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海洋空间在《到灯塔去》中的前景化意义
2018-10-23王春晖方英
王春晖方英
1.宁波大学外国语学院 2.宁波大学科学技术学院
一、前言
英国著名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的小说以意识流写作见长,善于捕捉和刻画人物细腻的情感波澜,善于创造光影变幻、含义深刻的景物与环境。不仅如此,她还善于在无限延展的存在空间中表征细微的物象与感受,以宏大空间包容和呈现意识的真实性、丰富性,以及存在的意义。《到灯塔去》中的海洋空间是辽阔多变的虚拟立体空间,由文本与读者想象相互作用建构而成。伍尔夫在描写海洋空间时着墨颇多而且细致入微,小说的第一部分“窗”共分为十九小节,其中的十四个小节中都存在大量关于海洋空间的描写,海洋的色彩、声音与形态变化得到了生动的呈现。这说明海洋空间在小说中拥有“突出”地位,是作者关注的重点之一。并且文章发现,《到灯塔去》中的海洋空间还被赋予了丰富的内涵和重要的文体功能,作为前景化(foregrounding)而存在。
“前景化”是语言学中的重要概念,最早由莫卡罗夫斯基提出,“是对‘标准常规的系统违反’”。[1]11后经利奇等众多语言学家的加工与阐释,“前景化”所涵盖的意义更为宽广,涉及文学作品中的语言、结构、表现手法与技巧的运用。以前人的研究成果为基础,英国语言学家韩礼德在功能文体学理论中进一步解释了“前景化”,区分了“前景化”与“突出”,强调了“前景化”的文体功能。韩礼德认为“前景化”是“有动因的突出”(motivated prominence),它的突出意义与语篇中整体意义相关,不仅仅是数量上的突出。[2]112韩礼德还指出,“语言结构是语言中各个部分的有机组成,各个部分既与总体相关又拥有独立的功能”。[2]21基于此,“在文学作品的解码过程中,解码者一般采用自下而上的过程,即首先通过语音文字来解释词汇语法,再通过词汇语法来解释语义,然后通过语篇的意义来推断情景语境。这样,某个突出的语言特征只要与作者的整体意义相关就是与语篇的情景语境相关,就是有动因的突出,就能前景化。”[3]44因此,在分析文学作品中的“前景化”现象时,首先应该从文本中发现与作品整体意义相关的语言现象,寻找其背后隐藏的叙事目的,解读其深层次的意义。
《到灯塔去》中的海洋空间具有丰富的内涵和重要的文体功能,关于海洋空间的描写与整部作品的整体意义密切相关。申丹在谈及小说中的叙事空间时也指出,“读者应该关注那些细致的环境描写,越是精雕细琢的描写,越是彰显主题含义。”[4]132因此本文以韩礼德的“前景化”理论为参照,揭示《到灯塔去》中海洋空间与作品整体意义的关联,分析作者对海洋空间“前景化”处理的文体效果和意义。文章发现,海洋空间在《到灯塔去》中的前景化意义主要表现为:它是意识流动的引发者;具有多重象征意义;完善了小说的空间美。
二、海洋空间作为意识流动的引发者
受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哲学和法国哲学家柏格森“心理时间”说的影响,1884年美国心理学家威廉·詹姆斯率先提出了“意识流”这个概念,后来他在《心理学原理》一书中再次强调了意识的流动性。20世纪初,文学写作由现实主义向现代主义转变,人物的内心世界成为作家关注的重点,能够充分展现人物内心变化的意识流写作手法受到了伍尔夫、乔伊斯、普鲁斯特等现代主义作家的喜爱,文学批评界关于意识流的研究也日益丰富。在哲学家和意识流大师们看来,意识并不是无源之水,它源于人物对于物质世界的认识,它的流动需要一个“引发者”,由此触动意识的闸门。