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食者不鄙
2018-10-22风小杨
风小杨
无论是在中国还是外国,“吃货”或许都是最能体味人生况味的人群之一,因为他们用味蕾直接体验人生的酸甜苦辣。
这个七月就有两本以美食为旨趣的“吃货”之书:一本是已故中国作家汪曾祺的文集《肉食者不鄙》,在作家群体要提吃就绕不开这个老人,他生前还主张说过,“不热爱美食的人生是有缺憾的”;另一本是英国作家扶霞·邓洛普的《鱼翅与花椒》,在伦敦亚非学院获得“中国研究”硕士学位后,自1994年开始长住中国,期间曾在四川大学留学一年,随后又在四川烹饪高等专科学校接受了烹饪厨师训练,发誓“不论人家请她吃什么,不管那食物有多么古怪,她一律来者不拒”。
吃货们的五味人生
关于“吃”,汪曾祺常常对人说,一个人的口味要宽一点、杂一点。“有些东西,自己尽可不吃,但不要反对旁人吃。不要以为自己不吃的东西,谁吃,就是岂有此理。比如广东人吃蛇、吃龙虱:傣族人爱吃苦肠,蘸肉吃。这在广东人、傣族人,是没有什么奇怪的。他们爱吃,你管得着吗?”他总是勇于尝试一些新东西,从这一点来说汪曾祺可谓是真吃货了。
而面对“中国人啥都吃”的基本国情,英国留学生扶霞·邓洛普则由最初的惧怕到最后的热爱,经历了一段艰难的接受史。一开始,扶霞的反应是这样的:
一家装修挺前卫的香港餐馆,上了皮蛋作为餐前开胃小吃。蛋被一切两半,搭配泡姜佐餐。那是我第一次去亚洲,之前几乎没见过晚餐桌上出现这么恶心的东西。……蛋白不白,是一种脏兮兮、半透明的褐色;蛋黄不黄,是一坨黑色的淤泥,周边一圈绿幽幽的灰色,发了霉似的。整个皮蛋笼罩着一种硫磺色的光晕。
仅仅出于礼貌,我夹起块放在嘴里,那股恶臭立刻让我无比恶心,根本无法下咽。之后,我的筷子上就一直沾着蛋黄上那黑黢黢、黏糊糊的东西,感觉再夹什么都会被污染。我一直偷偷摸摸地在桌布上擦着筷子。
后来,她有了一点“被动”的变化:
我对一次令人毛骨悚然的午饭记忆犹新。我通过汉语老师认识了研究烹饪史的学者,人很好,邀请我出去吃火锅,然后点了一大盘很贵的猪脑花,说是专门给我吃。他用小漏勺把脑花放进咕嘟冒泡的汤底,煮熟了倒进我的味碟中。脑花温柔地沉浸在香油和蒜蓉当中。
一开始我想把它藏在蒜蓉下面,或者跟他聊个热火朝天,再趁他不注意偷偷和鱼骨头一起倒了,但根本没用。每次我自以为聪明地刚“处理”掉一点儿脑花,他就往我碗里再加一点。最后,我心一横、眼一闭,张口就吃了,那口感像奶冻,柔软绵密,又有很丰富的层次,真是危险的诱惑。
后来,她终于以一种享受的姿态接受了中国式美食:比如“鲍鱼”。
我屏息凝神,拿筷子夹起鲍鱼,送到嘴边鲍鱼的口感既柔软又筋道,同时在我唇齿之间屈服又抵抗,有种温柔的弹性。每一口咬下去,嚼到最后,都有点微妙的粘牙,十分和谐。刚来中国的时候,我可能会很礼貌地小声称赞,内心却暗想到底为什么有人会花这么多钱来吃这么硬、这么难嚼的东西。而现在,我第一次领悟到鲍鱼这严肃而又强烈的吸引力,那既柔又刚的口感带来的奇异欢喜。
而后,扶霞甚至开始由饮食文化思及人生百态与中西文明:
阴湿的冬日,我知道应该比平常吃得温热些,所以早餐的饺子汤里就多舀一勺红油;而夏日闷热的酷暑中,则来点酸的能让人神清气爽。原来爱情里的嫉妒叫做“吃醋”,生而为人所经历的疼痛与艰难叫做“吃苦”。在中国学习烹饪的语言,原来也是在学习人生的语言。
在中国学习烹饪的那些年,扶霞尤其对川菜情有獨钟,并钻研总结出了自己的一份“味道心经”。
