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数光阴又一秋
2018-10-19马慧娟
马慧娟
三虎蹲在树荫下,一只手拿着手机,一只手托着下巴,双眼含笑,神情愉悦。他的手机微信里,一群女人的聊天语音一声高过一声,像一个嘈杂的自由市场。
玩笑、怒骂,甚至暧昧、煽情的话语层出不穷,三虎听到惹他发笑的话语就忍不住嘴角上扬。他的左边是一堆粗砂石,对面是一堆细沙子。搅拌机像个蛮不讲理的莽汉横在路上,里面放着搅好的砂灰。水泥离搅拌机有一截路,三虎会拿钢筋钩子钩在水泥袋子的边缘,扯起一袋就走。水泥袋子不情愿地被拖走,拉出一道道水泥印子,把路面糊成了水泥的颜色。
高宝腆着自己的肚子,背着手不紧不慢地从院子里走出来,冲着三虎一挥手,来一车车灰。三虎从手机的遥远世界里回过神来,不满地瞪了高宝一眼,他不喜欢高宝颐指气使的样子。高宝才不会去注意三虎的脸色,看到三虎开始拉灰,重新背着手进了院子。
这是一家私人的院落,要盖八间房子,主人家提供建材,轻工承包出去。高宝的邻居小金是个小包工头,他承接了这个小项目。高宝和三虎是小工,一个开搅拌机,一个在里面伺候瓦工。
和他们一起干小工的还有马志和两个女人。除过开搅拌机的三虎,他们四个人供着四个瓦工,又是抱砖又是供砂灰。八间房子,九个人开始修建。
一堵墙的两边站着两个瓦工,靠着一根线一层一层地增加墙的高度。一根线决定着一个墙面的工整,一根线也测试着瓦工的水平。我们这里把瓦工一直叫“提线子的”。音乐家可以用各种乐器弹奏成一曲曲动人的音乐,而“提线子的”只能用手里的瓦刀把砖敲出叮叮当当的噪音。墙的拐角为了套上茬口,每一层都要把砖剁成三七分开的半截。“七分头”上墙,“三分头”舍弃。所以,瓦工又被喊成了“剁砖的”。
有福姓马,三十出头,精明干练。他的搭档是马师,一个瘦弱且稍微谢顶的中年人。马师是尊称,意思是瓦匠师傅,冠上姓。但大部分时间没人喊他“马师”,而是叫他“汗爷”。马师辈分比较高,三虎得叫他一声爷。马师一干活,头上好像有一眼“渗渗泉”,脸上擦不完的汗,所以大家戏称他是三虎的“汗爷”。喊得久了,大家都叫马师“汗爷”。
马志是伺候有福的小工,手忙脚乱地供好灰,架好砖就开始捣鼓手机。手机上一眼,砖上一眼,有福看着忙乱的马志偷笑,一副心知肚明的样子。回头笑着和马志说,现在的人啊,离开手机就活不成了。马志没抬头,说得了吧,你也不是省油的灯。有福挤了挤眼睛咧嘴一笑,继续忙自己的事情。
两个女人配合着朝脚手架上放砖,只有把脚手架堆满,她们才能松口气。但在“剁砖的”叮叮当当的敲打中,她们一直没真正松口气。高宝呲溜呲溜在供砂灰,搭满几个砂灰斗子,他就双手抱着铁锹把支着下巴看着。有福回头说,高宝,砂灰太硬了,加点水重新和一下。
高宝抬头不屑地看着有福,就你事情多,人家“汗爷”都不言传。就这样的砂灰,你看能用吗?嫌不好自己下来和。有福气得翻着白眼说,我下来和灰,老板雇你来是“谝闲传”的啊!
