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洋唐韵知何处(二章)
2018-10-18唐至量
唐至量
牛车水风情依依车轮下辗出一支遥远委婉的歌
一个饱含旧日情愫的名字:
牛车水。
看着这三个字,你会情不自禁调动自己的经验和想象力,去勾描一幅市井风俗画:
狭街窄巷里,一头瘦骨嶙峋的牛,拉着一辆运水的车,半天一步慢慢腾腾行去。车的后面,凹凸不平的碎石路上留下一行长长的湿漉漉的水渍。车轮下发出的如断如续沙哑单调的吱吱嘎嘎声,在空旷的街巷里回荡传响,像在演绎一个古老悲怆的故事……
牛车水因此得名。它是新加坡华人移民的祖地。一百多年前,中国南部移民多聚集此地。他们凭借自己的手艺特长,营营役役,筚路蓝缕,代代相传,令牛车水一带不仅成为一个繁华的商业区,其盛名也远播海外,成为举世闻名的唐人街。圣淘沙蜡像馆里就形象地再现了当年华人劳工生活情景,看了叫人心头震撼。
从现代高楼大厦比肩而立的乌节路出来,汽车左转右拐,四周的风景不经意间悠忽转换成另一番摸样:在一片古旧低矮的东方建筑群中,小店铺一爿连着一爿,三四层高的楼上住家窗前挂着竹编鸟笼,一竿竿竹竿挑出窗外,晾晒的衣服像万国旗般在轻风中飘摆。
硕莪巷,一条华人习俗十足的小街。瓷器是中国扬名世界的国粹(以至英文“瓷器”与“中国”同出一词)。这里的一家老字号瓷器店,门面虽不算大,但层上加层的货架上摆出的瓷器不但多而且精,连中国内地有些店也比不上。
隔壁一家明代风格的茶坊,红金钮式门扉古色古香,一股坊间文人气息令人远远就感到茶茗的醇香了。我不请自入,一眼望去,满目红色:红柱红梁红柜红台红几红椅,高高的梁下贴着一个“茶”字,用的纸也是大红的。
一位穿绿T恤(为何不是红的?)的小姐用纯熟的华语热情招呼我。我向她打听这店的历史掌故,她说她是打工的,这店的老板是广东人,不巧老板其时有事外出了。茶坊内进楼下楼上都是茶寮。小姐邀我进去小茗一盅。身为华人,我觉得在这里品茶更能贴近中华文化的渊源,比在酒吧饮XO惬意多了。难怪小姐说每天早晚或假日,店里楼上楼下座无虚席,多是老华侨来此啜茶会友叙旧,间中也有中年人携家人小坐,想必是借重此地氛围重温一下华人往日生活的温馨吧。
华侨勤劳节俭,因此多有所成,亦为世界所称道。
牛车水的广安药行的老板是一位精明干练的女人,我们的汽车正好停在她的店门口。一经攀谈,听说我们是香港来的,高兴得不得了,亲自到店里拿来饮料给我们解渴,还放下店里的生意同我们叙乡情。
她告诉我们,她祖籍广东,其家族早年来新加坡创业成功。她很爱故乡,以前也曾多次回广东探亲,不过后来因为忙,有几年没回老家看看了。言语之中,思乡之情溢于言表。临别她一再嘱我们下次到新加坡一定再上她这里坐。
华夏文化的一切形式在牛车水皆一应尽有,并非夸张之辞。诸如写春联,念家书,装木屐,扎纸人,雕神像,看通书,一直到鼻烟壶,麻将牌,丝绸补药,金银玉器,等等等等,一句话:全了。
不过,此时此地,这些我都无意眷顾。
我离开新加坡时正是中秋节前不几日。我告诉友人,想买一盒新加坡坊间市民钟意食的最具新加坡特色的月饼。
朋友十分善解人意,马上明白我的意思。临去机场之前,汽车再次绕道牛车水。先到一家饼店,一看竟然全是香港荣华月饼;再到一家,可惜只有两款;转到第三家,品种多达七款,又都是迷你型,最中下怀。装了满满一盒提上赶飞机,跨洋过海飞了四个小时,回到香港,大被朋友受落,不胜欢慰。
朝圣去,马六甲
马六甲,一个遥远而又极为亲切的地方,自启蒙识字初始,就随“三保太监下西洋”故事一道,深深印入年少的记忆里。数十年来,每当听到“马六甲”三个字,脑海里不期然就浮现起郑和率领浩浩船队迎风破浪穿过马六甲海峡横越大洋开辟海上通途的雄伟壮举。“马六甲”简直同中国古代航海事业的辉煌不可分割地联系在一起了。那一方异国领地隐隐透出一种难以言状的魅力,古老、神秘而又敦睦亲切,像是一位曾祖父、曾曾祖父,虽然从未谋面,但情感上的脉搏总潜伏着某种丝丝如扣的精神缠连,引发你常常去想念,暗暗涌动着一种很想去亲近她,轻轻撩开头巾,一睹真颜的冲动。
伴着这种于心底处微微震颤的冲动,我踏上了马来西亞半岛,沿着马六甲海峡那狭长的海岸观光穿行。
首都吉隆坡到处充满热带雨林般的蓬勃生气。我们走马观花地四处游览,从郊野的养鹿场到镶金镀银的首相官邸,从气势恢宏的清真寺到英殖时代建造、历今百多年的火车站,从独立广场上的世界最高旗杆到街头口碑传远的小食店,我们几乎是循着当地导游的推荐,不挑不拣地全盘照收。在东南亚的著名赌场云顶,外面雨意蒙蒙,室内豪赌连场,听着老虎机的拉动声似枪林弹雨,通宵达旦,不绝于耳......