调制“鱼香”要加入泡椒,制造一点轻微的辣味;有时候只加泡椒,有时候还要加入著名的郫县豆瓣酱,但一定要用葱姜蒜这“重味三剑客”。另外还要调出酸甜味。这是很经典的复合味,多层次、全方位地调动和刺激味觉,称得上是世界上最不可抵抗的复合味之一了。作为一个厨师,你一旦了解了“鱼香味”的机制,便能将其应用于各种各样的食材:凉拌鸡、肉丝、茄子、炸鸡或者海鲜。
汪曾祺则说他见过的真正的正宗川味,“是在重庆一个饭摊上。木桶里干饭蒸得不软不硬,热腾腾的。菜,没有,只有七八样用辣椒拌得通红的咸菜,码在粗瓷大盘里。一位从乡坝头来的乡亲把扁担绳子靠在一边,在长凳上坐下来,要了两份‘帽儿头,一碟辣咸菜。顷刻之间,就‘杀搁了。到茶馆里要了一碗大叶粗茶,咕咚咕咚喝一气,打一个响嗝。茶香浓酽,米饭回甘,硬是安逸!”
吃以载道:肉食者(吃货)不鄙
我们吃的东西,代表了我们做人和自我认知非常核心的一部分。这是扶霞潜心美食文化多年的认识。用汪曾祺的白话翻译一下就是:吃东西就是文化。
扶霞在遍尝中国的川菜、湘菜、粤菜、闽菜之后,也曾感到困惑和厌倦,对“肉食者”产生一些怀疑,及至遇到了扬州菜。“它就像一剂有效的补药,不知不觉间便温柔地化解了我对中国和对自己研究的疲累厌倦。和烹饪协会的朋友在扬州吃第一顿大餐时认识的陈厨告诉我:‘湖南菜的味道大胆厚重,是战时日寸菜,你看这菜养出了那么多军事领袖。而准扬菜是和平菜。和平时期,就该这么吃。巧合的是,他这句话十分恰切地表达了我在扬州的感觉。我写那本湖南菜谱就像在打仗,现在仗打完了,来了扬州,终于找到了人生的和平。”
她也认识到,“吃”与数不清的历史人物之间的生命际遇、心迹转合。
食物带来的愉悦让他们在人生与事业遭受挫折时找到了一处避难所。那些被放逐的、流亡在外的失意之人,能从吃食中找到慰藉;
生活是苦的,食物却能带来丝暂时的甜。在一个政治动荡的社会,个人的命运由专制的帝国君主或伟大领袖决定;事业、名声可能因为某人的心血来潮就毁于一旦。在这样的环境中,食物是很安全的享受,你可以毫无恐惧地在其中放松自己。
诗人苏东坡就是在仕途失意、数次贬谪之后,才开始亲自躬耕陇亩、洗手烹鲜。少年时代遭遇家庭变故的冯锐,父亲意外入狱之后,他在厨房的色香味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乐趣。厨房给了他自由,释放了他的创造力。
这在汪曾祺身上体现得尤其明显,尽管和沈从文一样历经许多苦难,但他依然对生活与美食充满了热情。他喜欢吃,也喜欢做,他常说,做菜要有想象力,爱琢磨,如苏东坡所说“忽出新意”;要多实践,学做一样菜总得失败几次,方能得其要领;也需要翻翻食谱。
在最新出版的《肉食者不鄙》中,收录了汪曾祺所有的美食随笔。分“肉食者不鄙”“素食的故事”“故乡的味道”“四方食事”“吃喝也有文化”五部分,将汪老的美食体验、吃喝历史和趣闻,以及对美食文化的精辟理解融为一体,足以读出汪老妙趣横生的人生态度。
书中还收入了作家杨葵专为本书题写的汪曾祺家宴清单,清单上是汪老最拿手、最喜爱的家宴菜品。
“我写这些文章的目的也就是使人觉得:活着多好呀!”汪曾祺数年来在美食上笔耕不辍,无非是想和我们说:活着多好呀!而扶霞在中国一待就是数年,遍尝中国美食,也无非是想和我们说:做一枚吃货多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