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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游:穿越时空的心灵对话

2018-10-23陶玉霞

旅游学刊 2018年8期
关键词:穿越陌生化对话

陶玉霞

[摘要]文章从心理学和美学角度应用发生学方法以及对话理论、空间理论和陌生化理论,通过逻辑分析和对大众旅游认知与表达的现象学阐释,探讨了旅游活动的本质诉求、内在结构和表达机制。研究认为,旅游以多种对话形式在物理时空到心理时空的转换中展开;作为一种穿越时空的心灵对话,旅游具有物理时空与心理时空、物理距离与心理距离交叠转换的结构特征。由时空转换完成心理距离的建立进而达成对话场的建构,实现由物理而心理时空的穿越从而进行心灵对话,即穿越时空的心灵对话,是旅游的核心矛盾。时间、空间、心境、对话场、穿越、陌生化、心理距离、对话等构成了旅游对话关键的结构要素和概念。旅游活动时空穿越式开放性的召唤结构特征,使之能够满足游客不同层次的体验诉求。这正是旅游何以能够承载丰富功能和意义的结构机理,也是阐释旅游对话何以可能达致不同能效的理论根据。

[关键词]旅游;对话;穿越;陌生化;召唤结构

[中图分类号]F5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5006(2018)08-0118-15

Doi:10.3969/j.issn.1002-5006.2018.08.018

1旅游本质研究述评

关于旅游本质的探讨源于学科背景的差异呈现出研究方法和研究角度的多样性,人们对于旅游本质的认识由模糊而渐趋清晰。从经济产业角度论述旅游经济属性的经济实用论观点随着旅游主体界定的明晰渐已销声匿迹,文化审美论者基于逻辑分析的审美体验论虽言少声稀,却也经久不衰。Boorstin最早在旅游研究中提出旅游体验这一概念,他认为传统的追求真实的旅游体验已经没有了,现代大众的旅游体验只不过是“浅薄”的对虚假事件(pseudo-events)的流行型消费。MacCannell认为旅游体验是人们为克服现代生活困窘而积极追求“本真”(authentic)的一种体验。Cohen基于现象学视角对旅游体验进行了详细而深刻的解析,认为旅游体验主要有休闲、消遣、经验、实验、存在5种类型或层次。在中国,谢彦君首先将旅游体验学说引入学界,从现象学角度探讨旅游的愉悦体验本质,并探讨了旅游活动中从生活世界到旅游世界的转换过程。龙江智从时空维度分析了生活世界到旅游世界转换中主体视角转换的作用,而主体视角转换的本质是心境转换。樊友猛和谢彦君进一步从多视角解析了体验的内涵与旅游体验的属性,启示了研究重心的回归与范式和方法的变化。张凌云强调了文化和社会系统在体现旅游本质性的“整体空间系统”中的重要地位。曹诗图从哲学角度将旅游的本质界定为“异地身心自由体验”。杨振之则据诗意栖居理论认为旅游是寻找诗意栖居地。张朝枝和屈册认为旅游的核心构成是时间、空间与体验。赵刘等基于现象学分析探讨了旅游体驗作为体验流的直接性与意识构造特征,进一步认为旅游世界的时空维度经由体验构造,旅游“是人类在自由的意识状态下朝向世界的方式”。而社会人类学者开拓了旅游研究更广阔的视域,Grabrn认为旅游度假已成为一种人生阶段仪式的表达手段或赋予生活以某种意义的制度和仪式;MacCannell则从“本真”体验角度视之为弥补现代大众信仰危机的宗教替代品;王宁认为现代旅游表现出一种社会性新民俗特征,从心理上看出游是为了更好地回家。

我们对旅游的探讨主要是针对张小军所谓“天性旅游”及其天性文化本质内涵,希望对“旅游”进行“元思考”。就此角度而言,旅游体验学说在旅游学术界已基本达成共识,对日常体验与现象学“意向体验”的区别认知分析和对体验“原初构造”的探究尚在探讨中。体验性是旅游活动的基本特征,现象学的体验学说在旅游研究中的优势显而易见,但文学、艺术欣赏以及普通休闲娱乐等,其核心诉求也是审美或愉悦体验,“体验”一词尚不能将旅游与人类其他活动的本质区别彰显出来,王敬武也曾从旅游运行机理角度对“旅游体验硬核”说提出质疑。在旅游中,旅游体验是达成旅游目标的途径,是旅游本质的外在表现形式。特别是在体验经济时代,体验性不单单是旅游的特征,旅游体验与文学阅读体验、购物体验、美食体验、宗教体验的区别仅在于其介质与体验方式的不同,因此,不能将旅游的本质界定为体验。社会学角度所谓旅游作为表达手段或制度仪式的功能特征论断发人深思,但旅游作为一种表达方式或象征仪式区别于其他手段和仪式的特征还有待被阐明。“新民俗”“释放”与“返回”是旅游活动在现代社会表现出来的阶段性特征,但旅游活动何以可能达致自由与诗意追求目的、何以可能作为表达手段和制度仪式的机理尚需解析。旅游何以能够承载如此丰富的功能和意义,必然有其不同于其他人类活动的结构功能属性,旅游活动的结构机制决定了其功能实现的可能性;同时,解析旅游现象核心的特质除了从现象表现出来的特征来概括和抽象外,也需从旅游活动本身具备的结构机制及其与人类心理需求相呼应的价值能效来把握。

龙江智和赵刘等对旅游体验的时空转换与意识构造研究都已经深入旅游活动的结构性运行过程,但要从结构机理上认识旅游活动的本质,尚需从旅游所具有的文化艺术属性这一角度做更为深入的探讨。其实,这也是一个很传统的话题,其源头即为旅游审美属性的论断,只是在这方面更具有哲学深度的探讨近些年才逐渐深入。曹诗图提出旅游审美是融旅游审美主体与客体为一体的诗意对话,潘海颖认为旅游体验是“为了探寻生活溶解在心灵中的秘密”,它“体认的是人与物化、神与物契的审美情怀”。这就道出了旅游与文化艺术对生命归属和文化价值寻觅的共通特征,看到休闲之于日常生活的反正本质,以及旅游与艺术体验之间的约通性可能。“艺术作品创建一个世界,并使大地成为大地”,诗歌让人们从生活世界浸入审美生命;旅游审美观照使旅游者从现实世界发现“诗意栖居地”,正是艺术经验使旅游者在意识中实现了现实世界到诗意栖居地的转化。基此,杨振之和谢辉基援入“体验-艺术经验-世界”关系,提出“旅是去远,游是游戏”,构建了“游戏者-游戏-观赏者”三元结构,使旅游研究获得一种崭新的视角。那么,这个“艺术经验”实现的秘密则蕴藏在艺术体验的时空结构特征中——在艺术时空中实现了从心理时空转换到审美意识建立的过程。旅游体验可能与艺术体验一样,是通过自己的时空结构特征使人实现构建审美心理时空的介质和途径,在这一过程中人们实现了时空的穿越,得以寻到称心的对象物从而与之进行心灵的对话,同时也成就了旅游和艺术自身的审美王国。发生学逻辑认为,于历史的发生、运动与结构机理中研究事物是探讨事物本质与规律的有效分析工具,因此,本文希望能够应用对话理论、空间理论和陌生化理论,从旅游发生的本质诉求——心灵对话、内在结构与表达机制几个方面来探讨旅游运行的结构机理,以助益对旅游本质问题的探索。

