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慢新闻”时光
——一名宣传部长记忆中的记者生涯
2018-10-19张先群
□ 文/张先群
内容提要 这个时代,究竟需要什么样的新闻,答案或许不一而足。作为一名地方党委宣传部副部长、记协副主席,作者回忆了自己的职业生涯,认为,有分量、有思考、经过反复推敲和锤炼的“慢新闻”,一定是不可或缺的。慢新闻时光是追忆,是怀想,更是对精品意识的守望,对工匠精神的敬意。
这片年轻的高原上,经年流淌着一条又一条宽阔清澈的河流。
河流的两岸,通常会有一片接一片的农田,农田和村庄紧紧相连,村庄的中央总会有一块或大或小的空地——打麦场。
秋天的午后,打麦场上溢出成熟的芬芳,青稞垛堆满了场子,场子外面是一排杨树、柳树、槐树,忙了一晌午的乡亲们此时躲在绿荫下,大口大口喝着自家酿造的青稞酒,你一言我一语地开着玩笑、唠着家常。他们中间,有一位戴着眼镜,穿着干净的小伙子,胸前挂着相机,手握一支钢笔,一边和乡亲们交谈,一边在笔记本上“沙沙沙”飞快地记着……
是的,画面中那个戴眼镜的小伙子正是我。记不清是哪一年的秋天了,也记不清是哪一个村庄了,但这确实是我的经历和感受,是上个世纪末的十年里我作为一名记者的生活常态。如今,这样的画面还时常浮现在我的脑海,我的梦中。
那是令人怀想的我的“慢新闻”时 光。
一、挖素材、搞新闻要沉住气,慢慢来
“慢新闻”,仅从字面上看是不符合逻辑的。新闻不就是要追求速度,讲求时效吗?慢下来,还叫什么新闻?尤其当下,在海量信息瞬间爆炸、媒体集纳式采编、碎片化报道、便利店式销售新闻的情形下,这“慢新闻”似乎更显得有些不合时宜。
不符逻辑、不合时宜。然而我却近乎偏执地喜爱我的“慢新闻”。究其原因,大概与我的记者生涯有关。
粗粗算来,我干新闻搞宣传已近30年。如果问一句,这些年里最难忘的新闻体验是什么?留下印象最深的稿子是什么?不是那些重要活动的时政消息和即时应景的反响报道,也不是一天之内同时在报纸上刊发若干条“豆腐块”短讯、快讯和动态消息。仔细想来,印象最深的,是蹲点一个多月采写的经验性报道,是三个月跟踪采访获得的文化现象透视,是用一年时间深入基层完成的调查报告,是历经三年关注一条公路形成的经济综述,是先后几次往返羌塘草原挖掘的典型人物……一句话,是那些经过很长时间“磨”出来的稿子,“抠”出来的言论;是漫漫的采访路程、反复的采访过程和不断思考的心路历程。我把这些称作慢新闻。时隔多年,回想起采写、编发这些慢新闻的点滴时光,仍然令人回味,令人神往。
我们那时候参加工作,是没有什么职业规划的,如果说有,那就是一辈子只干一件事。所以,毕业分配到报社,想这一辈子就是干记者做编辑了。到《西藏日报》前,干了一辈子新闻的父亲告诉我:“去了先当校对,至少干上三五年,你才有能力去采编业务部门动手写稿子编稿子,至于配短评、写评论,那是以后的事情了。”
我正是怀揣着这样的“慢车时刻表”踏上了新闻之路。随后的日子里,我的采访和编辑大多是在这样的节奏下进行的。
那时候,每下一次乡都是一个漫长的过程,需要做足了准备,即使是去拉萨或山南周边的县,也要备上好几天的干粮和足够的稿纸、墨水、圆珠笔芯。要是去那曲、阿里,则更是要把家里的毛皮大衣、褥子垫子都随身携带,做随时随地安营扎寨的准备。起初,这种漫长的采访过程是一种煎熬,难怪有经验的老记者常说:“挖素材、搞新闻要沉住气,慢慢来。”渐渐地,我开始有意识地、自觉地让自己的脚步慢下来,心态稳下来,影像留下来,记录存下来。渐渐地,在慢下来的过程中,我开始思考那些看似平淡却蕴含深意的选题,开始关注那些曾经匆匆掠过,无暇顾及的风景。
