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竹林中》的“不可靠叙述”
2018-10-20施文佳王成军
施文佳 王成军
摘 要:“不可靠叙述”是当代西方叙事学理论的“一个中心话题”,本文以修辞叙事学的研究方法,从叙述视角和叙事语调的角度探讨芥川龙之介在《竹林中》中体现的不可靠叙述性,并结合费伦所提出的“不可靠叙述的六个亚类型”,对文本进行分析,旨在探究芥川龙之介不可靠叙述这一叙事策略背后所隐藏的文本蕴意。
关键词:不可靠叙述 叙述视角 叙述语调 文本蕴意
一、不可靠叙述
韦恩·布斯在《小说修辞学》中研究小说形式技巧问题时率先提出了关于不可靠叙述的问题。“不可靠叙述”历来有两种研究方法:修辞方法和认知(建构)方法。对此,西方学界存在两种观点:一种认为可用认知方法取代修辞方法;另一种认为两种方法都有缺陷,应折中采用“认知——修辞”的综合性方法。
布斯从修辞角度探究作品通向读者的途径,以此界定不可靠叙述。他认为衡量叙述可靠性的标准是“作品规范”,他说:“我把按照作品规范(即隐含作者的规范)说话和行为的叙述者称为可靠叙述者,反之称为不可靠叙述者。”{1}
19世纪80年代,认知(建构)方法以修辞方法之挑战者的面目登上学术舞台,塔马·雅克比借鉴迈尔·斯腾伯克将小说话语视为复杂交流行为的理论{2},从读者角度界定不可靠性。雅克比在2005年发表于《当代叙事理论指南》的一篇论文中,以托尔斯泰的《克莱采奏鸣曲》为例,系统表明了自己的基本主张,将不可靠叙述界定为一种“阅读假设”或“协调整合机制”,即当读者在阅读时遇到关于文本的问题(如难以解释的细节或自相矛盾之处)时,会采用某种阅读假设或协调机制来解决。A·纽宁受雅克比的影响,聚焦于读者的阐释框架,断言:“不可靠性与其说是叙述者的性格特征,不如说是读者的阐释策略。”{3}他用“总体结构”置换了“隐含作者”的概念,而总体结构又是读者建构的,即使是同一作品,不同的读者也会建构出大相径庭的总体结构。对读者而言,叙述者的不可靠即叙述者的话语或视角与自己的看法存在冲突。{4}换言之,A·纽宁用“读者规范”替换了“作品规范”,叙述的可靠性最终由读者的个性化理解来决定。
對上述两种方法,我国学者申丹认为:“两者各有其存在的合理性和必要性并涉及两种难以调和的阅读位置,对‘不可靠叙述的界定互为冲突,不仅认知(建构)方法难以取代修辞方法,而且任何综合两者的努力也注定徒劳无功。”{5}按申丹的理论,我们在进行叙事研究的过程中,就只能选择其一,而抛弃或压制另一种,但两者各有特色和侧重点,我们不能粗暴地轻易断言这两种方法孰优孰劣,而应按照文本的特点和分析的角度来选择适用的方法。在《竹林中》这篇小说中,芥川龙之介借助一系列叙述策略有意打造出层层迷雾,笔者认为,针对芥川龙之介的《竹林中》,从作者这一阅读位置去探讨文本的不可靠叙述性更为合理,所以本文对芥川龙之介的《竹林中》的不可靠叙述分析就采取了修辞学的研究方法。
二、《竹林中》如何体现不可靠叙述
芥川龙之介的代表作《竹林中》通过樵夫、行脚僧、老妪、捕快、多襄丸、真砂和武士七个叙述者的不同叙述来描述同一件凶杀案,芥川龙之介是如何在文本中体现这七个叙述者的不可靠叙述性的呢?本文尝试从叙述视角和叙述语调这两个层面进行探讨。
叙述视角即叙述者感受故事的位置,热奈特在《叙述话语》中称为“聚焦”,囊括了在这个特定的位置上所观察到的事物。“内聚焦叙事”则相当于托多洛夫所说的“限制视野叙事”,即叙述者和人物的视角处于同一位置。{6}我们可以把《竹林中》的叙事方式归为“多重内聚焦叙事”,即多个视角、多个点共同聚焦指向同一事件——武士之死。