2穿越式对话概念的提出

2.1对话理论的导入

对话理论的提出者Bakhtin,也是这一理论最重要的代表性人物之一。Bakhtin对话理论的精髓是人如何在与他人的对话中理解、表达和彰显自己的意识、确认自我价值和地位,并确立自己与他人的关系结构,从而建构自己的主体范畴。他认为主体建构只能在自我和他人的对话交际中实现。对话理论在其根底上是关于人的理论,是关于人的主体建构的哲学理论。Bakhtin将对话从日常生活状态提升到哲学高度予以阐释,把对话看作是人存在的本质和基本方式,通过对话交流思想是人的基本需求和人与人之间的本质关系,“一切莫不归结于对话……一切都是手段,对话才是目的。单一的声音什么也结束不了,什么也解决不了,只有两个声音才是生命的最低条件,生存的最低条件……对话无处不在,广泛而深入……”“一切内在的东西,都不能自足,它要转向外部,它要对话……存在就意味着交际……意味着为他人而存在,再通过他人为自己而存在。”存在是主体间的存在,主体间的存在是一种纵横交错血肉联系的对话关系。人类对话包括人与人之间直接的言语交际,对言语载体的阅读与批判,通过言语和意象载体与自然、历史、古今中外人物的沟通交流等形式,它贯穿于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一切语境中。因此这种哲学意义上的对话关系远比日常生活中的对话关系更为广泛、多样和复杂,对话主体可以穿越时空,通过对文字、史迹、景观、意象等载体的理解进行敞开心怀的广泛对话;通过对话从而感受自我的存在来确证自我价值。

那么,在歷史展演的过程中,在人与人之间,便是流淌着一条意义的溪流,“它使所有对话者都能够参与和分享这一意义之溪,并因此能够在群体中萌生新的理解和共识。”人类生命的特色在于他有理性能力,能够认知,他要理解,他的理解使意义得以产生;他需要确证自我存在的意义和价值才能获得心灵的满足。“话语的生命在价值,价值产生于对话,对话贯穿于文化”,承载着人类价值观、情感、思维模式的文化和艺术正是在这种持续不断的理解性对话与交流中逐渐生成并向前发展的。对话无处不在,形式各异;旅游便是对话方式之一种,是一场藉由物理时空转换实现心理时空穿越的心灵对话,是一种生命游离于栖居之外的本真性生命关照与审美姿态,是在完成一次补偿性的心理过程。

2.2旅游作为一种穿越式对话

早期的人类以采集和狩猎为生,不时地迁徙以获得足够的食物是生活的常态;农业和畜牧业产生以后,人类得以定居,安居乐业成为人们长久以来理想的生活模式。安居给人以安逸的生活,但行走的经验告诉人们,居所以外仍有更多好的生存机会和不同于居所的别样风景。“人本身只是一种可能性”“在世本质上就是烦”,既在此世,人便被本分、适宜、惯习、可达成、可忍受的范围之类“烦”所界定,沉湎于安定之“烦世”,丧失诸多人生的可能性;安居局限了人们的视野,桎梏人的自由,居所之外的行走能够开阔视野增长见识,冲破现实生活的枷锁,那里有一个自由的世界。荣格说,旅游是人类共通且无法反抗的集体潜意识之一,在人类意识的深处铭刻着行走的基因。所以屈原“悲时俗之迫阨兮”“愿轻举而远游”;李白“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远游成就了人们实现自我转化重新与自然冥合的愿望,以一种“在而不在”的方式去发掘人生更多的可能性。我们常用“走多远”作为对一个人人生价值和意义的观照尺度,表示一个人在事业或人生道路上能够到达的高度,这一共识源于人们对于行走之于人生意义的认知,这个认知是以人生的据点——安居范畴为基点的,人们认为你从大众公共生活平台出行距离的远近标志着你视野的开阔度和人生的成功度。

在那些以果腹为主要目标的时期,直接的言语交际是人们之间的主要对话方式。随着人类情感的丰富和审美思维的成熟,以言语和意象载体为介质的对话发展起来,最典型的代表是文学与艺术的发展。对文学与艺术的阅读和欣赏便是一种穿越时空的对话,其中交织着读者、作者、主人公、意象之间纷繁复杂的对话关系,并在对话中进一步丰富和发展着意象的内涵。同时,人们在长期的行走中发现远行不仅能突破认知的局限意识的桎梏,而且找到了更多的对话对象和更好的对话场——自然、古迹、不同地域和人群及其异彩纷呈的文化式样,一个人对话对象的类型和层次决定了他体悟人生的广度与深度。在一个与自我有一种若即若离感觉的陌生或熟悉的空间,在离开惯常生活世界的这个场域能够更沉静地欣赏这里的人和事物并与之对话,感受穿越时空的经验以达致忘我的密契境界,实现心灵的自由本真状态,观照自我存在的价值和意义。这种经验又进一步促动人们更多源自心灵对话诉求的出行。

诚如卢梭所言,人类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当人们发现安居的生活局限了人的眼界和思维,消解了心灵的自由与生命的激情时,人们产生了重新远行对话自我的欲望,旅行思想是对安居意识的反正。长期的实践经验证明,读书和旅行是突破人生困境的两大途径,此时,行走,不但表达了人类对物质空间开拓的愿望,也寄寓了人类对心灵空间拓展的诉求。特别是当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成为人性自由成长的桎梏时,行走成为一种迫切的自我解救的途径,成为一种回归诗意人生的召唤。

