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辞中女性叙事视角及成因探析
2018-10-20彭红卫杜娟
彭红卫 杜娟
摘 要:抒情艺术一直是中国古典文学的传统与特色,也是学界的研究重点,但其中的叙事因素也同样不容忽视。楚辞是叙事性与抒情性共存的吟唱型诗歌,其中的女性叙事视角包括女性叙事口吻、女性对话情景和女性思维方式。巫祭文化的影响、屈原独有的人格特质和表达方式的限制,是促成楚辞作品中性别与视角转换的主要原因,也构成了这部瑰丽奇伟的文化典籍。
关键词:楚辞;女性叙事视角;巫祭文化;表达方式
中图分类号:I222.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1332(2018)05-0001-03
叙事这一理论来源于西方,自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引入楚辞的研究中来,引起了学者们的广泛关注。董乃斌先生认为,将叙事视角引入诗词研究,可弥补以往研究的不足,使诗词研究更加生动细腻、活泼有趣,使我们对中国文学两大传统的研究趋于平衡协调。[1]25的确,任何一部文学作品都不可能单独叙事或纯粹抒情。楚辞作为南方楚文化的代表,蕴含了浓厚的祭祀文化色彩,为我们展现了一幅楚人婚丧嫁娶、生产生活、巫祭招魂并融各种雄奇想象为一体的社会风俗画卷。学界关于楚辞的热门研究一直是楚辞意象、文化风俗、历史地理等,关于叙事视角的研究比较忽视。研究楚辞中的女性叙事视角,既可回溯远古的楚人祭祀文化,又能从语言学的角度开辟楚辞研究的新思路、新方法。
一、楚辞中女性叙事视角的表现形式
根据现代文学批评理论可知,作者与叙述者是两个不同概念。[2]259游国恩先生提出《楚辞》以女性为中心的“《楚辞》观”,认为文学用‘女人来做比兴材料,最早的是《楚辞》。[3]192在楚辞的女性叙事视角中,最具代表性的是屈原通过自拟弃妇来进行寓托。无论是吟唱型诗歌《九歌》,还是屈原的自我内心剖白《离骚》《九章》等,大多采用第一人称叙事,让文中的人物站出来自说自话。具有强烈的叙事效果与高超的叙事艺术,尤其体现在女性叙事视角的转换上。
其一,为女性叙事口吻。战国时期的楚国,贵族中巫祭之风盛行。巫觋为了沟通天人,祈求福祉,产生了巫觋之歌。楚辞中《九歌》即为屈原所作的祭歌,用于在大型祭典上表演吟唱。由于敬奉的神灵为女神,因此巫觋不得不采用女性叙事视角,或代祈福女性群体向女神述说福愿,或代女神吟唱祝词,或代女神向男神述说衷情。为了达到娱神的目的,还具有艺术戏剧性,鲜活的人物形象与生动的情节表现。朱熹认为《湘君》为男巫迎女神之歌,马茂元认为此篇为女巫扮女神独唱,关于湘君性别的判定,也是学界争论已久的话题。从文本来看,诗歌当是表现男女神的恋情,因此湘君为湘水男神比较合理。因此《湘君》一篇的叙述人为湘夫人,该篇具有候人、误解、离去、幽怨等一系列完整故事情节,湘夫人既是故事的叙述者,又是故事中的主人公,在祭祀中均由群巫扮演湘夫人完成吟唱。湘夫人盛装登场,却不见湘君前来赴会,以为他恋着别人,一时悲愤交加。“交不忠兮怨长,期不信兮告余以不闲。”[4]34湘夫人的话中饱含痛恨,这也是群巫以湘夫人的身份唱出来的,《湘君》可以说全篇采用的是女性叙事视角。《大司命》全诗描写巫女迎神的场景,“折疏麻兮瑶华,将以遗兮离居。”巫女以女神少司命的口吻表达对大司命的怀念,折神麻相赠,表达久别却难得一见的愁绪。《山鬼》中的主要情节是山鬼的自述,也是叙述人站在女性的角度表达她侯人的哀怨。《离骚》中的女嬃,是经屈原虚构出的人物形象,经过巧妙的人物视角转换,屈原站在女嬃的角度,以姊妹的口吻来对自己进行劝告,展现了高超的艺术表现技巧。
