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老鼠
2018-10-18
胜利的冬季刚过,粉红雪白交融的樱花蓓蕾就开始在枝头奔放,知了们也不甘寂寞,黄昏时刻来个大合唱,日本帝国前途一片大好,我们的舰队战无不胜,我们的陆军勇敢无比,我们的天皇英明伟大。这时,我在三楼的办公室,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往日的同班同学酷怒鸡。
他身穿一袭英国伦敦精纺毛绒粗花呢三件套西装,方块手巾初露头角,一根金挂表链吊儿郎当地若隐若现。他一向注重衣着,如今,有钱了,又当官了,而且,市场上有的是从国外掠夺来的战利品,当然可以衣冠楚楚,人模人样。他掏出洋烟,啪嗒一声,点燃美国打火机。
我正在画钢笔素描,应门的时候,墨迹未干,没有将我的作品盖上。酷怒鸡走过来观察我的创作。那是一个下雪天,走在乡村道路上身裹和服的一对母子,妈妈背着一套白布条捆绑的军装。起先,旁边还加上一个少了一条腿,撑着腋杖的日本兵。后来,我干脆把日本兵去掉,少一个人的意思,不言而喻。
这意境不够,他吐出烟说。同时也请我抽一支。
我二十几岁时得过肺病,从此不再吸烟。现在熬不住了。
整包拿去,他说,我们打进新加坡,仓库里满满的。
我仔细观察烟盒,黑色,金色,圆形徽章里,罗马字中,站立着两只面对面的雄狮。
这还是初稿,我手指草图解释说。
可是酷怒鸡已经对此没有兴趣了。
我们有个问题,他宣称。
我抽出一支,正想在画桌上找洋火,酷怒鸡却将打火机递过来。
不管咳嗽,香烟的味道真好,于是乎我猛吸一阵,熟悉的尼古丁带来轻微的头晕,过瘾极了。
米老鼠,他开口说,列在敌人的名单上。
这在我意料之中。
想起了酷怒鸡同我在这里当学生的往事。他小有才,赢得几次学生画作奖,钻进尼卡小组,他的油画居然同许多大师的作品挂在一起。他完全像日本浪人,头戴鸭舌帽,口含烟斗,穿时髦的波德根西裤——对比他今日的打扮,那是多么地不一致。我们是竞争对手,作品的线条也有些相似,原来都在模仿印象派。我们也很少往来。毕业前不久,我放弃了临摹,专注个人表达。酷怒鸡还是继续欧洲画法的老路。他被选入尼卡小组,妒忌得我即使偶尔在画展中相遇,连说声哈喽的意愿都没有。
毕业以后,各奔前程,我继续艺术生涯,一笔不小的奖学金,支持我在法国巴黎混上几个月,回日本后,居然有机会在颇负盛名的浅草画廊开过画展。酷怒鸡一定另有发展了,因为,各种画作比赛,各种得奖的名单中,他都榜上无名。听同学讲他已经改行,经营家族的绸缎生意。一年前,收到他寄发给几十位艺术家的署名信,解释说依据国家动员法,自由派杂志《民族周刊》,也是我投稿漫画的那份杂志,自动停刊。我也担心这份大学教书的工作,或许被解雇。后来才知道教授们的去留,是根据自然流失。我班上的学生,只剩四人,全部身体不能当兵。因此,还能保有办公室。为了增加收入,我兼家教,学生全是大官的子女,教他们传统泼墨画,不带一丝西方影响。
酷怒鸡,我记得,两道粗粗的浓眉。如今,马脸一样瘦削狭长,眉毛可清秀多了,只剩下两条细细的蜘蛛腿,轻轻地压在两只眯眯眼上。他还留个小胡须,大小形状同那位德国独裁者一模一样。
要不要喝茶?我问,摸摸茶壶边,看热不热。不热的话,我还得到走廊加点热水。
他摇摇头,怀中取出一小瓶白兰地。
我们需要你,他解释,同时拔开软木塞,吸了一口。
我?