伍尔夫在《墙上的斑点》中就意识对于事物的反映做出过以下论述:“我们的思绪总会轻易地喷涌而出,围着一件新鲜事物打转,就仿佛一群蚂蚁,狂热地抬起一根稻草,片时之后又将其抛弃。”[5]1海洋空间在《到灯塔去》中即扮演了如同“新鲜事物”和“稻草”的角色,它引发人物意识的变化,指引着代表人类意识的蚂蚁涌向许许多多不同的事物,即指引人物意识的流动。小说中的意识流描写与海洋空间描写都处于小说前景的位置,并且互相推动,交相辉映,构成了物质与意识的双重流动。
(一)引发班克斯的意识流动
《到灯塔去》的故事情节非常简单,但书中人物的内心世界复杂而立体,他们关于梦想、婚姻、生命与永恒的思考是这部小说的精华所在。《到灯塔去》的故事发生在海滨的一座别墅中,拉姆齐先生的小儿子詹姆斯渴望到海上兀自耸立的灯塔上去,拉姆齐夫人允诺他如果第二天天气好,就带他去,但第二天天气并不好,小詹姆斯因此没有实现愿望。转眼间已是十年后,拉姆齐夫人已经去世,拉姆齐先生最终带领家人跨越海洋,抵达灯塔,实现了一家人十年前的愿望。海洋空间在故事情节发展与书中人物思想变化的过程中具有重要作用,是意识流动的触发者与转折点。在书中威廉·班克斯是拉姆齐先生的挚友,流动的海水牵引着他的意识变化:
好像在陆地上已经变得僵化的思想,会随着海水的漂流扬帆而去,并且给他们的躯体也带来某种松弛之感。……一阵阵涌来的浪潮,一次又一次平静地蜕下了一层层珠母的薄膜……望着远处的沙丘,威廉·班克斯想起了拉姆齐:想起了在维斯特摩兰的一条小径……[6]17
海洋空间引发并带领着人物思想的自由涌动,引起他们的丰富联想与思考。此时威廉·班克斯由海上沙丘联想到拉姆齐先生,联想到拉姆齐先生的家庭,以及他俩渐行渐远的友谊。海洋引起的欢愉感触发了班克斯的美好回忆;海洋带来的淡淡伤感又激发了班克斯关于他与拉姆齐友谊的悲观看法。海洋空间像一个巨大的磁场,牵引着班克斯的意识流动,推动着小说的叙事进程和意义的自然呈现。
(二)引发拉姆齐夫人的意识流动
海洋空间也引发了拉姆齐夫人的意识流动,尤其是海浪的声音。作者之所以将《到灯塔去》的第一章命名为“窗”,原因之一是故事发生在窗边。拉姆齐夫人靠窗而坐,一边给小詹姆斯讲故事,一边给看守灯塔的小男孩织袜子。由于空间上的局限,拉姆齐夫人除了偶尔眺望大海,望一眼丈夫与在草坪上作画的莉丽,她对外界空间的主要感受来自海浪拍击的声音:
“巨浪落在海滩上单调的响声,在她心目中,多半是一种有规律的、镇定的节拍,好像在她和孩子们坐在一块儿的时候,令人安心地一遍又一遍重复某一首古老催眠曲中的词句,那是大自然在喃喃低语‘我在保护你——我在支持你’。”[6]13
海浪声牵引着拉姆齐夫人的意识流动,有节奏的海浪声使她想到摇篮曲,想到自已与孩子们待在一起的幸福时光。当风浪变大,浪声由絮语变为轰轰声时,拉姆齐夫人的意识也产生了变化,呈现在她脑海中的是大海对岛屿的毁灭与吞没,岁月的流逝与无情。由海浪声所建构的海洋空间与拉姆齐夫人的内在意识空间交织重叠,共同发展,使得物质空间与意识空间都具有强烈的表现意义,从这一幕场景中突显出来,构成小说叙事的前景。海洋空间参与了这部意识流小说的内容建构,不再是故事的背景,而是作为人物意识流动的引发者与转折点,促进了整部作品的叙事进程。由此,海洋空间在《到灯塔去》的内容建构与结构完善方面都占据了突出地位,发挥着重要的前景化意义。
三、海洋空间具有多重象征意义
《到灯塔去》中的意象与情节蕴含着丰富的象征意义,书中人物的意识流暗含着作者的意识形态。伍尔夫通过书中人物的目光与想象,表达了她对于物质世界与人类内心世界的思考。书中关于“海洋空间”的描写作为特殊的语言符号具有隐喻功能,作者在描绘海洋空间的同时描绘了辽阔的人类世界。本文认为,海洋空间在《到灯塔去》中至少存在两种象征意义——人类的理想所在和吞噬人类命运的力量。
