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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隐喻手法展现现代社会图景
——以《愚公移山》为例

2018-10-23

关键词:愚公移山徐悲鸿隐喻

陈 岭

(中国人民大学 哲学院,北京100872)

徐悲鸿《愚公移山》 1.43×4.24m 1940 年

图像是一种比语言更为直观的含义表达方式,中国画以其形象和含义的虚实交融具有独特魅力。徐悲鸿的《愚公移山》以古代的寓言故事为题材,描绘了辛勤劳动的景象,在传统的中国画当中极难见到。从画面语言的讲述到画面形象的建立,作者将自己的想法和情感融入画面之中;画面图像通过描绘底层劳动者,表现出画面表层形象背后的含义,即作者对历史题材人物画的偏爱是为了阐述现代社会生活图景。这种作者在画面上描绘情景A,却想表达情景B的做法,可以称之为隐喻,情景B既可以是现实情景,也可以是抽象情境。隐喻是在两个不同含义所反映现象均存在的相似性基础上,建立艺术表现形式的词义转换。作为一种绘画语言,隐喻是一种含蓄的表现方式,作者以这种表现方式展示自己的经历总结和时代思考;同时也成为模糊的含义集合,通过在其中阐述着画家难以言尽的感受含义,以及千头万绪的意识观念。

一、什么是艺术中的隐喻

隐喻是一种创作手段,一种引申,海登·怀特认为话语有四种主要转义:隐喻、转喻、提喻和反讽,其中转喻、提喻、反讽都是隐喻的一种。[1]现代社会具有瞬间性、过渡性特点,在这种特点中艺术用自身语言描绘都市生活应有的形象。东方艺术并不追求永恒,处处展现出瞬间美的特质:东方的木构建筑、日本的樱花、中国的宣纸、藏传佛教的“沙曼陀罗”(“坛城沙画”)都以其转瞬绽放然后归于沉寂的艺术美成诠释了世界“虚幻无常”的空性本质。现实世界是多样化存在,生活题材的描绘越来越深入复杂,表现的不同含义交织在一起,对艺术表现的丰富多样透露出渴望,在展现生活多样性上,文学优于绘画,电影、连环画优于文学。

隐喻是艺术形象的常见表现手法。通常人们以一种形象暗示着另一不同形象,李泽厚的《华夏美学》看来,对感性个体血肉生存的逃避和扔弃,证明了它的觉醒和巨大压力的存在,从而要求建构出一个超利害忘物我的艺术本体世界(境界)。[2]隐喻指代的艺术形象创造来自主体情感与需要的不满足状态,因为这种状态人们发掘艺术本体世界透露出的人生,通过对人生境界的展示达到满足。艺术创造的实现是主体心灵活动的总结和具象化,正如中国传统绘画运用散点透视展现景象特征,中国传统审美对形象的把握保持着“形散而神不散”特点一样,传统艺术追求的艺术之境以言、象、意三层结构加以实现。张法的《中国美学史》认为在三层结构中,它的言和象,具有不同于现实的艺术性,区分了现实之景与艺术之境;更加突出了最高层(神、情、气、韵)中的虚体性:象外之象、境外之境、意外之意。[3]艺术之境与象外之象的表现成为了中国美术的追求目标,画家在创作作品时要以实现这一目标为前提。

传统艺术中的隐喻手法在现代语境当中获得了重新阐述。《诗经》显示出隐喻可以成为人们对强势人物提出批判时化解风险的手段。魏源认为通过“微言大义”式的隐喻表达方式,孔子学说通过精微语言阐述深刻的道理,并以这种方式试图对后人产生影响。[4]巴尔特认为隐喻是一种系统的秩序,在这一系统中,人们可以各种形式与内涵集合在其中,依据需要进行选用结合,通常会以系统集合或组合段两种模式中的一种为主。[5]隐喻往往采用元语言进行分析,与隐喻对象同构,是一种组合段化的聚合体。多数情况下符号系统的表达内质都不介入意指作用,而徐悲鸿创作的《愚公移山》有意识地构建其成为具有意指作用的符号系统,指向的内涵因作者丰富的经历和思考,呈现出多样含义:中国军民的抗战,城市生活的需要,个人生活的期望。从含义中可以看出既有具象部分,也有抽象观念。画面形象构成了鼓舞人心,抒发个人激昂情感,展现社会生活的精神表达,从而产生了与文人画艺术追求完全不同的现代中国美术特征。