自然的奇美幽丽让“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事务者,窥谷忘返”;历史的厚重沉郁让人抒天地之浩气,发思古之幽情,升华吞吐日月的气度胸怀。因此,以第一旅行家身份彪炳史册的谢灵运,认为“夫衣食,人生之所资;山水,性分之所适”,好营园林,游山水,尽幽居之美,屏尘世之忧;制登山之屐,纵山水之乐,吟池塘春草,醉林壑夕霏。伟大浪漫主义诗人李白“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放声歌唱于名山大川、五湖四海,倾诉衷情于明月清风、松间花下。孤独的诗人彻底洗去了人生的喧闹,去解读无言的山水,去探访远逝的古人,敞开心灵与大自然沟通,在无法对话的地方寻找对话,于是对话也变得异乎寻常。在中国山水比德的传统时代,诗意对话的行走贯穿了仕人漫游的悠远历程。至此,人类完成了由行走到旅行至于旅游的历程。

人在对话对象中反观自我,完成一种基于主客关系之上的自我价值与意义的建构或重构。正是在主客体关系的结构和建构中,旅游这一穿越时空的对话得以展现。在这一过程中,旅游活动在伴随空间转换的时间流中渐次展开,旅游者是对话主体,他通过社会体制外时间流中物理空间的转换实现心境的转换,从出发地到目的地的行进中寻找和选定适合自己的对话对象——对话客体,与对话客体建立了一种穿越时空的特有的对话结构与关系。此处,时间、空间、心境、对话对象、对话场构成了旅游对话关键的结构要素,对话目的、时空转换、穿越、对话等则构成了这些要素间的结构关系;这种结构具备了一种由物理时空转换建立心理距离达到陌生化效果从而实现心境转换的表达机制;在这一表达机制中,旅游对话时空穿越式开放性的召唤结构特征,使游客得以能动采择景观符号进行个性对话场的建构,从而实现旅游无限可能的表达能效。

3旅游对话的要素与结构

旅游是通过时间、空间的穿越实现心境的转换与对话场的构建,并展开一场幽秘的心灵对话,达到逍遥的人生境界——本真、无所待的人生境界,进入暂时的坐忘状态的过程。所以,在旅游对话展开的结构中,由时空转换完成心理距离的建立实现对话场的建构,本质上是由物理而心理时空的穿越,从而实现心灵对话的历程。

在旅游对话的展开过程中,空间、时间、心境在由旅行引导的时空转换前后其性质发生了结构功能性转换。时空转换前,旅游者的空间和心境都是生活化功利性的,他的时间是受社会体制规范的社会性时间;时空转换后,旅游者的空间转换为基于物理空间与概念空间之上融入个人认知逻辑的个性对话空間(即Soia所谓第三空间),他的时间溢出社会体制的规范被感受为灵性悦动的生命光阴——心理时间,而他的心境也转换为审美的姿态。这一心境转换的途径正是通过“旅”这一物理时空转换途径完成,由物理时空转换实现时空与心境性质转换,其结构机理是物理时空转换能够导致心理距离的建立。那么旅游这一活动的结构本质就是由物理时空的转换实现的心理时空穿越,它的根本目的在于通过时空穿越实现心灵对话。在这一过程中,场域的转换是其显性外在特征,在场域转换中,旅游者由生活世界步入旅游世界,由生活场进入旅游场,在旅游世界建构自己的心理世界,基于自己的生活世界与认知逻辑采择旅游世界的对话对象与要素符号构建自己的旅游对话场,展开自己的心灵对话。为强调旅游的对话本质,晰明旅游区别于其他形式的心灵对话,下文使用“旅游对话”这一概念代称“穿越时空的心灵对话”,即本文中“旅游对话”是指整体的“旅游”本身。其结构要素及时空结构转换机制如图1所示。

3.1旅游对话的目的

纯粹意义上的旅游对话不是基于工作与生活实用目的的对话,而是基于本真自由诉求的心灵对话——实际上基于工作与生活实用目的的对话归根结底是为实现心灵对话创造条件,是为实现心灵对话不得已进行的权变性对话;而心灵对话,则是人能够生存下去的精神支撑,人需要从对话中发现和反观自我存在的价值和意义,享受本真自我的自由和天性。僵化的客体化物质主义使人成为依附于物质世界失去了内在生存的存在,导致自由的丧失,陷入异己的世界。世世代代的人类都在追寻着摆脱奴役通达自由的道路,渴望回归“未被抛入世界之前的存在”,一个存在于被迫承受各种生存压力的客观对象世界之上的自由而诗意的理念世界,找回心灵自由呼吸的空间,恢复禀赋天地精华的人的神性。当然,人类的一切活动无不以通过心灵对话反观自我享受本真天性为根本和终极目标,旅游对话只是其中较为直接和高效的途径。

Crang认为,家园是给人以安全和归属感的空间,同时也是一种对自由与生机的囚禁。旅游与文学一样是一种观照世界与自身的方式,由于责任、义务等生活的重重负荷遏抑了生命应有的活力,为了找寻自身失落的价值,人们走出家园,历经种种奇遇,经验各式新的事物,对话超越生活现实之外的陌生化世界,纾解紧张失衡的身心,然后以一种崭新的姿态再回到家园。注意,旅游不是出走不归,不是寻找新的栖息地,而总是在短暂的旅程之后回归家园。因此,旅游也是一种社会的指意过程,是一种缅怀失落之本原而追根溯源的虚构式对话,一种穿越于真实和想象空间的心之旅程。同时,这一目标可能并未被旅游者显性感知或明确表达,但任何人的旅游都具有这样一种对话性质和目的。

3.2旅游对话的对象

旅游对话的对象因人而异,丰富多样。大自然、史迹、现代物质设施与中外地域风貌、古今中外之人皆能人眼会心,与之进行沟通和交流。

“唯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苏轼《前赤壁赋》)中国古典诗文中50%以上为山水诗文,那自是一部人与自然沟通交流的心灵对话史。自然景观欣赏是旅游活动中最为重要的一部分,欣赏大自然的奇丽雄伟鬼斧神工,反观人作为自然之子的灵性与浩气。“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曹操《观沧海》)“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杜甫《望岳》)曹操、杜子“心胸气魄,于斯可观。”“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苏轼《记承天寺夜游》)亦可谓“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人与自然的沟通是最基本的沟通,人从自然中习得的智慧与胸怀是最纯粹的智慧最博大的胸怀。