白兰地递给我,我也吸一口。
他接着说:创造一个卡通角色,譬如米老鼠,专属日本的。像米老鼠那样可爱!我们的卡通一定要强过美国。我们拍摄了极好的日本电影,但是缺少一个娱乐性的短片,衔接新闻同正片。我们不能老是用外国的米老鼠。
他取回白兰地。你,太田君,你的新任务是创作一个卡通主角,日本的卡通主角,使我们大和民族彻底丢弃那些外国的粗制滥造。
他想起我,因为是我在《民族周刊》上投稿的漫画。想不到一些小小的创作,竟然使我扬名立万。那些画,对我来说,简直小菜一碟,几笔几勾,就栩栩如生。说老实话,对于动画,我却一无所知。
酷怒鸡留下一张名片,上面有新闻局的地址。我遵命前往,新闻局门口有卫兵站岗,我将这卡片同身份证交给卫兵,卫兵填一张表,把卡片、身份证同那张洋葱纸表格,卷在一起,塞进牛皮盖的竹筒,丢入气动的洋铁管。去去去去,竹筒被吸走了。我只好站在旁边等。
砰的一声,竹筒回来了,卫兵打开,取出洋葱纸,叫我到二楼办公室报到。
找到办公室,脱鞋,进门,鞠躬,报名。小心翼翼地抬望眼,透过浓厚的香烟云雾,看见半打身穿便衣的工作人员,坐在办公桌前。我蹑手蹑脚,走向面对其他办公桌的那位,他一定是这里的主管。我再报名,那个脸圆圆的、鼻子小小的、胡须多多的家伙,透过钢丝镜框看看我。
太田,我说。
衣皮猪婆,他说。他前额长颗肉疙瘩,皮瓣下垂,有点像一只小小的海豚,要从他脑壳中跳出。
酷怒鸡要我向您报到,并接受指示。衣皮猪婆于是检视我呈交的卡片。
从来没从事过这类工作,我解释。
他有些惊讶。真的?
连忙鞠躬。是我的错。我当然画过卡通。但不是动画卡通。
不必担心,他安慰我:首先,创造个主角。创造出来以后,这里的作家会帮助你写故事。
他说坐在木椅上抽烟的那些人,都是作家。他们任职的报章杂志都已自动停办,他们也无所事事。
他取下挂在项颈上的那个钥匙,打开抽屉,拿出几张印有太子近卫文麿头像的票据。我从来没见过这种票据。
是钞票?我问。
他摇摇头:这是凭证券,可用来交换一些商品。
食品?
他又摇摇头。
艺术用品。油墨。纸张。
你可以在这里上班,他说。
我告诉说在大学里,我的办公室还在。可能不能给几张粮票?
他说不行,这没有办法安排。
皇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在缅甸,荷属东印度群岛、新几内亚、马尼拉已落入我手。
我的办公室,隐藏在东京艺术大学校区的一栋花岗石建筑内,一年四季都像冰窟。虽然有个煤油炉,煤油缺货,只好退而求其次,装个木炭小火盆。可是,木炭的臭味常常引发我的偏头痛。参考日本年鉴以及平安时代京都高山寺保存的画卷,模拟人类的青蛙,白兔变成我的灵感。我选定十几个动物,有狐狸、獾皮、梅花鹿、一对猕猴、人猿等等,统统头扎白布条,上面画个红烧饼,两个黑字“必胜”的武士头巾。衣皮猪婆这个家伙,全部打回票。很久没有酷怒鸡的消息。只要我继续工作,我照样领取凭证券,再打折扣换粮票,甚至现钞。同时,我利用手上的绘画文具,画自己的画,比如:街边一个老太婆跪拜土地公,小孩们凝视阿兵哥,角落里卖烤红薯的高丽棒子。
我常到麻布街去买些木炭、油漆、墨水、纸张。文具店女老板根本就不愿意收凭证券,说用凭证券就不找钱。我也没办法,她算多少就多少,打包走路。
其实,很多商品在黑市一样可以买到:满洲柑橘、越南水蜜桃、朝鲜咸鱼。还有一个穿着很体面的男人,居然叫卖几打荷兰巧克力,虽然很贵,还是买得到的,因为,这些商品,绝大多数是从国外抢劫来的战利品。我裹紧棉袄快步赶往东滨电车站。前两趟列车,仅保留一节车厢让拥挤不堪的平民使用,其他的车厢都被军队占领。正在月台上等车,一声巨大急促,像被放大千百倍的猫叫响起。我瞧瞧别人,别人瞧瞧我,霎那间,我们意识到:空袭警报。
