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WhyWeChat》:林奕华如何找到蒲松龄的“一厢情愿”?
2018-10-20王霜霜
王霜霜
蒲松龄为一枝花、一只狐狸都赋予了感情,但自称“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的“人类”,
现在却变得不敢付出自己的感情。因为当人的一切需求都可以靠一个手机、一个APP来解决时,一切的社交活动都成了浪费时间
蒲松龄生活在现在,一定是个“宅男”。身为代课老师的他,每天下班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拿出手机,为自己设定一个身份,再为自己“养成”一位佳人,和她发生一段露水情缘。
2011年,把四大名著、《包法利夫人》等多部中外文学巨作搬上舞台后,林奕华开始思考下部要做什么。他在《聊斋志异》和《金瓶梅》两部名著之间纠结,但最终决定先动“聊斋”,因为觉得“‘宅男其实蛮好玩的”。
林奕华认为蒲松龄是个“宅男”。“他在家里就这样写,其实跟现代人平常在网络世界游荡,帮自己建立很多不同的身份,然后遇到不同的人,发生些什么关系是一样的。”
起初這只是偶尔投映在脑海里的概念,直至去年,林奕华觉得真正可以着手筹备“聊斋”了,因为他越来越觉察到这个时代和《聊斋志异》的关系。那就是“现代人越来越找不到人聊天了,越来越不想跟人聊天了”。聊天开始成为“一门正在失去的艺术”。
于是,他把《聊斋志异》里491个故事捏成了舞台剧《聊斋Why We Chat》,并邀请张艾嘉和王耀庆出演。10月12日,该剧在南京开启了全国11个城市的巡演。
手机生涯原是梦
故事发生在一家叫“聊斋”的大酒店。
蒲先生正在和一位女士聊天。虽然他们面对面,但每说一句话,后面都会像微信提示音一样,发出一声“叮”。蒲先生到底是在和真人还是和想象中的对象聊天呢?而这位女士是人,是鬼,还是狐?
王耀庆饰演的蒲先生是一位原想拿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但当他出过一本畅销书后,就再没有出过第二本。为了谋生,他开始随波逐流,经营起一个供人下载的APP,名叫“斋聊”。里面有各种由他创造出来的美女,让孤家寡人可以把温柔乡随传随到。
其中一位佳人胡小姐(张艾嘉饰),似乎比他更了解自己。胡小姐的无处不在,使蒲先生疑幻疑真:难道她真有其人?是他曾经的女友,妻子,抑或是红颜知己?
林奕华说自己第一次邂逅《聊斋》,是小时候被父亲带去看电影。当时,他觉得这是个非常不适合小孩子看的电影。“不适合”的地方在于,他觉得这些故事都是讲“婚外情”的:一个人娶了一个漂亮的太太,又找了一个“小三”,而且这些“小三”都是些年轻貌美的女鬼、女妖。
但从二次创作的角度说,《聊斋志异》之所以能吸引他,首先在于“聊”这个字,“聊”通常是指“聊天”,但一翻字典,它还有“寄托”,即“姑且如此,安于这个状态底下”的意思;而“斋”是指“狭小空间”。
“蒲松龄在写《聊斋》的时候,我猜他也是处于一个非常无力的状态。”林奕华认为光蒲松龄本人就是一个能引起现代人共鸣的人物,比如他是一个常规评判体系下的“loser”。蒲松龄19岁中秀才,之后就屡试不第,“因为他不懂科举制度的游戏规则,把考试当做一个抒展自己才华的事情”。“直到现在,我们整个社会其实都还是用一种规律来决定一个人的价值,就是所谓的成功与失败。很少会去真正地看这个人的特色在哪里、和别人不同的点在哪里。”
有一种说法是,仕途失败的蒲松龄,百无聊赖,开始每天早上在路边铺张席子,摆上烟茶,坐待过往行人,以收集奇闻异事。每听到一事,回家后就加以修饰润色,最后才集成了《聊斋志异》一书。在他的这些故事中,美丽的女性多以狐、鬼的形象出现,并会和“百无一用”的书生发生了一段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