绘画中隐喻的运用既是中国传统艺术常用的表现手法,也是文艺复兴以来西方学院派历史画中常见形式。艺术中的隐喻表现具有借古喻今的作用和巨大创造力,能够扩展艺术语言范围,创造客观叙事无法表述的事物、情境。因此可以认为隐喻是以认同的方式和用非现实的、情意性的逻辑建构了一种观念世界。[2]城市是现代性的载体,为创建城市美学提供了基础:巴黎的拱廊街展现出现代景观,包含着复杂的生活情景碎片,现代生活的短暂性、瞬间性和过渡性中充斥着艺术美,构建框架式的都城图景,可以容纳日益复杂、扩容的现代城市生活。城市生活是世俗性的物质主义生活,这种生活旨趣在法国激发了杰洛姆、柯罗蒙等人以历史题材和神话故事进行创作,显然历史画和描绘神话故事成为了城市生活享受的新成份。

二、《愚公移山》的隐喻

艺术形象是人化的自然形象,所有的人物、景物都经过了作者的创造加工,展现着内部的情绪。显然徐悲鸿的《愚公移山》描绘形象追求着以直观方式再现视觉形象的特征,这种画面形象的展现是再现了客体对象,画家的判断和取舍是以感觉而非理智为主导。沃林格认为艺术意志对自然原型的复现,重要的是联想,而不是感知。[6]通过客观形象的复现,画面中具有了与真实情境相似的观感,但是世间形象的真实描绘是为了关联起超世间。经过作者意识的编排处理之后,作品获得了联想的整体,将画面之后的另一形象展露为对现代精神的思考,而超世间的精神世界是永恒的。现代生活中人们的在场是通过与其他人之间的生产、生活关系予以展现,而不像田园生活那样是与自然相关联。在《愚公移山》之中,作品对人物外表的描绘只是整体形象的一部分,作者通过劳动形象展现出生产分工合作,和现代生活中多元人际关系,只有将外在形象与精神思考统一才是整体的形象。罗丹认为艺术表现的真实不仅指客观形象的真实,全部的“真”既应包含外表的“真”,也该包括画家内心洞察事物内在本质的“真”。[7]画家对客观事物进行深入观察时需要依赖创作者的智慧,反映内在情感精神,这种思考在创作前处于画家的脑海之中,是看不到的,或者可以通过草图一窥痕迹,当画面形象最终得以完成时方能展现出来。

徐悲鸿的《愚公移山》运用了隐喻的表现手法。这种表现是根据言、象、意三层结构进行表述的,显然作者将自己的情感精神融入到了画面情境当中。

在画面语言上,《愚公移山》以中国画笔墨形式写实人物,以强烈运动的形象特征展现画面众人形象,运动是事物发展的永恒特征,激烈的运动形式展现出作者内心激动情感活动。人物按照叙事手法分成两组,讲述了在同一时间不同地点的发生的故事,以愚公与邻居孀妻交谈为一组,愚公子孙劳动分工协作为一组。人物的形象采用笔墨勾勒,也吸取了西方传统绘画的光影明暗关系塑造体块感,也采用了西方绘画的焦点透视布置人物和景物。对画面语言的分析不难看出,人物形象去除了优美的身姿、动人的色彩。徐悲鸿的内在叙事观念控制着整个画面组织视觉形象的方法,目的在于表现人物体格和性格的坚毅,画面语言与其说是艺术的不如说是传统绘画的道德教化。

在画面形象上,徐悲鸿的这幅作品既不像他所推崇的任伯年的《华祝三多图》那样描绘帝王将相活动情景,也不似北宋李公麟的《西岳降灵图》那样展现生活的富足、安定、轻快、中和,而将不同时空维度中的人物活动情景放在同一画面中展示,目的在于直面生活现状。这种形象和构图与法国学院派塑造的形象有着某种相似,如柯罗蒙的《该隐》、杜科的《财富和丰盛出自劳作者的耕犁》。有法国学者认为《愚公移山》的画面上能看到柯罗蒙对人体轮廓注重的影响,以及贝纳尔在色彩和笔触的影响。[8]因此画家在人物形象塑造上综合了中国传统与西方传统。

