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木》是怎样“漂”出来的?
2018-10-18盼耕
盼耕
《漂木》,三千行巨诗,世界第一部意象化的史诗,被视为21世纪诗坛的丰碑,其意义、其探索的向度,远远超出了文化领域。它的创世者洛夫,是世界华语诗坛泰斗、被诗界与学界誉为“诗魔”。他为这部诗倾尽精力,几乎“井里滴水不剩”。
《漂木》是怎样一块木头?它为什么漂泊?以怎样的姿态漂泊?
沒有任何时刻比现在更为严肃
2000年1月20日,在加拿大温哥华一座独立屋院里,一位银发老人站在窗前,望着窗外。昨夜,下了一场大雪,天地间皑皑一片,院子里积雪数寸。他凝视良久,感到眼前的积雪好像与平时不同,有一种奇妙的亲切,似乎想给自己什么启示。
他一边思量,一边拾级上楼。
走进书房,正好是上午九时。
他没有像平时一样,进门就坐到书桌前,而是抬头环顾书斋的天花与四壁,神色凝重。
他喜欢这个书房。冬天,窗外一片雪景,洁白纯净的世界令他心境特别宁静,诗的灵感也特别丰富。就是夏天,在书斋里,心情也如置身于雪原般的空阔。他的许多诗章都是在这里诞生的。在这里,他享有完全自主的空间权。雪楼的房门就是一道国界,诗国的边界,是神圣的,太太陈琼芳不会贸然越界进入这个领域。有一次,谈到雪楼,他太太打趣说:“他在书房忙他的房事,我在厨房忙我的厨事,互不侵犯。”他的“房事”就是孕育诗情,催生诗作。能有这种“房事”的自主空间,他常常津津乐道。因为许多诗友在家中并没有这种特权,诗句总要在絮絮叨叨声与锅碗瓢盆声的挤压中曲折临盆。
此刻,他打量着书斋,天花、四壁、书桌、椅子,好像与院子里的积雪一样,也都比平日亲切许多。就连书架上一排排并肩而立的书本们,也似一群衣冠整齐的老友,列队在等候着什么。
会意一笑,他心有灵犀,神情肃穆地点点头。好像对书房内的老友们说:酝酿了一个多月,是时候了,就今天吧!也好像对窗外的积雪说:老兄,你的雪停了,我来延续你的宏伟吧!我的长诗到了可以飘雪的季节。
他感到自己俨如大战前夕的统帅,周围的一切都屏声静气,等待着一声历史性的号令。
摆开稿笺,很快写下了一种感觉:
“没有任何时刻比现在更为严肃”。
这是长诗《漂木》的第一行,也是出征的军号。
才写了一行,他停住了,问自己:“为什么是严肃的?”
究竟是这块木头现在正面临一个严肃的时刻,或者是自己写作时的心情是严肃的?
他一时说不清楚,感到两种“严肃”俱有。
他想,《漂木》也是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怎样写才能气势宏伟,才能产生一片广阔的冷肃但蕴含生机的雪原,而且不玷污它的纯洁?这个前所未有的工程,难道不是“严肃”吗?还有,一个多月来的运筹,哪一次不是令他掏心掏肺,哪一天不是神情凝重?这第一行诗句,《漂木》的第一声啼鸣,难道不是许多“严肃”锻造出来的吗?
严肃感,折射出一代诗魔在追求“知性的深度”时的认真态度。
严肃感,是一种专注,也是使命感,它贯穿了整整一年时间。从上世纪最后一个月开始,直到翌年11月28日全诗修订完稿,《漂木》的创世者洛夫,心情才如释重负。
让我们回望《漂木》的历程,看看它经受了哪些“严肃”的锻造?
语言的觉醒
20世纪将要谢幕,全球一片亢奋,世界各地不同角落的人都在筹备各种活动,准备迎接新千年的降临。
诗魔洛夫心情也不平静。年逾72,完全没有迟暮岁月、江郎才尽的感觉,他摩掌擦拳,想为自己步入新世纪寻找一个新的姿态,寻找一座人生的最高峰。新千年的“千”,这个有气势的数字,给了他启示与动力。他想,他也要有“千”的气势。新千年,要写一部千行以上的长诗。因为,长诗是一个民族语言大厦的支柱,是一个语种高度发展的界标。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他的愿景,注定他此后的日子不得安宁,定然备受折腾。但是,他愿意。
写什么呢?怎样写?用什么标题?
他冥思苦想,一个又一个念头,来来去去,反反复复。他记不清近一个月有多少次失眠。
元旦凌晨第一秒,新千年降临时,他毫无睡意。曙色微微,他就披衣起来。
坐着,静如达摩面壁,但思绪如大海潮涌。
他想到万行经典长诗:荷马的《伊利亚特》、但丁的《神曲》、弥尔顿的《失乐园》,它们或是英雄叙事史诗,或是男女爱情长卷,“我的千行长诗也承载这些吗”?
他很快行使了否决权。他不想以故事为主线贯穿始终,他的新诗可以有叙事,但不是主要载体。就是叙事,他也不想用那些经典的模式。他觉得那些经典长诗虽然内容丰富,但“其意境、其象征性因受到叙事模式的限制,语言松散,张力疲弱,这对一个诗人来说,是一种严重的败德”。他不想沿用这种模式,而想用意象,用一种新的史诗语言结构,去追求某种“知性的深度”,以自己的方式表现诗与哲学的辩证。尽管此刻,他还不清楚新诗的入口在哪里,也没有新诗的标题,但“知性的深度”已是朦胧中清晰的灯塔。
想到意象语言,他不期然想起自己之前意象最密集的作品──第一首长诗《石室之死亡》。那是1959年两岸炮战期间,在金门地下石室(坑道)催生的。震耳的炮声,似乎还在耳际呼啸;强烈的爆炸,似乎还在身边发疯。那时,他需要一种语言能表达坑道的囚困、极度的混沌迷惑、死的威胁和生的挣扎,需要一种渠道能宣泄“满额的急躁”和不断爆胀的无名火。他不想直呼“我受不了”、“我要活”,也不想直骂“他妈的炮战”、“去他妈的死亡”,那不是诗的语言。他需要可以尽情发泄情绪的意象寄主,也可以说是需要借用类似“含沙射影”、“指桑骂槐”或“旁敲侧击”的语言技巧。终于,他找到了超现实主义的语言,以它营造繁复的意象。虽然语言可能艰涩,但可以满足诗中的生死辩证及探索内心苦闷之源、纾缓精神压力的诉求。确认语言策略后,《石室之死亡》512行诗句如瀑布泻下。长诗分64节,每组8行,再分上下两则,每则四句,每则都以超现实主义的意象为主要载体,自成体系。那种创意,那种语言策略,是他的第一次尝试。《石室之死亡》一出炉,就引起轰动,被视为台湾诗坛具有时代意义的大事,象征那个时代的精神,也是那段历史的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