“蒲松龄是没有出路的,当他想当官,又当不上时,只能把自己的情感释放在创作上。”林奕华认为“斋”对蒲松龄来说,就是他笔下的那些故事。而对应到当下,“聊斋”二字更是现代人的生活写照,即手机生涯原是梦。每个人都把情感寄托在一个手机上。一个手机能有多大呢?我们“住”在里面却发现可以什么都“不假外求”,所有事物皆围绕我们转动,没有一刻我们不是“中心”,如果我们愿意那样相信,或想象。
手机的发明,本来在于方便沟通,但在舞台剧《聊斋Why We Chat》中可以看到,现在手机越来越变成人满足“自我想象”的工具,人人把忧闷寄托在包罗万象的“自我经营”上。人们为了节省时间或者避免尴尬,越来越不愿意面对面聊天,而虚拟聊天不可避免的是人会不自觉地走入对对方的“设定”中。
现代人的“阴阳相隔”
选择从主观角度看世界,等于排斥了从不同角度看自己,当别人的存在都只是用来补偿自己的欠缺,沟通的结果也只会是“一厢情愿”。而这“一厢情愿”恰是林奕华觉得《聊斋志异》与现代人没有距离的关键。
即便是善于“改衣服”的林奕华,起初对于如何将《聊斋志异》中的491个故事织进一台舞台剧里,也没什么头绪。但确定的是,把所有故事都搬到台上是不现实的。
“我不可能把聊斋的所有故事都编进去,但是我要把我自己感受的最强烈那部分放进去。”林奕华认为,《聊斋志异》的故事大体可以分为两类:一是控诉社会,一是婚姻宝鉴。
林奕华对后者更感兴趣。“因为情感那部分,提供的空间更大、更自由;民不聊生那部分则很容易做成陈述,这样的话,观众还不如直接去看书。”
“一个男人和女人结婚,为什么还会离婚呢?”林奕华常常在思考这个问题,“他们当初彼此吸引,肯定是彼此身上有各自感兴趣的东西。”
“我要做一个一辈子过了三辈子的故事”,筹备《聊斋Why We Chat》的时候,正逢玄幻剧《三生三世十里桃花》热播,林奕华好奇之下,也找来看,发现这是一个讲前任的故事,“大家很容易把自己的遗憾投射在里面”。
《三生三世十里桃花》给了他一些刺激,于是他给编剧黄咏诗列了一个时间轴:有两个彼此喜欢的人在一起,但很快就分开了;然后这个男的就结婚了,那个女的再回来,就从原配变成了小三。“我们不做三生三世,但是我们要做一个一辈子就是三生三世的故事:一个人如何可以在一辈子里面度过了三段人生。”
蒲先生和胡小姐在一次酒会上相识,很快经历结婚生子、儿子夭折,到最后二人离异,期间不过九个月的时间。婚姻的短寿在胡小姐看来,是蒲先生的不愿长大所致,失去了耐心的胡小姐打算及时止损,决定一个人move on。
林奕华在读《聊斋志异》时常有很多感慨,491个故事基本上都是爱情故事,会看到非常多的“一厢情愿”,因为在书里面有非常多的“爱”是没有被接纳的。
蒲松龄在《聊斋志异》里,讲述了很多 “鬼”或“狐”和“书生”发生了“一夜情”,甚至留下了一个孩子,之后便消失的故事。“当你想把这段关系走得更远,對方不见得会给你这个机会”,就像离开蒲先生,决定一个人move on的胡小姐。
《聊斋志异》里,人、狐、鬼、妖虽然属不同物种,但其实互相之间是可以流动的。“而到现代社会,在生活里面,只要对方对你的期望,或者你对对方的期望不符的时候,你随时是鬼,他随时是人,你随时是妖,他也随时是妖,但他不会跟你发生关系,因为他要和人发生关系”,林奕华说,这就是现代的“阴阳相隔”,“他在一个你跨不过去的空间里,而你在一个他也不要跨过来的空间里。”
“我觉得我这样下去,我输得更惨。”胡小姐在戏中说。林奕华觉得这也是现实中大多数人内心的写照,都太在意付出回报比,是用公式计算感情,这就导致众生常说一句话“真爱就像鬼故事,听到的人多,见到的人少”。