虽然,几年过去了,对这一切渐渐淡忘,唯有马六甲,其印象反而如版画般线条立体,轮廓益发凸显明晰得了然。
马来西亚可游之处很多,比如有以出美女而闻名的槟城、怡保,就远较马六甲诱人。尽管如此,在“鱼与熊掌”不可兼而得之的两难中,我毫不犹豫地舍“熊掌”而取马六甲了。
我就带着这一份近乎朝圣的心情走向了马六甲。
逆着午后的阳光,沿着马六甲海峡,旅游巴士不停地穿过大片大片的椰树林和大片大片的橡胶园。我一边领略着这迷人的南洋风光,一边想象着15世纪之初,满喇加国王南征北战在此立都建国的卓著场面,自此带来近百年的建设时期。
这一时期也正是明朝永乐时代,经济复苏,国势强盛,明成祖遂举大规模的远洋航行。永乐三年(公元1405年),遣郑和率船队从苏州刘家港出发,远航西洋。自此,郑和先后七次下西洋,远抵非洲东岸、红海、麦加等三十多个国家,比哥伦布航行早出半个多世纪。
郑和首次下西洋是三十四岁,前后历时二十八年,最后一次由西洋返国已是六十二岁的花甲老人了。他将毕生献给了中国的航海事业,也为中国与西洋各国的文化交流做出了杰出贡献。
遐想中,猛然觉得一座小山直向巴士迎头撞来。这就是“三保山”。
传说明成祖将永乐公主随郑和下南洋时嫁与满喇加国王芒速沙。国王为免公主思乡,在山上筑起一座华丽的中国皇宫,起居饮食全仿照中国宫廷样式。皇宫后来被荷兰入侵者炮火炸毁,逐渐荒芜,成了华人坟场,俗称“中国山”(或“三保山”)。英殖时期,当局曾经要将此山铲平,遭到当地人民和华人的强烈反抗,得以保存至今。
绕过三保山,小镇对面立着一座中国式园林建筑,便是闻名遐迩的三保庙。这是马来华人祭祀郑和的庙堂,全部建筑材料皆由中国运来,建于1673年,至今已三百多年了,依然香火鼎盛。朱红大门上涂金对联写着:“风调雨顺,国泰民安”,那是侨居异乡华人的衷心祝愿。正厅天井下立一尊郑公塑像,气宇轩昂,英姿焕发,当是中年时的风釆。厅前还有“重修宝山亭碑记”,落款时间是“光绪十七年辛卯岁吉月吉日”,算来是1891年的事了。庙后有一水井,传说为永乐公主和郑和驻军的饮水之井,取名“三宝井”。
转而去登圣保罗山。山不高,很易登顶。居高临下,凭风眺望,近前为一排排白墙红顶的葡荷建筑,在绿树掩映下散发出欧陆情调。再远是一艘巨大的赭红色古代木帆船泊在马六甲河中央,那是一艘海盗船,如今作为一件展览品以无言的沉默向过往游人陈述当年并不光彩的行径。最远处,蒙蒙于海天一色的便是马六甲海峡了。
我扶正眼镜,眯起两眼望去,又将照相机换上长焦镜头拉近了看,马六甲海峡啊,我千方百计想看清楚你!眼前的这条绵延八百公里,号称全球最长的海峡,现在是如此地风平浪静;你能想象出近六百年前郑和率二万八千水手,驾六十二艘船只,浩浩荡荡航过海峡那种桅樯蔽日两岸夹呼的景象么?
从山上下来,经过一座旧墟城门及一门破炮,发觉被人称为“东方伟大城堡遗址”。我恁是去想也想不出它究竟“伟大”在哪里?是侵略者临撤前为粉饰历史替自己戴上一顶“花环”?还是真的对“东方”古代建筑一无所知?
去了一趟馬六甲,像是去看望了一位亲人,一位年代久远的亲人。两年过去了,心里仍然挂念这位亲人。以后能有机会再去探望她吗?
哦,马六甲;啊,马六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