高宝一看有福话不对,转身提水去了。有福和另外几个人说,你别看这个高宝,人不咋样,干活偷奸耍滑,一张嘴和谁都能抬杠。“汗爷”一笑,他现在可好多了,你们不知道,早几年在杨老板的工地上,高宝整的几个瓦工跳脚。让把灰和一下,人家一铁锨石子就和进去了,这下好,砖敲不到一个水平线上,你就慢慢挑石子去吧。干不出来活,老板骂的,人家高宝和没这回事一样。
高宝提水回来了,听见“汗爷”说他过去的“辉煌”,忍不住还是得意了一下。想欺负他,没门。
休息的间隙,马志的手机不停地响,有福看着马志,笑着说,以前吧,我一直给人跑货车,只要停车,就不停和人聊天。聊一天一夜能让一个女大学生背着书包在目的地等我。你说那些女孩也真是傻,太容易骗了,不过都是好女孩,我顶多请人家吃顿饭就打发了。可现在,我看见别人这样捣鼓手机,从心里觉得累,可能是年龄的缘故。
马志一笑,你有那么善良吗?还请人家吃顿饭就打发了?有福又是一笑,你个小屁孩知道个什么,咱是有家的人,不能祸害别人。马志吐了一口烟,满眼的不相信。
有福也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继续说,过去年轻不懂事,现在想想,咱媳妇自从跟了咱,没过上一天好日子,咱得好好待人家。我现在就想好好挣钱,让媳妇娃娃过上好日子。至于网络聊天,已经不想玩了。
两个女人躲得远远的,男人们的话题不适合她们参与。“汗爷”低声问有福,金花的男人回来了没有?有福撇嘴,那家伙现在在外面领着两个女人,回来干嘛?要不你看这个女人一天到晚四处找着打工,家里两个孩子呢。“汗爷”点点头,也是啊,一个女人,真不容易。
老板小金插话了,金花倒是把自己保养得不错,脸白白嫩嫩。有福说,这女人可舍得给自己花钱,一套护肤品四五百。小金说,这就对了,把自己保养好再嫁也能嫁个好的。有福说,干脆你收编算了,她一个女人家,真心不容易。小金大笑,赶紧算了,一个我都养活不起,还再收编一个。“汗爷”感叹,就说啊,咱一个老婆都養不起,金花的男人居然外面养着两个,也是有本事的人。有福大笑,人家是靠那两个女人养着。你以为他养两个女人,你也不看看他那个德行。大家又是一阵大笑。
虽然离得远,但玩笑还是被金花听到了。这几年,她已经习惯了这样那样的闲话。那个男人,爱过,吵过,打过,闹过,最终不再回来。可孩子是她的,不管他在外面有几个女人,她的家不能散,她不能让自己的孩子无家可归。所以再苦再累,她都守着两个孩子,只要听见哪里有活干她就奔向哪里。日子不也照样过着。
她突然和一起的女人说,咱们这些女人活得连牛羊都不如。牛羊还能安逸地在家被人伺候着吃草,我们就像停不下来的机器,一直奔波。女人为什么要嫁人,要生孩子!如果不是世俗的闲话,我们完全可以一个人生活得很好,干吗要嫁个男人?她的搭档长长地叹口气,两个人一起看着天上的云彩发呆。
高宝也时不时拿出手机看看。马志说,你网友找你呢啊?高宝得意地笑着扬了扬手机,你以为就你们会上网,我也会,这个月光电话费七十多。马志大笑,哎哟,厉害了啊,我看看你微信名叫什么?“我爱花,花爱我”。几个人同时笑起来。这个高宝真有意思,一个四十岁的男人了,还挺有追求,他爱花,花爱他的,浪漫得很。
马志说不愧是媳妇在外面当领班的人,真舍得打电话,我们一个月才三十块钱话费,你花七十,是不是净在网上拈花惹草了。再说你媳妇一个月三千块钱呢,你还干活干吗?高宝说,钱哪有多余的。马志说,你媳妇都当领班了,给我媳妇找个活干呗。
高宝底气十足地说,只要你媳妇想去,我立马给你联系。
“汗爷”一边敲砖一边问有福,高宝媳妇真是领班啊?有福说,听说是,反正那女人出去都三年了,当领班也不是没可能。什么活都怕长期干。“汗爷”点头,也是,只是没看出来啊,高宝的媳妇还挺有本事。有福说,人不可貌相。
季节已经到了秋天,院子里四周的杨树叶子开始枯黄起来。主人家原来有一园子果树,可要盖房子,大部分果树被砍倒了,散乱地堆放在各处,只留下几棵枣树。枣树太大,底下的枣子被人摘完,树顶够不着的还很多。摘不上,打不着,树下散落着被风刮下来的枣子,好的已经被人拣拾,剩下的被踩得不像样子。
高宝趁供好灰的间隙,拾了几根短木棒,奋力朝着枣树顶端扔去,枣树的树叶还很浓密,木棒扔上去划出一个好看的弧度又被反弹了回来,顺带落下几颗枣。高宝用这个方法,不一会儿就把两个衣服兜都装满了。
他嘴里一边吃一边走向两个女人,把自己兜里的枣子大把掏给金花,又象征性地给那个女人两把。有福冲着马志眨眼睛,马志刚把眼睛从手机上挪开,一脸茫然地盯着有福,不知道这人突然给他挤眉弄眼要干吗!有福一看马志的呆样,忍不住又撇嘴,这都什么人嘛?