史迹警发思古之情在于其为今之鉴的价值,是我们与古人和历史的思想对话,中国古典文学中对史迹的述说同样不胜枚举。“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刘禹锡《石头城》)对金陵六朝兴亡和人世变迁的慨叹,登幽州台“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陈子昂《登幽州台歌》)的高蹈与怆然,“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崔颢《黄鹤楼》)的怅然,“遥想公瑾当年……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对“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的感悟,“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辛弃疾《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对千古英雄的仰慕,“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对“出师未捷身先死”(杜甫《蜀相》)的惋惜,“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毛泽东《忆秦娥·娄山关》)的激情……史迹述往事,令人思来者,它述说着人类遭遇和命运轨迹,教人不断从历史中汲取力量并思考、反省与创新,维系着人类内在精神力量的世代延续。

参观现代物质设施与中外地域风貌,结识中外之人,能够通过与之零距离接触对话,感受现代社会发展与自我的关系,了解存在于自我之外的不同地域风貌人情世故,观照我的见识、我的世界与他者世界的相互联系,拓展提升自我与世界对话的范围和层次,并反观自我在这个世界的存在价值、意义。尽管大多数游客难以准确或明确表述参与这类旅游的目标和经验,但他们确实感受到自己与外面世界的差异,并反观自己的世界,对比自己看世界的立场和态度,并反思自己生活处世的方式,以及启迪自己对未来发展定位与道路的思考。

有时候,在旅游中我们会遭遇一种“不与外物,身心灵动”的经验,这一现象看似与对话对象无关,实质上这是一种天地人神通灵契交的启示,它是一场为外界不明对象激活潜意识对话的心灵反应,是密契经验的一种体现。此境超越言说,与神合一,使人感受到照亮世界和由神性发出的神圣“光芒”,虽经由心灵极大的努力,但心灵确也无法把握,具有暂现性、被动性。

3.3旅游对话的模式

在旅游活动中,旅游对话主要表现为审美欣赏、直接交谈、观察体会、活动参与4种基本模式。

审美欣赏是旅游对话中最传统最基本的模式,其中,景观欣赏又是最主要的内容,而直接交谈、观察体会、活动参与中也渗透着审美欣赏的基本成分。耳听之为声,目遇之为色,这几乎是审美观赏规律的白描,人人都能做到,人人都能体会,但审美欣赏的效果或水平则取决于欣赏者的审美素养。最高层次的审美对话即李白“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这种人与自然的互动式交流。但最基本的层次也达到了人与自然美景的赏析式对话。因为,美,是物质载体人化的或文化的——已然符号化的理想面貌的典型呈现。人通过审美欣赏抛却实用主义的桎梏,达到去功利化的本然自我的心灵观照,体验自我以及自我与自然关系的本真状态,或者说人在天地之中赤裸裸的自然造化境界。可见,尽管对话对象处于客体受动地位,但主体并不能置客体于不平等“被凝视”地位而凌驾其上,而是作为施动者与受动者共建一种平等互动关系。在此,人与自然美景之间是一种平等的对话关系,人在对话中能够获得的经验既受限于审美对象本身的属性特征,也取决于人赋予对象的主体性水平和文化内涵,即人对主体间性的感知度和自我文化认知的水平;人赋予对话对象以自己的主体性精神,在对话中使用了移情手法。君子比德山水的传统、物我彼此依存的理论、鱼之乐的辩论等并非只是理论上的抽象论述,实为人类长期感性经验的形象描绘。

在旅游对话中,直接交谈是游客了解目的地景观、东道社会和其他游客以加强沟通的直接方式。在旅游过程中,由于对象一般是远离游客原社会系统责任职能约束的抛却利害关系的东道居民和旅伴,所以彼此的交谈对话能够敞开心扉,平等而深入,并在真挚的交流中反观自身,提升对话的价值。除了陌生的东道居民和旅伴外,对话对象还有结伴出游的熟悉的朋友或亲人。但在旅游过程中,这些熟悉的人因为从生活场转换到一个旅游场,他们可能表现出新的面目——个性的张扬、见解的分享、真情的流露,他们呈现出一种“熟悉的陌生人”的特征,即我们熟悉的人在非日常环境中表现出来一种我们未认识到的个性特征,而在旅游场这种非功利环境中,他们呈现的很可能是其真性情。当然,旅游中的直接交谈因为陌生或责任感缺失也不排除逢场作秀、蜻蜓点水式泛泛交谈。

出于分析判断目的的观察体会同样是寻求合适对话对象或与理性判断对话的过程,这是一种冷静的分析反馈过程,在对目的地人和事物的观察中反观自我或“我”的世界,提升自己自我认知与世界认知的能力,也是拓展心灵空间的过程。

活动参与是一种更为积极的对话模式,参与其中,通过肢体动作的投入激活心灵内在的激情,带动表情的绽放与语言的畅通表达,达致忘我的境界,体味自我本真自在的经验。这也是旅游大众普遍喜欢的一种活动项目,它是获得融入感最便捷的方式,任何層次的参与者都能从中各得其所。

3.4旅游对话的场域

旅游对话的场域主要涉及时空的转换与穿越、心境的转换、对话场的建构3个方面的内容,这些内容又涉及诸多概念和理论。旅游不仅是对目的地的游览,也包括出发与返回的过程。实质上,我们从家门出发,就已经开启了旅游的征程,哪怕最开始的一段是走在极其熟悉的门口的小径。旅程一旦开始,我们就开始了时空、心理的转换和旅游对话场的建构。

3.4.1旅游对话的时间

时间有物理和心理两种意义。相对于传统按照过去、现在和将来的依次延伸用时钟展示的客观物理时间,Bergson明确提出心理时间概念,即主观时间,认为世界是“意识的绵延”,直觉意识的流动才是唯一的“实在”。在旅游过程中,游客的时间感也有一种转换,由社会时间向个人时间溢出,从物理时间向心理时间转换;而此时的心理时间不仅是意识的流动,而且是一种充满自由光亮的存在——一种向无限空间弥漫的时光。它脱离了社会时间机制的控制,像流水一样随意流到哪里,在旅游活动展开的空间肆意弥漫;它拓展了生命的向度,在自由王国重构着各种事件相互之间的秩序。