在画面含义上,对画面形象的内涵做出分析,法国学者认为《愚公移山》描绘的景象反映出对“农耕劳作”主题及一战战后背景中的象征含义的注重。[9]画面人们劳动情景是对现代社会分工合作劳动场景的提炼和加工,人物除去衣物,摆脱社会等级观念的束缚,与大地和家族观念紧密联系在一起,在这一具体形象之后的抽象形象暗示着当时中国军民争取自由形象的表现,是对人类繁衍和生存永恒形象的呈现,也是现代社会的生活情景。隐喻创造的艺术形象内涵,如同沃林格所说的那样,更重要的是强调时代精神。[2]现代文明精神就是《愚公移山》的意外之意。

画家会选择以隐喻的方式呈现现代社会情景还有可能是对社会现状的妥协。隐喻的艺术表现显然与浅显直白的艺术表现不同,且这种表现手法在同时期画家的画作中并不陌生,如林风眠的《人类的痛苦》、陈秋草的《堑上花》和丰子恺的漫画,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用间接的形象和含义表达自己心中的思考,对这一问题的思考可以得出不同的结论,这是因为所受教育不同、所处环境不同、作品题材和展现目的不同,就有完全相异的选择原因。经过大致归类,可以看出当时画家为什么会用隐喻而非直白阐述:一方面是由于传统文化讲究含而不露,“曲径通幽处”的手法展现出艺术上的含蓄表达,一方面是因为画家为避祸需要,用象征寓意的方式展现自己对社会生活的关注。林风眠因为在《人类的痛苦》画面中展现出对人类之间互相残杀的痛苦感触,受到了戴季陶、蒋介石的训斥,所以选择用隐喻作为隐晦表露艺术关注人生的方式。

《愚公移山》是传统艺术表现方式与当下作者经验升华后的思维形象二者组合成的表现性创造,这种二元结合的艺术表达使人们看到在作品背后隐藏的折衷调和观念,那么徐悲鸿为何采取了这种折衷主义创作方式呢?中国美术借鉴国外传来的艺术造型早有先例,坚持国故的郑昶将中国画发展分为四个时期,他指出:魏晋至唐宋时代中国画深受印度艺术(健陀罗)影响,形成宗教化时期,之后才进入文学化的明清时期。[10]近代中国人物画造型的衰败,西方绘画形象准确再现的优点是直接原因。在同时期的画家当中,作者与陈师曾、张大千、傅抱石等传统派画家交往甚密。画家对艺术精神的理解是立足在中国传统文化之上,对文人画传统和西方学院派传统的深入了解是他大胆借鉴的底气。夏皮罗认为:画面实体的两极:古代与现代,共同构成整体视觉表现的一部分,传达出观念和情感的特殊性,以及符号的微妙含义。[11]由此看来,徐悲鸿在他的历史题材画作进行着尝试,试图将古今合为一体,以画面展现的古代故事讲述隐喻中的现代观念,表达对社会生活图景的观察和思考,以此构建出整体的视觉意象效果。

三、隐喻的现代社会景象

民族国家建构过程中对巨幅艺术作品的热爱。现代性诞生于西方文化之中,随后传播到全世界,在传播过程中它发生了变化,孔飞力认为在具体的历史进程中,现代性的构建同形形色色、得到本土资源支持的经验事实联系在一起。[4]由于地域文化对本土资源的占有,现代性在当地建构过程中需要不同程度地适应所在地文化。面对强盛的西方文明,清末传统知识分子采取的措施是对儒家学说进行有限改造的方式,魏源、冯桂芬还期望着能将传统文化继续维持下去,晚清施政的思想来源——张之洞的《劝学篇》继续提倡“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现实无情地证明这种做法看不到对现代文明的适应,是难以为继的。

五四运动时期,现代民族国家随着现代观念的完备逐渐形成。随着现代进程的发展,沿海城市的思想观念开始接受对民族和民族国家的认同,这种认同感源自现代性过程中重新整合彼此不同的个体的认同补偿,要产生民族认同,共同体内的文化认同是前提。[12]徐悲鸿的《愚公移山》是一幅巨大尺寸中国画,它的尺寸本身就展示出与明清时期中国画的不一样特征,显示出对现代中华民族观念的认同。这种巨大的尺寸也出现在徐悲鸿稍早之前的《巴人汲水》《船夫》之中,同时期蒋兆和的《流民图》画幅更达到30m。某种程度上来说,对巨幅尺寸艺术品的热爱可以看成是民族国家崛起时建构自身的一部分,不论是德意志民族主义起点的莱比锡大会战纪念碑,新中国的人民英雄纪念碑和巨幅《开国大典》绘画,朝鲜万寿台的雄伟领袖铜像,乃至当下黑非洲的塞内加尔、纳米比亚和津巴布韦在创建象征国家形象的标志性建筑时,也纷纷选择巨大尺寸的雕塑。