没有人知道该向何处逃,于是乎,大家从月台往后退,朝出口方向疾走。我们还在梯阶上方,听见砰、砰、砰几声,正如夏天鸣放的鞭炮。有人开始尖叫,并感觉到后面有人猛力推了一把,霎那,我身旁的空间,填满了人们的肩膀、手肘、屁股,涌向楼梯。前面不远处,一个人头不见了,他一定被推倒,不一会儿,脚底软软地踩到一个人的躯体。人潮继续将我们推进地下道,这时才知道,敌人丢了几颗炸弹,就飞走了,真是虚惊一场。
日本开天辟地后的第一次,本州被几个美国兵攻击,以后的几天,酷怒鸡又来看我。
这次,他身着笔挺咔叽布军装,前胸挂青铜勋章奖章,闪闪发光,军帽帽徽上,帝国十字架顶端嵌个五角金星。
求证一个谣言:我任教的这所大学即将关门。只剩几个科学系。其余的学生教职员,不是拉去当兵,就是自愿到工厂服劳役。我说。
他没有正面回答。但要我加倍努力,说本州被轰炸以后,士气很低落。
我该请你喝杯茶,我说,我實在没有茶可以招待你。
他敷衍地点个头,说,听衣皮猪婆说你到现在,没有一点成绩。
我告诉他我实在很努力,但动物卡通不是我的专长,或许他该另请高明。
酷怒鸡竟然赏我一记耳光。
使你吃奶的力,他咆哮,为天皇。
脸烫烫地,我呈现了我的构想。我给他看了几张,一只猫,全身武装,开战斗机。
酷怒鸡点根香烟,跳过武装猫,还来不及阻挡,他停止在我的几张写生画上,画的是本州被轰炸的场景,乘客们的慌张失策,地道里歉疚的面容。他不看了,重新回到武装猫。
这还不错,他说,拿去给衣皮猪婆看,听听他怎样讲。这时,他递给我几张粮票,要我好好干。
为了省钱,我步行六公里去见衣皮猪婆。他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坐在偌大的办公室里。作家们不见了,书桌座椅不见了。所有的一切,都被征调。
他审视我最近的画作。
站立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我心想,那现在谁来编写故事?谁又来制作卡通?
你同其他的人一样,衣皮猪婆说。
奇怪啦:还有别人?还有另外一帮人做同样的工作?
你创造的主角很好,有磁力效用,也很人性化,可是缺少一点乖巧,观众愿意为他打气加油。米老鼠之所以被人喜欢是要他克服障碍。猫是个懒家伙,整天睡大觉。老鼠是个勤奋的动物。
他言之有理,或许我也可以画只老鼠?我提供意见。
很多人试验过,衣皮猪婆解释,人们一看就知道是米老鼠的廉价模仿。
不会的,我会创造出一个更有亲和力的成果。
夏威夷附近的一个小岛,我们损失了许多舰艇、飞机、飞行员。但是,对整个战斗经过,我们的宣传人员欺骗说我们获得极大的胜利,因为,我们夺得阿拉斯加旁边两个天寒地冻的小岛。我还是继续领取纸张、油漆、墨水等等。这些文具市面上根本没货,所以我可以用来换取大米、茶叶、面粉、酱油、包菜。剩下来的,还可以画自己的画。如果没有这些凭证券,老早就饿肚子了。
大学到底关门了,我不得不离开我的办公室。像其他大多数的教职员,我收到征召令。陆军为什么还要征召一个肺部有病的四十三岁半老头?我向即将入伍当兵的工友,借他的木轮车,将办公室里的瓶瓶罐罐,统统拉到我上野区的一室一厨的住宅。
某日清早,一位穿军服的传令兵,气呼呼地跑来,递给我一张字条,要我去,原来是酷怒鸡写的。
酷怒鸡的办公室位于被军方征用的市中心某大宾馆三楼。他询问我的工作进展,还需要多久才能完成?