3.4.2旅游对话的空间

空间性与人类存在与生俱来,人类活动必然在空间展开。经过文化与哲学的开拓,人类思维认知的空间不再局限于传统的客观物理空间,除了家庭、邻里、乡村、城市、区域、建筑、学校、市场、民族、国家等具体的自然、文化、经济、政治物质空间外,想象与精神的空间也许对人类来说更为重要,并且在真实与想象之间,还交错演绎着更为复杂的第三空间。法国哲学家Lefebvre在其《空间的生产》中提出了空间认识论的3个层次,美国后现代地理学家Soia对3种空间认识论做了进一步阐释。第一空间是人们直接感知到的客观物质性空间。当人类开始思索和探讨空间现象时,已经开始了概念空间的建构与再现,其注意力主要是集中在构想的空间而不是感知的空间,实质上是对第一空间封闭和强制性质的反动,用精神对抗物质,是为第二空间。第三空间则“源于对第一空间-第二空间二元论的肯定性解构和启发性重构”,它包容并超越了空间的物质维度和精神维度,基于物质与概念,经由解构与重构从而呈现出无限可能的开放性。第三空间“是一种时间与空间、历史和未来的交融状态,一种穿越真实和想象、中心与边缘的心之旅程”。

旅游对话的空间属于第三空间。旅游对话在物质空间展开,在想象空间游走。而这一想象空间却不是人类公共概念的空间,而是对话者个人基于对物质空间和公共概念空间的个性化阐释,并通过自我时空穿越式想象重新构建的第三空间,他是在个人的寄寓着对话对象的第三空间进行着无障碍的心灵对话。正如莎士比亚所言,“即便我困在坚果壳里/我仍以为自己是无限空间的国王”。所以,彭兆荣认为,乡村旅游与其说在“乡村空间”不如说在“乡村概念”中旅游。这里的“乡村空间”是指物质空间,“乡村概念”概言第二空间——公众意识里的乡村想象,而笔者则认为乡村旅游者是在物质乡村与公众意识乡村想象之上基于自我阅历和情感个性构建的乡村想象空间里进行着自己的对话。所谓看山看水的层次,从看山是山到看山不是山再到看山是山,第三重山已经不是第一重山了,它已升华为看山者自己的山,也许正是这个道理。我们旅游之前的日常生活中天天看到的门口的景观在我们旅游出发时的眼睛里变得不一样了,因为它已被我们的思维整合到我们的旅程中,它的意涵变了,已经经由我们旅游的思维重构为第三空间。我们一定能够理解,曹操的沧海是如何星汉灿烂日月穿行,李白的敬亭山和我们每个人的敬亭山该有多么不同,不同的人眼中泰山的故事又有多少种可能性。

3.4.3心境转换

之所以旅游启程后我们天天看到的门口的景观此时变得不一样了,是因为我们此时的心境已经转换为一种旅游心境,我们的眼睛不再以实用的标准看待这些客观物什,而是以审美的心灵来观照这些通灵造化之子。文学阅读过程也伴随着心理时空即心境的转换,但文学阅读是凭借文字通达想象的张力这种介质实现心理转换,而旅游则是基于客观的即社会与物理时空转换而实现心理时空的转换,它凭藉的介质是客观的实体。旅游降低了通达心理转换的门槛,让那些不谙文字的人们能够更轻易地实现心灵对话的诉求。实质上,大家在生活中深谙这一原理,比如某人长期处于不利于心理放松的环境中或遇到突发的可能刺激心理异变的事件时,我们常常会采用“换一个环境”或“出去散散心”的策略来处理问题。此处,我们强调的是,旅游呈现出来的客观时空转换其实质是实现心理时空转换的结构性路径;而这一心理时空的转换是从旅游启程的那一刻开始直至旅游者回到现实生活的那一刻结束。

3.4.4旅游对话场的建构

由物理时空的转换达致心理时空的转换,实质上是在建构实现心灵自由对话的场域,这一场域的一切物质要素都从现实社会时空里剥离出来,被旅游心境染上了审美的彩翼,向美而生,充满自由本真的生机。因此,这一场域不是客观物质的统一性组合,而是被旅游者个体个别选择和赋予自我寓意后的心理对话场的建构,每个处于同一客观时空场域的旅游者所建构的对话场都寄寓着各自的色彩各不相同,总之是一处易于自己心灵对话的自我心理时空场。正是这种基于客观实物介质的特征和自我认知逻辑的建构,使得每个旅游者都能随时随地调整把握自己的场域。在特定时空里一旦实现了旅游心境转换,这种对话场的建构就开始了,而且基本上在转念的瞬时即可完成。即使不出家门,旅游式对话也可以开始,因为旅游的心境赋予了家常环境旅游性时空特征,这一点生动体现了旅游心之旅程的本质,正所谓“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但这只是旅程的起点,旅游者核心诉求的旅游对话一般都在旅游目的地展开,因为那里有他们认为更适合对话的对象和空间,也更易于旅游心理时空转换和对话场的建构。

那么,旅游对话实现的结构原理是怎样的呢?

4旅游对话的表达机制

旅游对话实质上又是人类处理自我与客观世界关系的一种态度和途径,“一方面人把自然和客观世界看作与自己对立的,自己所赖以生存的基础,把它作为一种威力来崇拜;另一方面人又要满足自己的要求,把主体方面所感觉到的较高的真实而普遍的东西化成外在的,使它成为观照对象。”旅游对话中正是通过时空转换将对话对象化为自我本真的关照对象,而这种时空转换就是我们常言的“穿越”;通过穿越我们完成了心境转换,即从功利视角到审美视角的观照态度转换。审美视角的建立则基于心理距离的实现从而将日常对象陌生化,而这种心理距离的实现正是通过时空穿越来完成的。

4.1旅游对话的陌生化原理

承续亚里士多德的“惊奇”、黑格尔的“异化”,俄国文艺理论家Shklovsky提出形式主义创作理论的核心概念“陌生化”,并为后来的德国Brecht进一步阐释,也被译为间离效果。陌生化的实质在于把人们从狭隘的日常关系的束缚中解放出来,通过视角的非功利性转换,使事物回归到其诗性的本体地位,恢复人们对生活的鲜活体验,重新发现日常事物异乎寻常的美,不断更新我们对人生、事物和世界的认知与感觉。人们对外界的刺激有“趋新”“好奇”的特点,陌生化正是通过转换视角、制造和拉远心理距离从而感受事物不同层面的新鲜感和奇特之处。正如米兰·昆德拉在《生活在别处》中所言,“真正的生活应当永远在别处,当生活在别处时,那是梦,是艺术,是诗,而当别处一旦变为此处,崇高感随即变为生活的另一面:残酷。”也就是只有我们抛开功利远距离去看待生活时,它才会充满诗意。