现代人对个体认识的深刻感受来自现代社会生活提供的意识和概念。传统神话故事和诗词之中的浪漫的、诗意的思想,因为社会变革转向民间传统的情感;知识分子重新审视的审美趣味和需要给予中国画变革以动力;焦点透视在西方古典绘画的成功,素描的光影塑造出强有力的逼真形体,速写造就对人体轮廓的准确勾勒,这些展现出西方科学方法的惊人成就。克拉里认为,透视从话语到意义都是围绕“理”进行,透视法是一种纯粹理念的建构。[13]人们不论处于何种时代、文化背景下,都在实践层面和理论层面对于视觉观念进行丰富。据此,夏皮罗认为:对方法、体制及观念的批评,对社会阶层的差异的意识,以及社会机制、社会气候的概念,这些意识和概念启发了现代绘画创作和对个体的深入理解。[14]此时传统绘画因为脱离生活而僵化了诗意,囿于书房临摹古画丧失的真实趣味,对笔墨的过度追求忽略了透视、造型和准确勾勒的重要,造成了传统与现代接触后迅速丧失了原有地位。

现代性的优点和缺点成为现代中国画建构的一部分,中国艺术特有的模糊性表达也借助本土的丰富资源渗透进现代性建构当中。在波德莱尔和西美尔的观察中,波德莱尔看到现代人生活具有的短暂性、瞬间性和过渡性中间蕴含着艺术美,西美尔则在现代生活中发现了个性的消亡和分工劳动。都市生活既充满激情,又具有世故的算计,依附于都市的现代人处在均等化和个性化的矛盾之中。两人的观察并不矛盾,现代社会的复杂内涵将种种内涵与关系包含在其中,其所具有的碎片化、感官刺激、物质性、丰富性、瞬间性和易逝性的品质,[15]这些都明显不同于传统的乡村生活,在波德莱尔看来,现代城市生活蕴藏着新兴艺术;而在西美尔的视野中,城市生活充满着市俗文化趣味对艺术的浸染,也就是庸俗化了。有法国学者认为:中国画家、诗人皆不描绘清楚分明、无稍间断的特征,目的是为了唤起事物的在场,体现出事物既存在又不存在的“有”与“无”之间状态。[16]现代中国美术重新建构过程中,现代艺术多元化与传统艺术模糊表现生成的多样内涵之间存在着某种程度上的相通。

《愚公移山》展现的社会景象是对中国即将出现的现代社会图景的预兆。在同一时期,苏联正在进行浪漫现实主义绘画实践,即“从现实的革命发展中去描写现实,同时艺术描写必须与社会主义精神从思想上改造和教育劳动人民的任务结合起来”。[17]克雷格指出在共产党人的观念体系中,强调科学、唯物主义、阶级斗争和在未来建立理想的社会秩序,这与传统看重的形而上、社会和谐与追忆昔日的黄金时代相比,具有本质区别。在这种变革形势之中,传统中国美学以宇宙天地自然运动为核心而展开或收聚的理论核心受到了挑战,最保守的知识分子也看到了变化将会如汹涌的潮水一样到来。抗战时期“存文保种”观念渗透进对传统的思考当中,传统文化又开始逐渐复兴。因此知识界对传统与现代之间关系的认知又有变化了,从晚清的“中体西用”到五四时期的“全盘西化”,到抗战时期发展了“中西交融”思想,罗丹认为,艺术与思想家有如一架精细无比的古琴,他们弹奏的时代之曲,能使一切有情者感到共鸣。[8]《愚公移山》展现出徐悲鸿对这一时期思想变化的关注,他在抗战时期的一系列作品可以说是对现代性经历和思考的总结。

崇高雅、尚清淡的传统在《愚公移山》中一变而为激情和奋发。徐悲鸿生活的时代,是帝国主义以现代文明手段将全世界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时代,是中国民族主义思潮迅速发展的时代,也是城市文明在社会生活中占据主导地位的时代,也是一个时局动荡、生灵涂炭的时代。舒适和艰难的生活感受交织,带给作者无尽的思考和强烈的艺术创造冲动,造就了丰富多样的画面形象。《愚公移山》讲述的含意肯定不是单一的,也不只有显现的,既是像传统中国画那样,虚实相接、曲径通幽,也具有时代的激昂、强烈旋律,只有细细品味、反复琢磨,才能体会到作者内心的思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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