文本中七个叙述者都只停留在自己所了解的层面上进行叙述——即限制视野叙事,其叙述在他们本人有限的视角内运作。从樵夫的供词中,我们能够感受到其支支吾吾的地方,明显是他作为一个利益既得者的有意隐瞒,所以他的视角我们可以视之为利益既得者的视角,那么他的叙述显然具有不可靠的成分;行脚僧在供词中说到由于自己是出家人,有些事情不太清楚,其视角由于他出家人的身份而受到限制,他的叙述至少在客观上是缺乏可靠性的;而老妪由于她和当事者的特殊身份(真砂的母亲,武士的丈母娘),她对真砂和武士的评价也同样受限于她的视角。这里即使假设老妪的供词主观上是无误的,但由于她是当事人的亲人、长辈,当事人在她面前所表现的性格与特点至少不是他们性格的全部。基于此,笔者认为老妪的叙述同样属于不可靠叙述;捕快是从他的职业视角对多襄丸进行控告的,在文本中我们不难发现,捕快的很多判断基于他对多襄丸以往的印象,他的视角中牵涉了过多的主观臆断,其叙述的不可靠性自然不言而喻。有限视角叙述所指向的是叙述者个人的立场和观点,而不是事实本身,最终导致叙述话语的不可靠。
判断叙述是否可靠,还有一个常用的判断标准,即叙述语调。赵毅衡强调,要判定叙述者是否可靠,一个最常用的标记就是叙述语调。{7}在《竹林中》的文本中,我们同样可以从叙述者的叙述语调中发现他们叙述的不可靠性。从多襄丸的供词中,我们可以感受到他在叙述中体现的轻狂和自大。从真砂这种绝望而又刚烈的语调看出了一个贞洁烈女的形象。赵毅衡以威廉·福克纳(William Faulkner)的《喧哗与骚动》(The Sound and the Fury)为例,通过四个叙述者的叙述对比,指出在大多数情况下,冷静客观的叙述语调要可靠得多。我们承认,多襄丸、真砂和武士充满主观色彩的叙述语调的确真实生动地反映了他们的思维和性格特征,但也正因此而影响了叙述者“再现事实”这一中介功能的客观性,其不可靠性显而易见。
三、《竹林中》不可靠叙述的六个亚类型
布斯将不可靠叙述细分为事实、事件轴和价值判断轴两大类,詹姆斯·费伦在此基础上进一步细化完善,区分出六种不可靠叙述的亚类型:事实、事件轴上的“错误报道”和“不充分报道”;价值判断轴上的“错误判断”和“不充分判断”以及知识感知轴上的“错误解读”和“不充分解读”。他以石黑一雄的小说《长日留痕》为例,就为何增加认知感知轴进行了阐释。第一人称叙述者史蒂文斯仅从工作的角度谈及以前的同事肯顿小姐,却只字不提自己对这位旧情人的个人情感。当然,这有可能是他故意隐瞒,是事实、事件轴上的“不充分报道”,但同样也可能是由于他自身未能意识到(至少是未能自我承认)自己对肯顿小姐的个人感情而导致的知识感知轴的“不充分解读”。{8}
在文本中,七个叙述者或出于自身的主观目的,或由于自身价值观的偏差和知识感知力的缺乏,其不可靠叙述的类型也不尽相同。樵夫欲掩盖自己的贪欲,隐瞒了现场的细节,其叙述属于事实、事件轴上的“不充分报道”;行脚僧的叙述中有这样一句话,“贫僧乃出家之人,这些事情不甚了然”,由此我们看出其叙述在知识感知轴上的“不充分解读”;老妪则由于其与当事人特殊的身份,无法断言其是否为了维护家人而存在主观上的“错误报道”,但其对女儿与女婿的为人判断出自于其个人的经验感知,并不一定是准确的,其叙述在知识感知轴上的“不充分解读”是无法避免的。而对于多襄丸、真砂和武士,由于其供词相互矛盾,我们可以推断这中间至少有两个人在撒谎,甚至三个人都在撒谎。他们的叙述出于他们各自的目的存在事实、事件轴上的“错误报道”;他们都把罪恶加在本是受害者的真砂身上,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他们的叙述也属于价值判断轴上的“错误判断”;而从真砂对丈夫眼神的解读以及武士自我描述时说给妻子使眼色是让她不要相信多襄丸的话这一细节对比来看,真砂的叙述也可能存在知识感知轴上的“错误解读”。
四、不可靠叙述背后的文本蕴意
探讨作品如何体现以及形成哪些不可靠叙述的“场”并非我们研究的最终目的。无论它以何种范式展现不可靠叙述性,读者在阅读时都需要进行“双重解码”:一是解读叙述者的话语,二是脱开或超越叙述者的话语来判断事物的本来面目。{9}芥川龙之介高超的叙事技巧显然阻断了读者“推断事物的本来面目”之路,但他借助不可靠叙述指引读者在阐释作品的过程中,超越叙述者的感知层面,引导读者将眼光投向更深的价值层面,推断正确的价值判断。我们可以尝试从“互文性”的分析中寻找《竹林中》不可靠叙述背后的文本意蕴。“互文性”是指任何一部文学文本都不可避免地会与其他文本产生相互联系的种种方法。这些方法可以是公开的引证、隐秘的隐喻、文体特征的同化,也可以是对文学代码和惯例的一种共同积累的参与等。