旅游作为一个具有特定目的穿越时空的对话行为过程,构筑起一个极具张力和开放性的迥异于日常生活的概念性空间,我们称之为旅游世界。旅游伊始,旅游者已开始进入一个崭新的旅游世界,张开审美的眼睛,放飞想象的翅膀,穿越物理时空的生活世界,构建自己展开心灵对话的旅游场②。这个旅游场不仅包括目的地的第三时空,甚至旅游念起那一刻的心境空间都是它的构成部分。在这个旅游世界,不单是目的地对话场域日常的场景与事物变得与生活世界韵味不同了,就连家门口的日常场景也变得光彩夺目。这就是时空穿越与心境转换达致的一种陌生化效果,这种时空穿越与心境转换的实质是心理距离的建构。

4.2旅游对话的心理距离

达成陌生化的途径是心理距离的实现。对于旅游对话而言,旅游活动需要解决出发地到目的地之间物理的时间距离与空间距离从而完成时空的转换,进而实现心理距离的建立。心理距离的建立是实现审美对话的首要条件。“美不仅在物,不仅在心,它在心和物的关系上面”,心物关系是“一种心物之间的融汇交流的现象”。审美感知强调将自我游离于物质实体之外,心与物之间建立一种隐喻关系,物、我之间以神游之,“情以物兴……物以情观”“物色之动,心亦摇焉……一叶且或迎意,虫声有足引心……情往似赠,兴来如答”,在物我共感、心物互动的过程中实现“思接千载”“视通万里”,神与物游、物我同构。而这种游离便是心物间保持心理距离的状态,它是“通过把客体及其吸引力与人的本身分离开来而获得的,也是通过使客体摆脱了人本身的实际需要与目的而取得的”“是一切艺术的共同因素”。其实质是促成视点从功利到非功利性转换摆脱功利需要之后的审美心理状态,即审美心理与功利心理之间的距离。心理距离的建立使处于现世焦虑、烦躁、恐慌之境的心灵进入一种冲淡平和的忘我状态,看到事物背后平常看不到的一面,领略到一种功利之“我”难以企及的审美之境。这便是距离产生美的原理。所以,我们常说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从自己呆腻的地方到别人呆腻的地方去”成为旅游大众对旅游的一个流行界定。文学与艺术审美的心理距离是通过语言文字线条色彩等介質符号激发人的神思而实现,旅游审美的心理距离则是通过物理时空与景观实体的转换而实现。因此,对于普通人而言,旅游对话的实现要比文学艺术对话相对容易。

4.3旅游对话的穿越特征

“穿越”一词在商务印书馆1988年版的《辞源》中没有收录;在汉语大词典出版社《汉语大词典》中释义为“经过、穿过”,引用例句为“穿越了湘、鄂、黔以及滇、康等五个省份”“穿越云层”等,基本含义是经过或穿过一定的物理空间。作为近些年来流行的一个时尚词汇,“穿越”是穿越时间和空间的简称,通常指经历某过程从所在时空穿越到另一时空的事件;它实质上是一种物质-意识过程,表示穿过和跨越历史时间与地理空间瞬时达致现实中无法到达的一个时空节点的经验和感觉,描述了一种摆脱物理时空束缚,实现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的心理过程。它意在描绘《文心雕龙》中那种“思接千载”“视通万里”的“神游”状态。在旅游活动中,基于心理距离的建立,人的心境得以实现从现实生活世界到心理体认世界——想象或概念世界的转换,使人从表象的旅游世界进入本质的心理世界,达致短时间内对现实世界的游离,获得暂时性的穿越感知体验(短暂的旅行经历结束之后,旅游者必定要返回居所)。因此,平民文学与大众旅游在中国兴起以后,“穿越”一词的内涵由物理时空向心理时空延伸并成为流行语被广泛使用。

穿越是一种解构,也是一种重构,它通过对物理时空的解构实现对心理时空的重构,让人在第三时空一个特定的节点遇见过去、现在、未来交融的世界,遇见想象世界的一切可能性。旅游的本质特征就是时空的穿越,旅游即是穿越时空表象与其符号意义的对话过程。它通过一些特定的场景唤起历史记忆,营造失落或回归心灵家园的地理乡愁,再现能够满足游客与心仪对象对话的特定心理时空场,以实现与能够反观自我的对象的沟通。事实上,许多文本的空间故事,也都在呼应穿越式对话这个行旅主题。

这种穿越式旅游对话能够满足人们怎样的旅游诉求呢?

5旅游对话的能效

旅游是通过建立心理距离完成穿越时空的心灵对话,获得非功利性存在感或者说本真自由感的体认,回归诗意的心灵家园,从而消解现实的责任和负荷带来的巨大压力;同时也获得对外在世界审美的理性认知,打破为惯常环境所禁锢的思维模式,并获得丰富的阅历,建立一种对世界和自我新的认知模式。旅游对话的能效源于旅游对话的结构机理,也反映在旅游这个概念的表达上。

5.1旅游概念的语义学认知

“旅游”是合成词,“旅”是途径,“游”是目标和能效。“旅”是为达致“游”之能效的空间位移,“游”则赋予“旅”以不同于普通旅行的特殊目的性,从而使之具有了物理时空转换之上的心理距离的建立与心理穿越的技术性特征。而“游”这个词在悠久的历史发展中则积淀了丰富的文化意涵和哲思韵味。

游,《说文·(方+人)yan部》:“游,迂,古文游。”清王筠依《玉篇》释例:“游为旗游……迂为遨游,俗作进。”《诗·大雅·卷阿》“豈弟君子,来游来歌,以矢其音”中之“游”即为遨游、悠游之意。我们所谓“旅游”之“游”乃古之“迂”“遊”,而非“旗游”之“游”。“游”因而表达的是一种逍遥的姿态、取向和状态,从而是一种对束缚、压抑的游离;故而它又与“逍遥”同义。《楚辞·九章·哀郢》“去终古之所居兮,今逍遥而来东”句,姜亮夫校注曰“逍遥即游之义”。《庄子·逍遥游》借用大鹏和小鸠等比喻,主张通过努力克服客观环境与条件的束缚,实现人生境界的转化,达致逍遥物外、无往而不适之境。其中“逍遥”与“游”既互为取向,又同义复指,因而二者常被沿袭连用,比如陆龟蒙《补沈恭子诗》“虽非放旷怀,雅奉逍遥游”,苏轼《九日次定国韵》“会当无何乡,同作逍遥游”。“游”取向游离、自由、超越境界,这一境界的实现如《庄子》鹏鸟飞天需要一个俯瞰世界的姿态和视角,此处体现的恰是心理距离原理。旅游,即是一种暂时穿越时空并俯瞰回望这个世界的对话方式。