其二,为女性对话情景。《九歌》作为一组祭祀鬼神的乐歌,祭祀的形式是主巫代表着受祭的男神或女神,并以鬼神的形式歌唱,群巫则以集体的歌舞相配合,起着迎神、颂神、娱神的作用。其中,女性叙事的对话情景,最有代表性的是《少司命》这篇。开篇时,群巫便以人间女性的身份歌唱:“秋兰兮蘼芜,罗生兮堂下。绿叶兮素华,芳菲菲兮袭予。夫人兮自有美子,荪何以兮愁苦?”一个“袭”字,表明敘述人为迎神的女巫。女巫首先向少司命描述祭祀的场景,用装饰有秋兰、蘼芜、女罗等的殿堂,来恭迎少司命的到来,再以女性的口吻,转告少司命人间的情景,那就是人们在她的庇佑下,养儿育女,枝繁叶茂,少司命不需要整日为人间的事情愁烦苦恼。“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这是扮成少司命的主巫的唱词,预示着少司命已经降临人间,她口中吟唱的,则是她所看到的迎神场景,不仅有秋兰、紫茎的装饰,而且还有济济一堂的美人,在虔诚地朝她跪拜祈福。最后,由于少司命刚来到人间,却又要立刻驾云返程,所以她才不胜悲哀地感叹道:“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这两句话因为极高的对仗技巧而让后世传唱不绝。随后便是群巫恭送少司命的唱和之辞。《少司命》是楚辞中女性对话情景的代表作。
其三,为女性思维方式。女性一向以阴柔为美,花草香料、服饰器物,一向也都是女性所钟爱的玩物。当屈原在政治上不得意时,便以美人来喻君臣关系。美人的美,不仅在于她绝世的外在容颜,更在于她忠贞高洁的内在品格。在美政理想上,屈原就视自己为这样一位内外兼修的美人,他采取女性思维的方式,将小人因妒忌自己的功绩而在怀王面前进谗的举动,视为众芳、恶草嫉妒自己的美貌而纷纷毁黜他。他设想的在这个奸邪当道、私欲纵横的世界里,他始终如出淤泥不染的清莲,保持外在与内在的芳洁。同时,屈原还将高高在上的君王,设想成自己日夜思慕的美人,在《思美人》中,屈原收泪长久伫立,在坚持修身与降身辱志这两种矛盾中,他毅然忍忧伤怀,坚持思慕彭咸,绝不易志变节。这也是宗法制社会家国同构时期,文人依附人格的体现。[5]274传统的君臣关系就像夫妇关系一样,一旦官场失意,就会自生逐臣弃妇之感。同样也是因为谗言而被疏远的宋玉,他因出身贫贱,而遭到政治对象的排挤,内心也是抑郁愤恨。在《九辩》中,他同样以美人自拟,向君王述说自己思君忠君的情谊,因为思君不得,他只能背井离乡,靠着车窗叹息流泪,心中郁结伤情。这也是典型的女性思维方式,在诗中,宋玉以美人表白自己的心志,并不是自己思念君王的情谊不浓厚,而是因为宫门深达九重,无论他在此地如何唏嘘感叹,君王还是不能感受到他的一片衷肠。由此可见,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任何作者都不可能规避女性叙事视角的影响。
二、楚辞中女性叙事视角的成因
巫祭对于现代文明来说十分陌生,但却是楚人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楚辞所展现的诡谲浪漫的雄奇画卷,与独特的女性叙事视角的产生,无疑受到了原始宗教的浸润,尤其是其中的女神崇拜情结。楚辞中的女性叙事视角多见于宗教祭祀时的祝词,承担沟通媒介作用的巫觋为了更好地与女神进行交流,因此必须采用女性叙事视角,站在女性的角度与神灵对话。
楚国土地富饶,山林水泽密布,奇幻的自然景观与丰富的生产生活资料激发了楚人“信巫鬼,重淫祀”的热情与天马行空般的想象力,雄奇变幻的自然也孕育出了楚民族浪漫多姿的性灵。同时,为了抵御来自自然的不可预知的灾害,人们只有将希望寄托在氏族庞大的人数上,以期通过氏族人数的增长,来增强与其他民族的作战能力与抗击自然变化的能力。祭祀、招魂、占卜不仅是单纯的仪式,而是楚人在面对自然、社会不可预知的变化时,因深感自身贫弱、渺小而产生出的诚挚信仰。先民认为生育繁殖都是神灵恩赐的结果,于是产生了生殖崇拜。少司命即为主司人间子嗣和儿童命运的女神,楚人作歌祭祀,向她祈求福祉,希望子孙绵延,福泽万世。楚人对这些巫术、祭祀仪式的崇奉与依赖,无疑表明巫术意识己经深深植根于楚人头脑中。在祭祀少司命的整个过程中,为了取悦少司命,达到娱神的效果,巫觋可谓是极尽心智,通过罗、兰这些具有极好生育疗效的植物,济济满堂的美女,祈求子嗣的呼声来恭迎女神,尤其是借助女性歌者的口吻与身份,来沟连天人,促成愿景的实现。
