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的马尼拉
2018-10-18蔡益怀
蔡益怀
我没见过外公,但我知道他的存在。
小时候,我跟外婆住在乡下。家里的相框里,有一张中年男子的照片。外婆说他就是我的外公。我对这个皮肤黑黑的敦实男人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只觉得他在注视着我们。他会定期寄来侨汇,外婆和我都靠外公寄来的钱生活。那时候大人们说到吕宋,脸上都带着会发光的神色,像后来人们谈到香港一样。长大后读了一点书,才知道那个时候的菲律宾是亚洲仅次于日本的富裕国家,华人在那里非富则贵。
这几十年来,我都没有特别在意外公在这个国家的情况。只是知道我们这个家跟菲律宾的亲戚一直有一些联系,比如通信、走访等等,若即若离。大概是这个缘故,我对这个国度倒还保持着一定的关注,一种不需要倾注感情与心力的注视。我的外公是在那里土生土长,又在那里终老的华人,然而也是地地道道的菲律宾人。我的血液里有他的基因,这种血缘的关系自然让我对那片土地产生某种幽微的情意结。我想,有一天,我会到这个国家走走。
早前,当我和几位学生茶聚谈到暑期的旅行计划时,我说我会到马尼拉走走。几位女同学都很惊讶,怎么会去菲律宾?他们说到人质事件,说到一个香港人因为被指偷带毒品被判死刑的事,总之将之视为畏途。
不过,我还是去了,怀着一种血缘的意绪而去。或者说,那是外公这个意象的指引。意象,是的,那只是一个意象,一个心灵影像,有许多不确定的心念在其中。
走出马尼拉国际机场,竟无一种身处异邦的陌生感,相反有似曾相识的亲切与自在。或许在香港已接触过不少菲律宾人,以及外公的影像已深印在脑中的缘故吧,我对黝黑的南洋面孔同样有着熟识感。我们下榻在机场附近的一个花园小区,整洁的环境跟香港的大型私家屋苑也别无二致。这些年到那边寻找商机的中国人多了,处处是中国内地人的面孔,简体字的“南洋私房菜”霓虹光管广告显得格外张扬。当晚我们就到了马尼拉的金融区马卡蒂。正是华灯初放的时分,玻璃幕墙的摩天大楼栉比鳞次,一如曼哈顿暮晚的华厦景观,难怪马尼拉被誉为亚洲的纽约。中央大道宽敞整洁,两旁店铺灯火通明,一派和乐气象。徜徉在这绿化购物大道,消闲而轻快,享受到的逛街体验全然不同于香港铜锣湾。马卡蒂的摩登,完全颠覆了我对马尼拉的印象。后来,我才了解到,亚洲开发银行的总部就在这里,而菲律宾近年的经济增长也相当可观,正在成为区内新兴经济体。
不过,这不是我想探访的地方。我开始意识到,我要找的是一个古老的马尼拉,是寻常百姓生活的地方,我在不知不觉地追寻一个意象,那就是外公的影子。我明白了,一种不自觉的情意结在指引着我,去寻找祖辈在这里的足迹。但是,我又到哪里去探寻他的踪迹呢?
关于外公,我知道的并不多,最多只是从母亲生前的零星话语中去淘得一点记忆碎片,这些碎片并不足以重组出一块残缺的地图。母亲的忆述中,最完整的一段是,日本人占领中国及菲律宾等东亚国家期间,外公回到了福建老家。母亲说,她人生中最美好的岁月,就是跟外公在一起的时候。外公是一个乐天的男人,给女儿带来了一个终生难忘的快乐童年,他会唱歌,会拉二胡,他就像一座山一样将她高高地托起……战后,外公又回到了南洋,在这里讨生活,据说是一个活跃在社群中,乐施好喜的人。母亲说,外公开了一间的士行,自己开车,他会把女儿的相片挂在车玻璃前,有客人上车的时候,他会指着相片对客人说,那是他的漂亮女儿,脸上满挂着幸福的笑容。我能够想象到他的模样,一种南洋人的阳光笑脸。
当我向当地人描述这个情形时,他们告诉我,当年没有的士,只有吉普尼。我相信母亲的说法无误,她和外婆跟菲律宾的家人一直有联系,当然知道外公是从事载客交通服务的,只是她不知道菲律宾的具体情况,便套用香港的经验说成是的士。经过这一番更正,我的想象相反落到了实处,跟具体的物象联系起来了。当我再行走在马尼拉街头时,就会特别留意街上那些装饰得五彩斑斓的吉普尼。虽然已经不可能再有一辆属于外公的车,但我总觉得要寻找的影子就在其中,那是能够让我触摸到一点历史陈迹的实物。