旅游,是对现实世界的游离,通过旅行一物理时空的转换实现向审美世界的穿越,在审美世界徜徉、逍遥,超越束缚压抑,沉浸天地自由,对话本真自我。即使世俗愉悦也是建立在审美世界基础上的,这便是旅游的世俗愉悦与日常生活中一般世俗愉悦的区别。旅的行程因为游的姿态从而具有审美性,其目标可能是消极的逃逸,也可能是积极的逐求,但无论何时,它不同于客观真实性的科学考察;而科学考察(自然或历史文化的)若因震撼导致审美性的来临,即会致使科学考察向旅游性转换。

5.2旅游对话的能效

德国著名接受美学理论家Wolfgang提出的召唤结构理论认为,艺术作品是一个随时召唤着接受者能动参与的布满了不确定性和空白的开放性机制结构——召唤结构,读者通过想象以再创造的方式接受作品,从而完成作品审美价值的实现。这种召唤结构既以其确定性的文本符号营造的基本语义场限定了读者想象不能逾越文本的潜在含义,又以其文本的结构性空白和不确定性召唤、激发读者进行想象和再创造,使有限的文本达致意义生成的无限可能性。旅游对话也是这样一种召唤结构,它通过旅途和目的地实景的确定性营造的旅游场景与其符号意义的不确定性和空白召唤、激发游客前往,基于时空与心境转换达致心理距离的建立,实现时空穿越,从而构建个人理想的对话场,并以游客个人的思维逻辑和行为方式通过个人的对话体验达成旅游无限可能性意义的实现。

旅游起源于旅行,当审美诉求发生的时候,基于旅行开拓视野、获取新知的经验,人们进一步发现旅行有助于心理距离的实现,即能够通过物理时空的转换实现一种与慕求对象的穿越式对话。当旅行寄寓了建立心理距离的目的或者说审美目的时,旅行发展出一种叫做“旅游”的活动。由于旅游开放性召唤结构的特点,穿越时空进行心灵对话便能够满足游客拓展与成长、释压与回归、自由本真体验、诗意栖居体验、宗教情怀和仪式表达等不同层次的体验诉求。这就是同一旅游场景对不同游客可能会呈现不同意义的结构机理,也是阐释旅游对话何以可能达致不同能效的理论根据。

5.2.1拓展与成长

封闭导致狭隘,生命需要超越。时空转换有助于视野拓展、思维重建,新的对话对象,丰富的对话内容,对突破对话的惯常模式、唤醒生命的本真诉求和温情特质、提升对话层次更为有效。这一基于“游”的求知诉求区别于科学考察的关键在其追求心灵丰满和生动的目的,这种非功利性的认知更有助于增长人生的真知识。所以,“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对自由的渴望,对新的世界新的对话的向往,人需要不断拓展心灵的空间,“开拓视野,增长见识”已成为大众对旅游能效的共识;通过旅游对话反观昔日之我,剖析世界之理,觀照本真之我,思考未来之我,旅游从而成就拓展-反思-成长的历程,故而俗言云,“灵魂与肉体,总有一个在路上”。

5.2.2释压与回归

由时空转换建立心理距离达致审美式的忘我境界时,能够让心灵像回到家一样真正地安静下来,回归生命的本真状态,更有助于释放源自世俗世界的压力,激活无法面对的平淡生活。这种暂时的游离与忘我的释放有助于消解对社会和环境压力的抵制情绪,让心灵有一处小憩的温情港湾;从他者的世界获得看待生活的新角度,察觉和纠正往昔的偏见、思维习惯和价值观念,通过对生活现实的反观与回望,发现它靓丽的一面并重铸生活的信念。旅游的魅力正在其暂时性、异地性——旅游只是暂时的离开,暂时的离开是为了释然地回归,释然地回归是为了重新激情地出发。旅游是一种从现实心境到本真生命状态的回归,蕴含着回家的深刻韵味,是一种回归性的出发,一种出发性的回归。旅游通过出发与回归,在生命中建立一个现实的新起点,从而实现超越当下后的重新出发。

5.2.3自由本真体验

时空转换让人沉浸在一种非功利性审美状态时,无待于俗世俗物,对话本真世界,达致忘我逍遥之境。旅游正是给游客提供了这样一个理想中的自由对话场,忘我的境界本质上就是一种自由自在的生命姿态。人心都有向善向美向真的趋向,每个人都有自己内心的渴望,每个人都渴望听到内心的声音,无论贫富贵贱。时空的转换与距离的建立消除了我们的功利态度,在自由无待的反观与回望中,我们以真心检讨自己的生命价值和意义,唤醒我们心底沉睡的美善和高尚的情感。旅游不只是看,更是找到自己内在的最美的东西。外在的风景,其实是自己内心的映照,最具价值的旅游对话不只是向外的观察,更是向内的反省。

5.2.4诗意栖居体验

距离是产生诗意的必要条件,所以当下“诗与远方”成为大众表述旅游诉求的流行词汇,诗意的生活永远在别处。审美与诗意,其根源不在外在风景的亮丽,而在其内蕴之真之善,这也便是Holderlin吟诵“充满劳绩,但人诗意地,栖居在这片大地上”的真意。距离的建立易于客观全面地反观和回望,“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恰恰反证了这个道理。这种由物理距离而心理距离的实现从而达致时空的穿越,实质上构成了审美理想与现实生活之间的心理距离,诗意产生于心的远处与平常事物的审美对话,所以大众说:“旅游不过是从你自己待腻了的地方,去到别人待腻了的地方”。