(一)象征人类的理想所在
在《到灯塔去》中,灯塔的光芒与书中人物的目光在大海上相遇互动,海洋是灯塔矗立之所,也是通往灯塔的唯一途径。从这个角度来看,海洋空间象征着拉姆齐一家(以及人类)的理想所在。拉姆齐先生在小说的开头为詹姆斯前去灯塔的愿望泼了冷水,因为他是一位哲学家,习惯以理性的方式对待生活。在之后拉姆齐先生的内心独白中,作者解释了他认为天气不好的原因——
“他们是他的亲骨肉,必须从小就意识到人生是艰辛的;事实是不会让步的;要走向那传说中的世界,在那儿,我们最光辉的希望也会熄灭,我们脆弱的孤舟淹没在茫茫黑暗之中……一个人所需要的最重要的品质,是勇气、真实、毅力。[6]2
在拉姆齐先生看来,到达灯塔即是到达“传说中的世界”,通往那个地方的唯一途径就是穿越茫茫大海。十年之前拉姆齐一家人屈从了理性,没有前往灯塔,但十年之后,他们一家人最终鼓起勇气抵达了灯塔。伍尔夫也借此肯定了人类最终实现理想的可能。拉姆齐先生率领子女驾船从海上出发,海风将他们送至灯塔脚下,詹姆斯实现了小时候的梦想。在海洋空间中,他们寄托并找到了自己的理想,通过在海洋空间中努力追寻,他们才得以抵达自己的理想之所。
(二)象征吞噬人类的命运的力量
在《到灯塔去》中,海洋空间并不总是风平浪静,伍尔夫在书中同样描写了大海残酷的一面,它象征着吞噬人类命运的力量。拉姆齐先生的哲学思想已经到达瓶颈,难以向前突破。对他而言,养活整个家庭的经济压力和实现人生理想的焦虑,如同平静海面下暗涌的波涛。面对海洋,拉姆齐先生认识到了自己命运的渺小与不堪一击。
这就是他的命运,他独特的命运,不管它是否符合他的愿望:他就这样来到了一片正在被海水缓慢地侵蚀的土地,站在那儿,像一只孤独的海鸟,形单影只。……海水在侵蚀、冲垮我们脚下的那片土地,而我们对此却毫无知觉——这就是他的命运,他的天赋……[6]41
拉姆齐先生深切感受到自己的天赋与生命力正逐渐消逝,如同被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所摧毁,被一种广阔无情的空间所吞噬。人类面对广袤事物的脆弱感,不仅体现在生命上,更体现在命运上。在伍尔夫笔下,拉姆齐先生像是站在海中岩石上的孤独海鸟,他认识到自己的无知却无法突破,只能身处一种毁灭性的力量当中,任凭自己被海洋空间席卷吞噬。在小说最后一幕,在草坪上作画的莉丽同样感受到了海洋空间这种吞噬人类的命运的力量。这种超越生死与时间的体悟,是拉姆齐夫人带给大家的爱与勇气。拉姆齐夫人的爱最终战胜了海洋空间的吞噬力,战胜了死亡,使消失之物拥有了意义。
《到灯塔去》中的海洋空间所携带的深刻含义如同自身一般宽广深刻。在伍尔夫看来,海洋空间中寄托了人类的理想,同样也充斥着神秘、未知和死亡,但是她最终认为人类的努力与爱比海洋空间更加辽阔,更加有力。在海洋空间的象征意义中作者的价值观得以显现,而这些象征意义本身已经赋予了海洋空间以“前景化”的地位,丰富了这部作品的多重意蕴。
四、海洋空间完善了小说的空间美
《到灯塔去》是一部极具美感和艺术价值的小说。伍尔夫在这部作品中融入了音乐美和绘画美,尤其是兼具立体感与流动性的空间美,使整部作品达到了内容深刻与形式优美的统一。关于小说的空间美,张中载认为:“以文字符号为载体的文学作品既有时间叙述也有空间叙述,而文字符号在读者心中引发的联想和意象像绘画中的色、光、影、形一样,同样可以营造空间意识和空间美学效果”。[7]115《到灯塔去》中的海洋空间从结构、流动性、色彩与明暗等方面完善了小说的空间美。
(一)结构与流动性