小金和那个女人站那说了快一个小时的话,有福一边敲砖一边和“汗爷”说,五十一的老婆肯定又找不到五十一了,这不又来和小金说。五十一是小金的朋友,常年在外面包活。
早些年人给孩子起名字时,会用爷爷或者父亲的年龄给孩子取名。于是就有太多人叫:三十、四十、五十、六十、七十、八十。或者这些数字中间的数字,五三、六三、七三。还有什么六五、六四、五十一……总之太多孩子的名字都是数字。
小金赔笑听着五十一老婆对五十一的控诉,不时回头看看墙上他的瓦刀。不忙时,小金也会帮着砌墙。这女人和他说了快一个小时还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听得他心里像长了草一样,心说遇见你这样的,别说五十一,给任何一个男人都在家待不住。
女人的控诉反反复复,她打电话五十一不接,已经一个月没回来了。这么大个家扔给她一个人,又是种地又是喂牛又是管娃,容易吗?可就她这样,五十一还天天嫌弃她这也不好那也不好。
女人总算走了,小金长出了一口气,拿起瓦刀准备干活。有福笑着问,又给你说心里话呢?小金大笑,这个女人,也就五十一能忍她,要给我的脾气,早不和她过了。你说说,人家五十一缺她喂牛还是缺她种地,人家哪一年不挣个二三十万,就让她在家带孩子。是她自己找不自在,非闹腾着要种地,要喂牛。五十一就给买了一头牛,那你好好喂着不就完了,喂上牛之后又说把她累死了,五十一什么都不管。你让人家咋管,人家出去请人吃顿饭就是半头牛钱。再说了,给她把肉买回来放冰箱,放臭了都舍不得吃,化妆品买来嫌贵不肯用,领出去旅游嫌花钱,带朋友回来她不招呼。你们说说,五十一那么大气、好面子的人,愣是被这个女人倒了门风。如果这个女人还有什么优点的话,那就是爱钱。五十一在外面那么挣钱了,她还跑去挣一个小时六块的钱。所以啊,我是多替五十一痛苦啊!
大家被小金夸张的语气惹得一起大笑。对于这两口子之间的事情,闲话从来就没停止过。女人一旦成了怨妇,拉住一棵蒿草都会诉苦,更别说那些等着听家长里短的妇人们。可听完大家一致觉得,这个女人不可思议,典型的自讨苦吃。再久,妇人们看见这个女人都会敬而远之。而小金,成了她新的倾诉者。
日子一天天过去,树叶一直在落,枣子每天都在减少,最初的一堆石头、砖头、沙子、水泥、钢筋,组合成了几间房子。男主人每天都来看他房子的进度,女主人总是这样那样地疑问,小金赔笑解释着。
开始粉刷了,要减小工,小金毫不犹豫地把两个女人打发了。有福说,金花挺遗憾的,不能再挣钱了。其实两个女人干活踏实,一天还比男人少二十块钱。可小金也没办法,马志和小金是亲戚,高宝和小金是邻居。他明知道高宝干活不行,但就是不能打发。挣钱只是一时,可邻居要做一辈子。
墙面不停地被洒水,水管压力很大,墙吸收不及顺着墙流向地上。地上一片水洼,更增添房子里的阴冷。长久蹲着,弯着腰,让几个瓦工都有点驼背和罗圈腿。
今天的活是抹墙面,把砂灰抹墙上,再处理成垂直光滑的水平面,典型的技术活。有福拿起“汗爷”的铁抹子试了一下,马上惊呼,你拿着这种工具都敢来混小金的钱,你看看这都成什么样子。有福手里的铁抹子是薄钢板做的,轻薄结实。可几年时间过去,“汗爷”把铁抹子用得和纸一样薄,比新的整个小了一大圈。木手柄被右手大拇指和食指勒出了一个合适的内凹弧度。一握铁抹子,两个手指自觉陷进凹进去的位置。
“汗爷”一笑,嫌弃啊,这抹子我用了五年了,还不是照样挣钱。有福一边啧啧啧地吧唧嘴,一边感叹,也就是小金好说话,你去别人工地上拿这么个抹子,看人家不把你踢出去。
“汗爺”还没说话,高宝插话了。你看你讨厌不,人家拿什么和你有关系吗?幸亏你不是包工头,你要是包工头,就和周扒皮一个样。
有福一下子不高兴了,放下铁抹子冲着高宝就是一顿骂,哪都有你,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我和“汗爷”说话有你什么事情,太把自己当回事了。高宝也 不乐意了,我就看不惯你,怎么了?以为自己聪明,别人都是傻子啊?
有福不依了,指着高宝的鼻子质问。来,你今天把话说清楚,你看不惯我要干吗?
眼看两个人火药味越来越浓,“汗爷”开始劝架。你们两个真是,一句玩笑话而已,至于吹胡子瞪眼吗?有福你也是,和高宝计较什么呢,让别人知道还说你欺负他呢,赶紧干活。
马志也过来推着有福开始干活,高宝悻悻地出去喊三虎拉灰。有福还气不过,骂骂咧咧和“汗爷”说,你别看这个家伙人虽不怎么样,可肚子里一肚子坏水。“汗爷”一笑说,就那么个人,你和他争吵,别人会说你不懂事,算了吧。
有福还在生气,高宝已经没事了,他背着手,腆着肚子慢慢走向三虎要灰。这是他最喜欢做的一件事情。
树荫下,三虎还是在听手机里女人们的聊天声。外面的世界既遥远又真实,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个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