□ 上图为作者张先群在林芝采访期间留影。
□ 下图为作者张先群在基层采访时与被采访者合影。
二、有时候,“慢新闻”是客观上的无可奈何
记得有一次,我们准备去嘉黎县尼屋乡采访,由于雨水太多,道路失修,我们在县上连等了三天,采访进程不得不慢下来。几天以后,道路抢通了,县委宣传部给我们找了个向导拉巴一起下山去尼屋。上了车才知道,拉巴是新分来的大学生,土生土长的拉萨人,也从未到过尼屋。我们的采访行程不得不再次慢了下来。
花了整整两天时间,我们才进入乡政府所在地。在乡里,我们住了三个晚上,老乡长和他如花似玉的两个女儿热情地招待我们,并同我们畅谈。我们采访正酣,同去的记者打趣地对拉巴说:“两个姐妹,看上哪个就娶了吧!”老乡长闻听此话,不住地点头。末了,又好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女儿可以嫁,但做女婿必须留下来。”
采访结束,我们即将离开。拉巴早早地装好行李在车上等着,生怕有人拉他下车入赘当女婿。告别尼屋时,我们的车子且行且驻,拉巴也是一步三顾。见此情形,同行的人又和他开起了玩笑。他却认真地说:“老乡长的女儿虽然好,可外面的世界更精彩。”
尽管采访进行得很慢,但收获满满,拉巴更给了我们灵感。回来后,我们花了好长时间酝酿了一篇稿件——《别了,世外桃源》。
还有一次,为了完成“羊湖岸边是我家”这个选题,我们一行五人,在美好的季节前往浪卡子县,一待就是十天,把羊卓雍错(羊湖)周边的几个乡跑了个遍。一天傍晚,我们在结束了对湖中村——色朵的采访后,返回乡里。因为手头有了好素材,心中有了好构思,大家兴奋异常,车子也在泥泞的搓板路上一扭一颤。大伙在车上高声地唱:“脖子扭扭,屁股扭扭,早睡早起我们来做运动……”才唱了几句,车子就一扭一扭地陷进了湖边的泥潭。
当我们慢慢地把车子从泥潭里拖出来时,一场暴雨不期而至。这雨是太阳雨,因为夕照还在天边。骤雨将歇未歇,彩虹已升上天空。虹的一端悬在山头,另一端落进了湖水。一瞬间,羊卓雍错变成了七彩的仙女。我们被大自然的馈赠惊呆了,站在雨中,长久凝望,迟迟不肯离去。
三、还有的时候,“慢新闻”是有意识地精雕细刻
我一直觉得自己很幸运。一跨入新闻这个行当,就遇到了一批慢性子的“老学究”、好脾气的“老报人”,他们使我从一开始那种“舍我其谁”的轻狂,慢慢过渡到“三思而行、细嚼慢咽”的持重。那时,我们所有的稿子都是一笔一划写在稿纸上的。记得早年间,报社有一种300字一页的稿纸非常好用。用这样的纸写稿是一种享受。
刚做记者的时候,总是急着发稿。一篇稿子草草出炉便匆忙地想让手写的稿件见诸报端,特别期待那种把墨字变成铅字的感觉。而每当这时,身旁的“老学究”和“老报人”们总会慢条斯理地说:“这稿子基础不错,再拿回去打磨一下会更好。”在他们看来,有时候新闻慢下来才更有深度、更有力量。于是,我养成了一种习惯,除了一般动态消息和时政新闻等时效性强的稿子外,我采写的通讯、消息、特写、侧记、巡礼、系列报道等稿件,都是写完以后不急着交稿,隔一夜或者两晚上,再回头看一遍,往往每再看一遍都会有新的发现,新的修改。
记得我第一次承担写社论的任务时,总编给了我整整七天的时间,可我交出的初稿却被完全推翻了,总编又带着我花了三天时间重新起草,反复修改、完善,直至成稿。从这些慢性子的“老西藏”身上,我学会了写慢新闻,也懂得了许多做人的道理。
四、更多时候,“慢新闻”是自觉的责任与担当,是被感动后的思索与研磨