同样地,芥川龙之介的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以及情感痕迹自然也会历时性地在他的其他文本中流露。笔者尝试用其他文本中相近的情感艺术化的特征来旁证本小说,以此找到一条通向文本深层意蕴的道路。芥川龙之介在《鼻子》中展现了利己主义,揭示了人类微妙的心理:潜意识中不希望他人幸福,同情也只给予比自己弱的人;在《罗生门》中揭露了基于生存本能以恶相待的人性阴暗;在《孤独地狱》中借叙述者之口发出了人生而受孤独地狱折磨的悲叹。这些完成于《竹林中》前后的文本折射出芥川龙之介对整个人生和世界的悲观感受。从本质上说,芥川龙之介是一个悲观主义者,他说:“我相信,在任何社会组织下,人类的痛苦都难以解救。”不难发现,在《竹林中》七个叙述者的叙述之上有一个隐含作者在操纵,这个操纵者有着芥川龙之介对世界对人生的凄凉感受和悲观认识,有着他“对真理绝对性的绝望”{10}。
在文本中,多襄丸、真砂和武士的不可靠叙述都出于各自不可告人的目的。多襄丸想把自己塑造成一个英勇的英雄,真砂想把自己塑造成贞洁的烈女,武士想维护自己最后的尊严,因此他们从当前自我的目标出发,融合现实和想象来塑造理想的自我,表面上是在承认自己的罪行,实际上是在各自的叙述中美化自己的形象,而把杀人的原因推给他人。由此,通过不可靠叙述,我们可以更加深刻地感受到人性深处的自私自利与不择手段,这与芥川龙之介对人生与人性的绝望一脉相承,而这样的叙事方式,也更加深了作品讽刺的力度。
{1} 布斯:《小说修辞学》,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82页.
{2} Meir Sternberg, Expositional Models and Temporal Ordering in Fiction Baltimore, MD,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1978, p.254—305.
{3} Ansgar Nünning,“Reconceptualizing Unceliable Narration: Synthesizing Cognitive and Rhetorical Approaches”, in A Companion to Narrative Theory, edited by James Phelan and Peter J·Rabinowitz, Oxford: Blackwell, 2005, p.95.
{4} Ansgar Nünning, Transcending Boundaries: Narratology in Context,,Tubingen: Gunther Narr Verlag, 1999, p.58.
{5} 申丹:《何為“不可靠叙述”?》《外国文学评论》2006年版第4期,第135页。
{6} 黄海英:《竹林中——不可靠叙述及深层认同》,《绵阳师范学院学报》2011年第12期,第74页。
{7} 赵毅衡:《当说者被说的时候——比较叙述学导论》,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44页。
{8} James Phelan, Living to Tell about It, p.33—34.
{9} 申丹:《叙事、文体与潜文本——重读英美经典短篇小说》,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60页。
{10} 吉田精一:《日本文学鉴赏辞典》,东京堂出版社昭和53年版,第703页。
作 者:施文佳,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王成军,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编 辑:曹晓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