他座椅后面,挂着一卷京都名家桥本矢雪的大作,猿猴娱戏柏树枝头。画作凉风习习,猿猴们几乎要跳上我的肩膀。画卷下面铺陈了些中国唐代瓷画及精巧雕漆。
我告诉他,我已经被征召了,再过几天就要去报到。
我花了整整两天,将以前所有的作品,统统搬回学校地下室。石头堆砌的地下室,潮湿阴暗,还算坚固,可以用来当贮藏室或防空洞。校园花圃杂草丛生,一片荒凉景象。再过几个月,一排排蔬菜即将取代学生们漫步的草地。
审查健康的那位少尉军官看了我的体检报告有些失望。军医确定我的心肺衰弱,尤其是近日我恢复吸烟,肺功能急剧下降。
我们无法用你,他说,你的年龄,你的健康条件,不能胜任前线任务。
我点点头:随便你们。不过,我听说不能担任战斗任务的冗员,将会分配到更糟糕的单位,挖战壕,造碉堡,铺交通线,吃不饱,替战士打杂。
少尉再审阅我的卷宗,里面有一封有关我的信。阅读后,少尉有些诧异。
有一个特别指示,他说,你已经分配到一个特殊的单位,或许他们可以借用你的专业。(酷怒鸡,会不会?)
他在我的资料上盖个印,命令我在二十四小时内到赤城军区报到接受军事训练,还发给我一些餐券,可以在营区物资供应所就餐。
毫无希望地努力了几个月,冀图为酷怒鸡同衣皮猪婆创造个鼓动人心的卡通人物,一直到1943年,我们这个单位被解散(另外一位艺术家创造出野良犬:一只野狗从军,成为英雄)。我同酷怒鸡失去联络,也失去他的照顾。我担心会被指派艰辛的工作。结果,我被军方指派到占领区设计那里的钞票。二战最后的一年,又被分配到川崎重工制造炮弹,直到川崎重工工厂被美军炸毁。最后几个星期,我躲在横须贺海军基地的防空沟里,捡些海军军官丢弃的食物,采些野菜、松针,烤一烤果腹。
酷怒鸡,任何状况下都能生存,被指派到琉球一个单位当头头。因为种种原因,透过人际关系,他能延期上任,直到琉球被美军占领。
日本投降后几个月,听说酷怒鸡在1945年一次东京大轰炸中被炸中死亡。
战争终止以后,我回到学校教绘画,也分配了一间在一楼的办公室。办公室一同既往一样冷冰冰,另加霉味及猫尿臭。幸亏附带一个小火炉,冬天勉强过得去。我的健康却江河日下,哮喘得像关不紧的风箱,也走不了几里路。但是,能够重拾教鞭我感到非常幸运,而且还有许多学生,努力学习人体画、版画、模仿画。我们的大学,同一个音乐院合作。第一年,我班上仅有十几位满身长虱的穷学生,他们来上课的目的不是为了求学,而是能够享受免费午餐。尔后,每年都有几个新的学生参加,渐渐摆脱了帝国没有艺术的梦魇。
我們的教学大楼是花岗石建筑,大轰炸中,附近的民房老早化为灰烬,而我们的教室仍旧屹立不倒。奇迹般的是,我的画作,虽然经历浩劫,略有破损,而大部分还是被保存下来。几年后,有心人士感兴趣回顾战时景象,安排了我的作品,在银座画廊里展出。在当时,小轿车还很稀少,他们还弄了一辆来接我。当我到达现场,有一百多位参与者守候在门口,其中还有许多新闻记者访问,真使我受宠若惊。
黄昏时刻,我也累了,坐在画廊门口的长椅上休息。一位布巾包扎着短灰白头发,身裹灰褐羊毛棉布的老妇人走过来。到了面前,我发现她面目姣好,杏仁眼睛,挺直鼻梁,几年前,她的容貌气质,一定会被认为是“纯日本种”的大美人。
她称呼我的名字。
我点头。
她说她是酷怒鸡的未亡人,很高兴我能展示我的作品。
她说老公常常说我是他的同班同学。
我微微颔首。
他说你是个真正的艺术家。他说保存一个真正艺术家的生命度过战乱是一件非常重要的大事。
她环视画廊。我期望她会称赞几句我的作品。
但是她已经说了她要说的话。
本辑责编_马洪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