这个时代、这片高原从来不缺少新闻,不缺少故事,不缺少精神,和许多记者一样,我在年复一年的采访中常常被感动。感动之余,自然而然地生出一种责任意识,总觉得要用手中的笔为这片土地和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做些什么。
1995年,报社组织《来自基层的报道》记者组赴那曲采访,我第一次来到申扎县,县里的同志在谈到畜产品商品转化问题时说到交通不便的尴尬,他们用手指了指县城南说:“这座山叫强拉普拉,翻过去就是日喀则的南木林县,要是在这儿修一条路就好了。”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申南公路。
后来我听说这样一件事:1992年,有一个科考小组在藏北考察,结束后打算从申扎县返回南木林,县里的同志摇头说:“我们这里没有去日喀则的路。”科考小组中的外国科学家听后很不高兴,认为县里太不友好,明明有公路却不放行。县里坚持说没有公路,双方各持己见,不肯让步。外国科学家拿出地图指着强拉普拉山中的一条红线说:“这里有公路!”可县里的同志拿出自己的地图,上面并没有标注这条公路。在外国人的地图中有这么一条公路,也许在他们的推理和想象中,这里完全应该有一条公路的。县里的同志收起地图,告诉科考组:“没有公路,只有羊肠小道,是老百姓步行赶牲口的通道。”
这是我第二次听说申南公路。
1996年1月9日,三九,我再次前往申扎县,这一次我是去参加申扎县委书记索朗扎巴同志的追悼会。索朗书记是遇车祸而身亡的,所以他并没有来得及留下遗言,但县里的同志都知道他还有一块心病——“申南公路!”
这是我第三次听说申南公路。
应该说从我第一次听说申南公路,就对它怀有极大的兴趣。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兴趣转化为深深的思考:这究竟是一条怎样的路?它何以让活着的人翘首企盼,让逝去者魂牵九泉?这究竟是一条怎样的路?于时代、于西藏它到底意味着什么?这究竟是一条怎样的路?它只能停留在规划和设想中、别 人的地图上,或者是人们的遗愿里?
连续三年对申南公路作采访,但我始终没有落笔成文。我总在想,既然这是一条连接两个地区、两个县的路,那就不能只写申扎方面。于是,我一方面收集着日喀则市和南木林县关于申南公路(日喀则市的人们叫南申公路)的资料,一方面盼望着去南木林采访。直到1998年3月23日,我终于有机会来到南木林县,从另一个角度遥望强拉普拉。这时,我再次想起申南公路,并围绕申南公路进行了详细采访。采访结束回到社里,我撰写了《跨过强拉普拉——从申南公路看农区牧区经济对流》,稿子见报后引起社会广泛关注,自治区有关领导作出批示,要求有关部门加快工作进度,由此促成了申南公路上马开工。
现在从南木林去申扎已经很方便了,那条外国人地图上的“红线”已经变成了现实中宽阔的公路。而我从一条路的报道过程中,又一次深刻地领悟到新闻之于社会、之于人民的深邃的力量。
不知为什么,在慢新闻的时光里,总会让人感到温暖,总会让人看清方向。毋庸置疑,时代的发展是加速度的,人们对于新闻、对信息的需求也是呈几何级递增的。这个时代,究竟需要什么样的新闻,答案或许不一而足。但我想,有份量、有思考、经过反复推敲和锤炼的慢新闻,一定是不可或缺的。慢新闻是一种新闻理念,更是一种人生态度。
从这个意义上讲,我的慢新闻时光是追忆,是怀想,更是对精品意识的守望,对工匠精神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