海洋是《到灯塔去》中重要的空间意象。波浪起伏的蓝色海水、狭长的海岸线、连绵的白色沙滩,与海边星星点点的别墅与人群形成对比,相互呼应,共同构造出一个远近交错、疏密有致的海洋空间。当读者想象《到灯塔去》的主要场景与意象,在脑海中建构小说的画面与空间时,辽阔的海洋为他们提供了想象的支点,海洋的存在完善了这部作品的空间美。
在小说创造的虚拟立体世界中,从空间构造来看,海洋是大块的延展性空间,而房屋与人物占据着小块的有限空间,海洋的存在使这部作品的空间场景无限扩大,增添了浩渺之感。狭长的海岸线将海洋与陆地分隔开;遥远的地平线将海洋与天空分隔开,海洋、陆地、天空、海岸线、地平线、人物、房屋共同构成了一个点、线、面和谐共存的动态空间。
此外,海洋空间为《到灯塔去》中各种空间意象的互动创造了条件,增添了空间的流动性。纵观整个空间场景,最微妙一幕莫过于耸立的灯塔与人物意识之间的互动。灯塔像一个中心点,周围的一切围绕它存在,灯光的辐射范围确定了一个圆形空间。灯塔的灯光与拉姆齐夫人思想的互动使整个空间活跃起来,具有了灵魂,海洋空间为这两种光芒的相遇提供了场域。当海浪剧烈地拍打海岸与灯塔时,整个空间随着海浪的起伏而充满动感,这使得海洋空间成为小说空间建构中充满张力的组成部分,小说的叙事空间也因此更具有流动、变化的力量与美感。
(二)光与色
海洋空间对小说空间美的完善,不仅在于它的结构与流动性,而且在它的于色彩与明暗。空间中的光与色是构成空间美感的重要因素之一。“伍尔夫受印象派绘画的影响,摒弃了小说的传统写作手法,使用印象派手法去描绘人物和场景”。[8]22作者在描绘海洋空间时,正是采用了印象派手法以大块柔和的色彩营造出朦胧感。其中蓝色的海水,以冷色调为背景,衬托暖色调的空间,使海洋空间如同画卷一样,达到色彩与光影和谐的效果:
一排排蓝色的波浪如丘峰叠起,更加深紫的空间宛如铺着石块的田野……极目远眺,碧海与苍穹连成一片,似乎点点孤帆高悬在空中,或者朵朵白云飘坠与海面。[6]176
色彩赋予了空间意象丰富的生命力,海洋、苍穹、白云……因为色彩而变得鲜活。在这个由文字与想象力相互作用而产生的海洋空间中,大片的蓝色奠定了空间色调。十年之后,当莉丽目送拉姆齐一家人去灯塔,在这个填充着人物结局与命运的场景中,空间拥有了色彩、形状与质感。这时的空间是“深紫的”,读者不会在大块深紫色的空间中感到压抑,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海洋的蔚蓝色平衡了明暗与色调,营造出浪漫、柔和的空间美感。
在小说的虚拟叙事空间中,海洋的形状、结构、色彩、光影与流动性构成了广阔无际而又变化无常的海洋空间,这个空间既具有静态的和谐美,又具有流动的力量美,这使得小说的空间建构既具有深刻的意义,又具有极高的艺术价值。作者在作品中将海洋放置在比陆地更重要的位置,使得海洋不再是常规构图中的一角背景,它的宏大、色彩与张力成为空间表现力的重要组成部分,它是作品所建构的立体空间中的“前景”。
五、结语
“‘前景化’一词原用于绘画,意为让需要突出刻画的人或物处于画面突出的位置即前景,其他的人或物则构成背景。”[9]123这与韩礼德提出的“有动因的突出”存在异曲同工之妙。方英在《小说空间叙事论》中也指出,“以空间为叙事‘前景’”,即空间的“前景化”,是小说空间叙事的重要特征。[10]93《到灯塔去》中的海洋空间将文本、绘画与叙事中的前景化状态完美结合,在人物意识流的呈现、象征意义的表达和空间美感的完善中发挥着突出的作用。这使得小说中的海洋空间具有了独立性,具有了空间叙事的作用,成为前景化,同时也具有了丰富、复杂而无尽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