5.2.5作为宗教替代品或仪式的表达

仪式是指在特定群体或文化中为实现沟通、过渡、强化秩序及社会整合而进行的,由传统所规定的具有象征性和表演性的相对固定的一整套活动。仪式源于宗教,具有神圣的严肃性;悠远繁复的社会生活也诞育了习于宗教适于世俗的日常仪式,譬如形形色色的节庆与典礼,充斥漫漫人生历程,成为超拔现实表达人生价值和意义诉求的途径。由于旅游所具有的时空转换形式和心理成长历程之特征,从而能够成为一种表达阶段完成、身份地位、价值取向、社会关系的常规仪式,旅游正在悄悄成长为一片“仪式的森林”。尽管随意性的旅游与具有严肃和神圣性的仪式有着诸多不同,Graburn“旅游仪式论”在探讨深层旅游动机方面的启发仍多有裨益。由于非功利性的远见卓识,审美具有了神圣的宗教性特质;作为与理想对象对话沟通的体验,旅游时或成为溢出现实人生的一段“神圣旅程”,无论是高雅与时尚还是肤浅与庸俗的旅游,均能达到自我阈限体验的“畅爽”或“共睦态”。经历短暂神圣旅程的洗礼,我们相信回归到世俗的我们因经历了再造和重生将变得与往昔不同,实现了自我的复活与提升,因而旅游也有了某种宗教替代品的意味,借以暂时远去“红尘”,寄寓了现代人下意识的宗教性期望,旅游对话因而成为解决信仰问题的一种可能性选择。

5.3旅游对话的障碍

旅游对话需要空间转换、时间溢出、心灵感悟,在现实社会生活中,这些条件的充溢度直接影响着旅游对话的层次和深度。基于便捷、安全和富足生活的需要,城市化、信息化、科技化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方式和思维模式,巨大的压力催生了旅游对话的普遍性需求,但大多数游客由于经济条件和闲暇时间有限,深度的慢旅游难以实现,理想的忘我能效难以达成。由于消费主义的蔓延、物质主义的奴役、虚无主义的侵蚀,旅游产品的奢华、庸俗甚至腐败引诱着旅游消费的异化、扭曲,炫耀、跟风式的旅游时尚掩盖了旅游对话的本质诉求,大多数旅游只能实现当下体制内的理解与能效。除却客观现实社会的体制性限制,人是“悬在他自己所编织的意义之网中的动物”,基于自身智境、识见和价值取向的差别,人们往往倾向于他想看到的东西,或者只能看到他所能看到的东西,所以不是所有旅游都能达致穿越与回归的理想境界,上车睡觉下车打牌的旅游也不罕见。但任何行为和选择都有其背景和理由,他的旅游自会达致他所要的穿越与回归。

探讨形成旅游对话障碍的原因和机理是解决好的旅游——能够更深刻理解旅游,让生命随时诗意行走,更好地享受生命——能否实现的基础工作,这一问题尚需深入的专题研究,此不赘。

6结论与讨论

行走的经验告诉人们,安居给人以安逸的生活,但也局限了人们的视野;远行不僅能突破认知的局限,而且找到了更多的对话对象和更好的对话场,一个人对话对象的类型和层次决定了他体悟人生的广度与深度。在中国山水比德的传统时代,诗意对话的行走贯穿了仕人漫游的悠远历程。

在旅游对话展开的结构中,由时空转换完成心理距离的建立进而达成对话场的建构,实现由物理而心理时空的穿越从而进行心灵对话,即穿越时空的心灵对话,是旅游的核心矛盾。旅游对话实质上又是人类处理自我与客观世界关系的一种态度和途径。旅游对话中,旅游者正是通过时空转换将对话对象化为自我本真的关照对象,而这种时空转换就是我们常言的“穿越”;通过穿越我们完成了心境转换,即从功利视角到审美视角的观照态度转换。审美视角的建立则基于心理距离的实现,从而将日常对象陌生化,而这种心理距离的实现正是通过时空穿越来完成的。

穿越是一种解构,也是一种重构,它通过对物理时空的解构实现对心理时空的重构,让人在一个第三时空的特定节点遇见过去、现在、未来交融的世界,遇见想象世界的一切可能性。旅游活动的本质就是基于物理时空转换达成心理时空建构的穿越式对话,是穿越时空表象与其符号意义的对话过程。

旅游对话是这样一种召唤结构,它通过旅途和目的地实景的确定性营造的旅游场景与其符号意义的不确定性和空白召唤、激发游客前往,基于时空与心境转换达致心理距离的建立,实现时空穿越,从而构建个人理想的对话场,并以游客个人的思维逻辑和行为方式通过个人的对话体验达成旅游无限可能性意义的实现。

由于旅游开放性召唤结构的特点,穿越时空进行心灵对话便能够达成满足游客拓展与成长、释压与回归、自由本真体验、诗意栖居体验、宗教情怀和仪式表达等诸多体验的能效。这就是同一旅游场景对不同游客可能会呈现不同意义的结构机理,也是阐释旅游对话何以可能达致旅游不同能效的理论根据。

旅游对话中空间、时间、心灵感悟等条件的充溢度直接影响着旅游对话的层次和深度;社会技术生活、意识形态和消费风尚以及旅游者个人的智境、识见和价值取向都会影响旅游对话的能效,不是所有旅游都能达致穿越与回归的理想境界;但任何旅游都志在实现它所要的穿越与回归愿景。

总之,旅游是一种复杂的精神文化活动,涉及心理学、美学等诸多原理和规律,以审美欣赏、直接交谈、观察体会、活动参与等对话形式在物理时空到心理时空的转换中展开。旅游是对现实世界的游离,通过时空转换实现向审美世界的穿越,在审美世界徜徉、逍遥,超越束缚压抑,沉浸天地自由,对话本真自我。作为一种穿越时空的心灵对话,旅游具有物理时空与心理时空、物理距离与心理距离交叠转换的结构特征,从而使游客实现从现实到想象的时空穿越,完成在第三时空与本真自我的对话。

在旅游活动过程中,“旅”是途径,“游”是目的;通过“旅”解决由物理时空到心理时空转换的矛盾,实现心灵逸游境界之目的。或者说,“旅”是时空穿越过程,“游”是心灵对话境界;但在长期的语言与实践发展中,“旅”中有“游”,“游”中有“旅”,“旅游”已经衍变为一个语素具有互文性、语义超越语素叠加意义的合义词。“穿越时空的心灵对话”这一界定较为明確地体现了旅游的结构特征和本质诉求,呈现了旅游过程及其意蕴的特质。“穿越”“通过物理时空转换实现心理时空构建获得心灵诉求体验感”之涵义已基本得到社会普遍认可,但在理论上尚需语言学和哲学赋予它更为严密完整的语义建构和逻辑正当性,或可将其纳入旅游学核心概念之范畴。所论或尚粗疏和局促,但望对旅游本质问题的研究有所助益和启发。

[责任编辑:宋志伟;责任校对:周小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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