楚辞中的代表作家屈原,其自身的人格特质、创作心理也是促使他使用女性叙事视角的一大成因。屈原与生俱来的贵族身份,长期优越的成长环境,再加上个人偏执孤傲的性情,决定了他在政治上的完美主义倾向。[6]108他理想的政治格局是“两美其必合”,但当理想与现实背道而驰的时候,屈原的政治理想落幕,他的柔性人格便得到了进一步激发。当屈原因放逐而远离政治中心时,他思念故国,忧思罔极,以香草自饰,在泽畔披发行吟,吟咏自己的内修外美,反复申述自己见馋被黜的遭遇,幽怨楚王的背信离弃,情状哀怨缠绵,恰如一位美丽忠贞却被抛弃的女子。在《悲回风》里,屈原将君王设想为美人,而他自己则是郁结孤凄的求女者,因相思不得,便折香木消愁解闷,终日游荡叹息。在《抽思》中,屈原哀叹的是君王轻诺寡信,屡次变心,他为了让君王的美德更加彰显,始终坚持忠言直谏的美德。拥有完美人格倾向的屈原,也曾在降身辱志和依从前贤这两种不同的思想间挣扎,但他内心的前贤最终还是战胜了楚王,理想压倒了现实,屈原最后还是选择去追随彭咸的步伐。
另外,面对美政理想的破碎,屈原楚辞中上天入地般的求索与叩问,实质是反复申辩内心的幽怨,为自我辩诬,而非有意识的文学创作,采用女性叙事视角,自然也受到了表达方式上的限制。对于楚辞这部由后人编纂的集子来讲,前面只有一个高峰《诗经》,因此屈原的祭歌与辩诬之辞,一出场就站在文学的起点。前面所能借鉴的表达方式是极少的,由于创作上的非计划性,与屈原申述的再三反复,他用所能想到的一切办法来剖白内心,上行下溯,竭尽全力,尽管纵横捭阖,也只是突破了性别的界限,在女性情怀与男性本位间徘徊。古人疾痛惨怛,就会自呼天地、父母,这是传统寄托哀怨的方式。在屈原的想象世界里,女媭、巫咸、灵氛纷纷前来对他劝阻,但屈原遵循自己的人格理想,选择自沉汨水。这种表现方式,是在历史条件下产生的。楚辞从《诗经》的土壤中孕育而生,必然摆脱不掉女性叙事视角的影响。导致楚辞在抒发哀怨时,有且只能用女性叙事视角。但对于当时的人来说,这种寓托方式已具有极大的技巧性,而且寓托深远。屈原以女子来比喻君臣关系,已是极大的超越。屈原以弃妇自比,也说明了他对妇女生存情况的关注与同情。屈原将怀王比作丈夫,自己则比作因谗言而被疏远的美人,和当时大多数女性的生存命运没有多大差别。屈原在自己的美政理想中,也寄托了他对传统夫妻关系琴瑟和谐的美好愿景。
楚辞是以屈原的作品为代表的一部古代诗歌总集,诗人笔下的泽畔行吟、神话世界、祭祀典礼,为我们展现了一幅楚人生产生活的形象世界,也代表着楚人精神世界的绝大部分。当对外在的自然变化无法解释,或是遭遇疾痛惨怛的人生变故时,诗人上行下溯,在雄奇诡谲的神话世界里穿行,与神灵对话,探问人生的终極。在祝歌里,由于崇拜的神灵中有大部分女神的存在,因此巫觋不得不采用女性化叙事视角,或代替广大女性向女神述说福愿,或代女神吟唱祝词,或与女神进行唱和。在美政理想中,诗人将自己想象成内修外美的美人,将美政理想的破灭想象成君王的失约。读来一波三折,令人扼腕叹息。女性叙事视角,既丰富了叙事,展现了高超的叙事技巧,也令我们得以领略远古的祭祀礼仪,得以窥见诗人忠贞不屈的一生。
注 释:
[1] 董乃斌:《古典诗词研究的叙事视角》,《文学评论》,2010年第1期。
[2] 童庆炳:《文学理论教程》,高等教育出版社,2008年。
[3] 游国恩:《楚辞论文集》,中国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
[4] 朱熹:《楚辞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
[5] 张岱年、方克立:《中国文化概论》,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
[6] 姜亮夫:《楚辞今绎讲录》,北京出版社,198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