一个烧脑的爱情侦探游戏
《聊斋Why We Chat》上半场和下半场的名字分别为“蒲先生想念的胡小姐”和“胡小姐想念的蒲先生”。也就是在结构上,它采用了“双视角”,通过男女主人公各自的角度回溯往事,并且打碎了时空的界限,让男女主人公不断在过去、现在与未来,真实与幻境之间穿梭。
“作为导演,我拿到这个剧本,觉得它好玩的地方在于,它不是直线讲故事,不是说ABCD。这个剧本它是ACMDBE,到最后可能是回到A。所以对观众来讲,他也必须要在这里一边动感情一边动脑筋,去跟着我们的时间轴走。所以大家不要预期它是起承转合,它是起合转起起承转转合。”在这个剧里,林奕华依然与老搭档、编剧黄咏诗合作。
因此,这是一个很“烧脑”的爱情侦探游戏,需要观众主动走过来进入的戏。这样的设计,同样也给演员的表演带来了一定困难。王耀庆觉得,这次最累的地方就是,几分钟之内演出好几份人生。比如在一场戏中,他就要和张艾嘉在短短十五分钟内呈现出从相识、结婚、生小孩、孩子夭折到离婚这几种大喜大悲的情绪状态。但他认为这正是林奕华吸引人的地方,因为他一直在“寻求创新”。
蒲先生再婚后,在自己的APP里,经常会见到一个比自己还了解自己的“胡小姐”。而胡小姐离开蒲先生后,“遭遇”了各种各样的男人,但是没办法,“蒲先生”还是会一直回来,提醒她很多东西:过去的回忆,以及她当时有什么本来可以做,但却没有做的事情。
林奕华刚把剧本发给大家,张艾嘉把自己的角色梳理了一遍后,就对他说“我在扮演一个犯错的角色”。林奕华认为胡小姐恰好代表的就是把“明智”“清醒”贴在脑门上,要求自己在一段感情里必须是“赢家”的那类人。当意识到自己在一段感情中有所亏损,就要强制自己按下停止键。
因此,她断然拒绝蒲先生的悔意,急于move on,开启新的人生。“但你都放情感进去了,你不跟他在一块,你都想着他,还想得那么痛苦。离开他之后,试这个,试那个,但是都不对,为什么不对?”
《延禧攻略》大结局时,魏璎珞对继后说:“皇后你一往情深,可是为什么要告诉他呢?先说出口的人,就已经输了。”过去的这个夏天,这个金句在朋友圈刷屏。林奕华觉得又伤感又生气:“你不讲才是输了呢?爱情是给你自由的,但是如果你天天拿着一个算盘,算今天我给他多少,他给我多少,彼此不用沟通、交流,只要互相控制,这不是很累、很可悲吗?”
林奕华觉得现代人最矛盾的一点就是“一方面,我们因为不被爱而感到不甘心,但又不愿意先去爱人”,就像打麻将一样,“大家都扣着那张牌,那谁又能吃和呢?”
多年后,已经青春不在的胡小姐依然还在酒店里,回忆着她和蒲先生第一次见面的场景。她和蒲先生跳完了那支未完成的舞,蒲先生对她说“我们一起回家吧”,这看似是一个温馨的结局。但把这层泡沫戳破,就会明白这仅仅是胡小姐在弥补年少遗憾的“一厢情愿”,因为此时的蒲先生已经故去多年。张艾嘉用一句话总结这部戏:人,总是懂得太晚。
“我常常都在想一个事情,就是为什么我们还要做戏剧?一定是因为现实当中有些东西不被重视了,或许越来越欠缺了,我们才要在戏剧的世界,不管是我创作的立场还是观众来看戏的立场,都有所补偿,或者说是有所回馈。”而在林奕华看来,“情”已经成为现代社会的一个稀缺品。蒲松龄为一枝花、一只狐狸都赋予了感情,但自称“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的“人类”,现在却变得不敢付出自己的感情。因为当人的一切需求都可以靠一个手机、一个APP解决时,一切的社交活动都成了浪费时间。
林奕华怀疑自己总这么吃力不讨好地提醒些什么,是否也属于他的“一厢情愿”?或许大部分人是不需要这些提醒的,更倾向于一些实用的、拿来就能用的东西,但后来他想通了,接受“一厢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