城”城址,城厢轮廓清晰勾画,四个城门清楚标示;城北杨宅、城西甲宝山等周围景地均有绘注。刘凤章素以治学严谨,享誉中外。而刘氏一族迁陂可追溯到明洪武二年(1369)任黄陂县令的刘拱宸(字守正,1318—1385),其子孙在盘龙城地区居住了六百四十载,且清代《刘氏宗谱》的序言又是清代嘉庆六年文榜眼、湖南学政、浙江巡抚刘彬士所写,颇具权威性。我到台北故宫查阅刘彬士原始档案时,也发现了此序文。序文云:“守中先生,自明初宰陂邑入陂籍,善政炳炳勒于石,遗事煌煌载于志,子孙蕃昌,科名相继,诚为西陵巨族。”
最近,萧伯符教授提供的清嘉庆戊寅(1818)创修、光绪十二年(1886)续修的黄陂武湖《萧氏宗谱》,亦载有“盘龙城”。其中,萧辅臣、萧良均等编纂,黄冈李耀兵木活字本光绪十二年《萧氏宗谱·续刊谱序》云:始迁祖、元至正进士萧武喾于明洪武二年(1369)自江西吉水瓦屑墩“迁楚历二十一世。传始祖居冈邑(黄冈)中和乡沙洑口,旋分徙陂(黄陂)南盘龙城及滠口,终定居(黄陂武湖)高车畈”。还有其六世祖萧廷柯归葬盘龙城的记载。
旧时墓地的选址颇为考究。刘氏是明代湖广名宦,萧氏于元、明、清三朝走出了八位进士,他们均将墓地选于盘龙城,足见那里是一块风水宝地。
历史地图是展现前人活动与地理空间结合的重要史料,尤其是近代城市地图乃是我国历史图像文献中极具研究价值的资料。笔者通过请益皮公与拜访湖北省测绘局高级工程师高长元、孙仁义得知:在清末民初的军用地图上,均标明了“盘龙城”。首先是清末光绪二十五年(1899)的一张《武汉略图》上,清楚地标出了盘龙城高地。遗憾的是,我手头的一册《武汉市地图集》刊载的一张藏于国家图书馆的1899年《武汉略图》,尚未找到“盤龙城”字样,好在清代谱牒与民国军用地图均有载。
方家称,这张《武汉略图》是张之洞督鄂期间由湖北省常备军第一镇(师)工兵营制作,是迄今发现最早、最具权威的武汉地图之一,也是湖北省目前发现的最早采用圆锥投影,以“米”为长度单位和等高线表示地貌等近代西方测绘方法绘制的地形图。此图测制时间为光绪二十五年,比例尺1∶50000,图上清楚地标明了城堡、桥梁、商港、兵营、炮台、耕地、树林、湖泊、沙洲、牧场、草地、水田、干田、桑田、铁路、村庄、庙宇、山地。图中的武昌省城周边有非常规则的城墙和城门,城东为宝阳门、忠孝门,城墙往东不到长春观,还有当年三国名将关羽以刀掘井的卓刀泉和宝通寺;城西为汉阳门、平湖门、文昌门,城北为武胜门;沿江有武昌关、码头、炮台。汉口仅限于沿江一片狭长的区域,西北到居仁门、循礼门一带,现今王家墩一带为干地、草地。汉阳仅在南岸嘴有城墙分布,古琴台、龙王庙、晴川阁、汉阳铁厂都清晰标注,大概在今钟家村一带为汉阳县城。时至1935年,湖北省陆地测量局实测绘制的武汉地图也标明了盘龙城的具体方位,后来侵华日军也沿用了此图。上述采用投影技术测制的城市平面图,其图式、内容和地物描绘的精确度,与我国传统绘画式古地图全然不同,相当准确地表现了盘龙古城在近代化之前的真实形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