为了触摸到更多的历史,我特别到马尼拉的王城区走了一遭。这确实是一个能够让时光倒流的古城,处处是西班牙殖民统治时期的古老建筑,也留下了日本侵略者与美国人的痕迹。圣地亚哥城堡、黎剎纪念馆、马尼拉大教堂、圣·奥古斯丁教堂等等,都让人看到一个城巿的不同面相与厚重历史。这是一个神圣与庸常奇妙组合的城巿。当我坐在马尼拉大教堂旁边的咖啡馆,喝着咖啡吃着餐点,看着教堂高矗的钟楼,领受着静穆的遐思时,也看到了教堂后墙角不雅的一幕,一个老男人正在旁若无人地撒尿。显然,那也是这个城巿的一种常态。
离开咖啡馆,我继续在城中城的小街里巷中漫无目的地闲逛,路过街边小摊档,花二十比绍买一瓶鲜榨芒果汁。一口喝下肚,那浓浓的果汁顿时唤醒了所有味蕾,整个消化系统都在贪婪地品味着那一种原汁原味的果香。我敢说,这是世界上最地道的果汁,绝对的鲜榨,而且毫无添加。之前家人提醒过我,不要随便吃街边的东西,但此时所有的忠告都像浮云一样随风而散。于是,我一路品尝起当地的食物,口渴了就买一牙西瓜;见到像皮蛋一样的煮蛋也买来一尝,一口咬下才知道那是几乎快要孵出小鸡的蛋。当地人说这种蛋有营养,我也硬着头皮将它吞落肚了。我就是用这种方式,来感受一个真实的马尼拉。似乎也只有这样,才能够让我更接近祖辈,了解他们在这里的生存状况。
走着走着,来到一座老建筑。走进去一看,庭园深深,回廊楼道,显然是一座旧时华庭。摸着那乌亮的木梯扶手,以及雕花的窗棂,我想起了老家的故宅。那个由外公和他的弟弟合资兴建的庭院大宅,是我儿时和外婆的居所。雕梁画栋、青石红砖、镂花窗棂,于今想来简直是精致的艺术宝殿。听长辈说,外公所修建的这座庭园,是当年的老家最富丽的民宅。看着眼前庭园的一梁一柱,怀想旧时的居庭,竟有不知今昔是何年的错乱感,仿佛看到了外公背着年幼的女儿在家中嬉戏的情景。然而,我外公在这座城巿的故居又在哪里呢?
像許许多多在南洋讨生活的男人一样,外公在马尼拉还有一个跟当地人结合的家庭,而且儿女成群。听母亲说,她的异母弟妹都发展得很好。一个家庭开枝散叶,有的去了日本、美国,有的则还在马尼拉。那对于我来说,是另一个故事了,但我会想,如果生活是一座山,那个皮肤黝黑的男人如何肩负起这一切的?换一个思路,我的祖辈是如何远渡重洋,落脚于这块土地的?当我追寻起自己的来历,怀想多少年来走过的人生路,领受着生活的百般况味时,总是不免思及这些无解的疑问,且愧疚于对祖辈漂泊人生的忽视与无知。
这天,我专程跑到马尼拉的唐人街,游逛在王彬街头,吃街边的糯米糍,看华人的商铺,无非也是为了沾染一点地气,勾勒一幅祖辈在这里打拼时的生活画面。在回程时,我登上一辆吉普尼,那种在地的感受更为强烈。吉普尼是一种廉宜的交通工具,一程只需八比绍的车资,男男女女的乘客紧挨在一起相对而坐。坐在后排的人付车资时,交由前面的人传递给司机。司机的找赎同样以这种方式回传,分毫不差地传回各人的手中。我付的是一张二十比绍的纸钞,司机找回零钱时,坐在我对面的一位女生友善地示意这是找给我的。女生对着我微笑,有着菲律宾人的爽朗大方神情。交谈起来,知道她是一个大学高年级的学生,正在读商业管理。杂处在同一车厢中,声息相应,我好像也成了一个马尼拉人。再看看司机的背影,我想,我的外公也是这样的吧?我好像又看到了挡风玻璃前挂着的那幅照片,好像又听到了外公的声音:这是我的女儿,她生活在中国。
外公,一个只在中国生活了三两年的菲律宾华人,对中国的了解应该不会有很多,但我知道他对故土并不陌生。他能讲流利的闽南话,还会拉二胡,据说常常会在夜深人静时拉上一段。当我面对马尼拉湾,面对那绚烂的晚照,再想到这个黑皮肤的男人时,耳畔仿佛传来一道幽幽的二胡声。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曲调,但我能从那悠悠的长调中,感受到一个男人心底最深层的声音,那是他的故园,也是他的乡关。
2018.7.23于南山书房